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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恪己卧在床上,见我神色慌张,张口正欲问些什么,却忽然不知想到什么,又扭过头看向自己投在墙上的影子。
我只觉得心跳得飞快,却不知如何开口。
无论上一世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一遭我倒是真的看明白了:周恪礼想要撺掇薛画梅将我顶替,换自己来温贤阁侍奉,以此找机会神不知鬼不觉谋害周恪己。
“累了吗?”
我还在想着事情,忽然觉得有什么声音从耳边划过,懵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寻声看去,周恪己坐在床上也不知道能把自己的影子看出什么花来:“……回大人,臣女不累。不过跑了一圈没找到水井,有点担心。”
“那就等恪法来……”他话忽然卡住,半晌没有继续,不知憋了多久才语气冷淡地说完下半句,“那就放那里。”
他转头却恰好与我对上视线,目光不知看到了什么又有些慌乱恼怒起来:“叫你放在那里,你没听到吗?摆出,摆出这幅样子给谁看?”
“什么样……”我嘴巴动了动,下意识问出声,声音却失魂落魄一般。
周恪己秀眉一蹙,险些把自己身上被子都掀开:“你还问?这几句话受不住你还怎么敢在温贤阁当差?赶紧换个人吧!”话到最后,他忽然语气一抖,吸了一口气才缓过来,“在温贤阁当差就是要死的,我活一年,你不早些走,以为一年后是等着赏赐吗?”
阳光落在周恪己身上,将他包裹得朦胧一片,而他的眼角似乎闪过一抹短暂的金光,仿佛幻觉一般,须臾就消失了:“眼下我的苟活是运气,如果你还当差,当到我死那天,我的诸多秘密唯有你知道……到时候你就是,你就是我的人殉。是有这样的先例的!我亲眼见的!”
我望向他纠结、扭曲、不安的面容。忽然生出了一种无所畏惧的想法。或许真应该学上辈子压根不要认识他,认识了之后,怕是十年也过不了了:“一年,多少事情能有所转机,为何恪己大人只觉得这是死局?若一年后真的再无回转,若真的如恪己大人所言,臣女也算试过了,他们要殉,那就拿臣女去殉吧。臣女不是殉你,臣女是殉自己的道。不行吗?”
我嘴里跟他吵着,心里却想着另外一件事情:薛画梅和周恪礼不可能特地跑到温贤阁附近来给我表演大声密谋,他们既然特地到了这里,那么必然事出有因。
想到这里,我打算无论如何还是要先告诉周恪己小心此事,却不想一抬头把我自己吓了一跳:“恪己……大人?”
周恪己不知受了什么委屈,胸口都因为气闷而一直起伏着。他皮肤本来就白,眼圈微微一红颧骨便生出一小片杏色,就好像雪地里平白多出片红梅林一样。我脑子里微微转了一下,在谁又欺负他了和他哭着可太好看了两者之间横跳片刻:“大人,这是怎么了?”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他气得手连着肩膀都在抖,我是头一次见他这么生气,“你……跪下!孤叫你跪下!”
我彻底懵了,我刚刚不就是驳了他几句吗?我这是做了什么坏事?他连太子的架子也摆出来了?
“大人?”“孤叫你跪下!”
他喊完之后一下用手撑在床沿上,咳得声嘶力竭。我被吓了一跳,下意识想要去扶他,却见他忽然用手掌拍了几下床沿,嗓音里带着撕裂的沙哑:“跪!”
我被喊得一愣,最终还是一下跪下来,还是有点茫然,确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能把他气成这样:“我跪了,恪己大人您要不要先喝点水?”
“孤让你跪,是在罚你。”
我现在只是顺着他,生怕他再吐一口血出来吓人,一听这个话,连忙用额头抵着手背跪在地上:“臣女认罚,臣女认罚。大人莫要气坏了身子。”
“孤罚你,你不知道孤在罚你什么,也不在乎孤在罚你什么吗?你平日里这么当差的?”
他声音还是很生气,我也不敢抬头,老老实实伏在地上回答:“回大人,臣女是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的,臣女今后不会如此僭越地反驳大人了。眼下大人的身体要紧,臣女这些小事大人就别放在心里了。”
“你,你!”周恪己咬牙切齿的,“你的聪明呢?你的机灵呢?你要孤怎么跟你说才能明白?六弟跟我说了,他告诉我了,你昨儿是怎么回金玉的。早些时候你已经惹了三弟,眼下唐家也不放过你,你要怎么办?你若想要我不生气你就告诉我你到底有什么打算?你怎么盘的这个局?你若想让我不生气,你就告诉我,你给自己留了几步棋?”
“大人……”我茫茫然地望着他,忽然有些语塞,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孤替你回答,你没留!你从来没考虑过以后的事情,你只觉得这日子一天天的都会这样,我永远会在温贤阁,这样不死不活地等着你。”周恪己拿手背猛得擦了一下自己的眼睛,再看着我的时候眼眶又红又湿,“许姑姑,我是因为宫变被贬谪的太子!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这辈子我注定不得善终,史书上我不忠不孝,罄竹难书。前朝煦和太子,史书上怎么写的?十二年冬,薨于东阁,先帝感念父子之情,殉侍从宫女九人,葬于何陵。你继续在这里待下去是什么结局吗?还是你觉得一个被废的太子,还能从哪里寻一条生路?”
这话听得我忽然一愣,一幕幕往事忽然浮上心头,那一些细节中的不对劲终于串联起来有了答案:“所以,大人从没有和六殿下讨论过以后?我从一开始便觉得不对劲。六殿下才十八岁,从母妃那里接出来就去了北境与唐家同出同入,眼下没有谋算千里的能力倒也罢了,温贤太子就是再善良敦厚,也是在太子之位长大的。您怎么会不知道宫中计谋总是一环扣一环?您打从一开始就没觉得这事儿有希望?”
周恪己没说话,半晌,他望向窗外枯枝:“我小时候跟着太傅读书,太傅送给我一句诗:郎朗晨光现,天生我君子。太傅欣赏学生,因为学生懂四书五经。然而这些年太子做下来我才懂得,这正阳殿里最不需要的就是道理了,我应该学习的是世家平衡之道、舍小取大之道、借刀杀人之道,而不是天下太平之道。天下那么大,就是百姓哭得再大声,传到朝堂之上也都微不可查了。他们终日里便是这么十多人聚在一起,相互一个眼神,一句话就懂了彼此意思。而那十几人以外的事情,就好像怎么都不重要一样。”
“孤……打从一开始就走错了道,打从一开始就选错了人,孤败得不冤。”周恪己叹了一口气,“此事未尝没有一丝偷安的可能,但是孤要那一丝可能做什么?眼下你想让孤去找新的希望,也是在破孤往日之志向。孤是万不可这么做的,这么做的话,那才叫一切都付之东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