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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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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内朱府一如往昔的夜息,月儿黯淡、星稀。

    仲甫在房门口走来走去,都让小三子看昏了眼。

    “少爷,您这么一来一回踱步,岂不让春宵早逝?”

    小三子不懂,一向嗜色成性的二少爷为何在自个儿房门外徘徊。若说不爱娇妻,他大可上欢喜楼寻欢呀,犯不著在这当门神吧?纳闷,可真纳闷。

    其实,仲甫也很想呀!只是谁教自己好色又怕死,想进门又怕什么绝子绝孙的冼家咒令。哎!他开始后悔答应这门教他做非人忍耐的婚事。

    “小三子,今夜前后门。”

    噢!才没几刻的节制,现在又——犯了。

    小三子据实禀告:“二少爷,前门有武夫,后门有长工。你想,你走得了吗?”

    的确,他再有通天本事,也走不了。

    武夫各个块头之大不说,长工们又是身强体壮型的。谁教他一介文弱书生状,连缚鸡之力也使不上。若真要打起来,毋庸置疑的,倒地的人必是他。

    “哎,可怜的我,竟会沦落至今天这个地步;美人在前,却不敢越雷池一步。

    门外几里路,有暖香女人窝,我却去不得。天呀,难道你要绝我朱仲甫吗?”他一个人在那又是叹息,又是牢骚,仿佛全天下的倒霉、窝囊事都沾上他身似的,教他委屈得不得了。

    小三子献计:“二少爷,我知咱们朱府有一狗洞,您若真不想进房,要不,勉强点,钻那狗洞出朱府,找找欢喜楼中的怡红美人逍遥一夜。次日,早点回来,这么一来,老爷不就全不知了吗?”

    咦?好一个神不知、鬼不觉的瞒天过海寻欢计。

    小三子一语点醒色中人。仲甫二话不说便推著小三子走,准备找狗洞去。

    趁仍早更,为争取更多温存的时刻。“快,快,”他“性”致勃勃地催促著小三子,小三子也不好杀他风景,二人摸黑来至狗洞。

    朱府内外,不时有人巡逻,是以他们像贼人似地,小心穿过不时有人穿梭的后花园小径。

    正当他们不费吹灰之力找著狗洞的地点。

    小三子对他说:“少爷,可还容得下你出去吧?”小三子还洋洋得意自己的主意受用。

    仲甫在那洞口端详好一会。这哪叫做洞!?简直比缝还要小!教他这么大一个人钻过去,除非他整个人趴在地上,缓缓爬过才行吧。

    但,他今日这一身可是名贵丝绸,若真教他一爬,出去是出去了,却教他怎么走进欢喜楼?

    不,基于这个原则,他宁可今夜无美女相伴,也不要破坏他二十多年来玉树临风的形象。

    他说道:“不去了,反正天色已晚,本少爷今日公休。”

    嘿!二少爷今天最像个人了,要不,他身边天天都是胭脂红粉味,哪来一天还他清香?

    仲甫大摇大摆地走回房去。枉费今夜这美丽月色。哎!他又得孤家寡人、孤枕独眠了。

    *>*>*>话说冼家自玉萝失踪后,冼家二老便不时差人打探女儿的消息。

    自金花传回大小姐乔扮男装混入朱府一事后,二老不时为女儿的安危担心。

    忧心她一个不小心便遭朱府家丁玷污了清白,到时候她可连东宫娘娘的边也甭沾了;二来也忧心她细皮嫩肉的千金大小姐会受不了粗事折腾。这会冼家二老天天唉声叹气。捎去的信,又怕露出破绽,也不敢太张扬。

    而朱府内的金花也尽责地寻找大小姐。只是没个姓名,要找人可真难,全凭底下冼家陪嫁的侍婢们,一有机会接近下人时,才得以找人或打探消息。

    可是,朱府乃名门望族,自然府大地也大,而且分布又广,想要找个底下人,且还是个不知姓名的,实在比海底捞针还难。

    再者,想要求查看底下人名单,总也要有个理由才行,无缘无故请求调阅,似乎不怎么成理,因此她们只好死了这条寻人途径。

    金花表面上十分悠闲,没她事似,但私底下,她却用心摸清朱府大小的个性。

    这么做,也是为了方便寻找大小姐。花了三个月研究,上至老爷、夫人,下至婢、役,无不用心。所谓,知已知彼百战百胜,不先摸清诸人底细,怎么能吃遍朱府大大小小、收服人心呢?

    为了大小姐,这几夜金花成了夜行客。人家夜里是休息时刻,而暗夜里她才活跃著呢。

    出来几夜,一直相安无事。

    今夜,她又出来了,星稀月淡,偶吹夜风的确适合当夜贼。查遍中院、西院、北院,只差东院未查。是以今晚她决定查至东院来。

    更夫打著更,然而今夜朱府又多了一名夜客,那人不是金花,却是。

    金花整个人贴在墙壁上,只待更夫通过。她蹑足移动,嘿,她动,来人正巧也动,彼此移动之间,金花是个弱女子,胆子自然也小。

    来人警觉性高,在探知除他之外另有他人时,心中暗忖:反正乌漆抹黑,甭管来人是谁了,大手掩住即将出口低呼的对方,一个踉跄,两人竟纠缠在一块,金花心中的恐惧愈形升高。

    仲甫差小三子找来欢喜楼的老相好——怡红姑娘上东院,此地除非贵客临门,否则是人迹罕至。嘿,他手接触到的竟是一股女人清香。天是暗了一点没错,但,他可以确定,来人是名女子,而这名女子也正是小三子带来的怡红姑娘。不分青红皂白,也不管这可是以天为帐幕、以地为枕席之花园。禁锢已久的冲动,早教他这自比风流,而有点下流的色性男子无法控制。

    金花在毫无抵抗能力之下,平白失了贞节;失贞事小,日后的后遗症才是她所忧心的。

    仲甫狂欢之后,连日来的委屈消失无踪。

    他由裤囊里取出一锭银,在她耳边细语:“哪,打赏。”

    打赏?金花怒不可言,黑暗中见他胸前有一只玉佩,突然用力拉扯,玉佩也随之断落。金花衣衫未整便逃离现场。

    心中有说不完的悔恨,她恨今夜的东院行。

    仓皇中仍不忘衣衫不整,在一屋角处整好衣衫,才悄然返回绣阁。

    她一回房,水儿便问:“金花姐,你怎么一头泥草?”

    她不自然地推说:“跌了下来,幸有软泥护身,才不致受伤。”

    她知道,水儿一定会要求查看她身上是否有伤痕,故她赶忙解释。

    水儿还善意叮咛她凡事要小心。后来在金花的催促之下,回房休息。

    待水儿一走,她真是欲哭无泪。躲过了那“狼”君,殊不知仍躲不过魔爪的侵害。

    看着紧握在手心中的一只虎型玉佩,泪水簌簌流下,今夜,是她最漫长、也最难捱的一夜了。

    仲甫仍不知怡红姑娘为何只爱玉佩,不爱银两。

    他们相识这么久,他这才知道,原来,她也有不贪财的时刻,这一点,太令他感动了。

    整衣走回房之际,小三子鬼鬼祟祟对他说:“少爷,你去哪了?怡红姑娘等你等得可久了。”

    等我?她根本等不及我来了。于是对小三子说:“怎么了,刚刚银两才说不要,现在又反悔了?”

    小三子一头雾水地看着少爷。“少爷,怡红姑娘一直都待在你房内,她又哪来刚刚不要银两,现在又要呢?”

    仲甫终于听出小三子话中的玄机。“你是说怡红她一直待在我房内?”

    “是啊!我可以作证的,她确实一直待在少爷您房中。”

    仲甫这会心中大起疑问!不是怡红,那——东院那名女子是谁呢?

    情欲在此时全然消退,脑子也恢复至正常的状况,这才意识到情况严重。

    见少爷口中念念有词,小三子急问:“少爷,怡红姑娘她”

    他挥挥手说:“给她几两银子,打发她走。”

    小三子真的不懂,二少爷怎会突然反常哩!平时碰见女人比碰见什么似的猴急,现在竟肯白白送走可爱动人的怡红姑娘,这未免太奇怪了。

    不过,做人手下的是没资格管主子的事,乖乖听令行事。

    小三子入房内,要怡红姑娘著装回去。

    嘿,不做事仍有银子可得,她自然开心,也不多问,便随小三子出了朱府。

    待她一走,仲甫人站在门外踱步。也不知何来意念,竟抬头望向绣阁方向。这一望不得了,竟瞧见冼家那小姐也往这望来。看来,她已观看有一会时间了,他非但不感歉疚,反倒是哼!谁叫你的鬼咒害我得禁欲。呵!现在别的女子来了,她也怨不得他。基于这样的心理,他还不屑地、带点示威性质地进入房内。

    金花一回房,也许是因自己今夜的落难吧,一方面愧疚于他,另一方面是难谅的举动,又见一名女子出入他们的新房。这会,她才大大降低自己的罪恶感。

    夫君投来的不屑目光,她是看见了。但她只担心,万一与那人珠胎暗结而至东窗事发,她拿什么来向众人交代呢?忧心吞噬了她的心神。

    次日一早,她与仲甫在大堂碰面。他依然潇洒自如,自在得很;反观金花,却是一脸的疲惫。

    朱夫人关切地问道:“玉萝,你看似不舒服,有哪不对劲吗?”

    朱夫人的明眼与关心,教金花有苦难言,索性搪塞道:“回婆婆的话,玉萝昨夜犯头疼,所以,今天精神差了许多,不过不碍事,已缓和下来,请婆婆不要担心。”

    一听媳妇不舒服,她老人家立刻差人找来大夫。金花见要找来大夫诊治,便忙著推说没事。但,朱夫人可不这么认为,坚持找城内最出名的大夫过府诊治。

    在拗不过的情况下,大夫请来了,一把脉。嘿,没头疼征兆,倒有脉象乱的结果,大夫并未多说什么,只是吩咐下人随他回药铺抓几帖药。

    不过倒交代朱夫人,改天他会再上门复诊才离去。

    可奇怪的是,什么药帖不抓,竟抓了千金种子汤。怪怪,煎药的下人心中纳闷不已。药一端上,也不敢多问。

    金花在心中暗忖:她不过是失了眠,朱夫人何必如此大费周章,但,她还是感谢朱夫人的关心。

    水儿她们虽和金花同是侍婢出身,但依目前的情况看来,金花的身份更非昔日可比。过去在冼府,金花的文学造诣、诗艺才华远远超越她们;即使说她是千金出身,也没人会起疑心。尤其金花姐在成了大小姐的替身嫁入朱府后,她们更不能像从前一样嬉笑在一块了。

    见夫人这么大费周章,又是参汤,又是补品。水儿也不免关心起她来:“金花姐,你真的不舒服吗?”

    她饮完药汁。“没事,我哪来的病呢?”金花已一肚子药水了,连饮了数十帖药,没病也得成药罐子。

    水儿不懂,若她没病,那这连续几天的药汁,是喝什么作用来著?“金花姐,那你这几天喝的是做什么疗效?”

    她打趣答道:“有病治病,无病强身。”

    嘿!无病强身,还真有道理。

    送完茶水撤下药盅,水儿才退出绣阁。

    金花托著下巴坐在窗棂边。哎!外头水塘,鸳鸯交颈,悠游水面,这教她情何以堪。女子望夫,可她现在,夫君是浪荡子一个,自身清白又失去。哎!人生一片黯淡无光,了无生趣。

    拿起针来,又无心思下针。一对鸳鸯成飞鸭,毫无秩序地构不成图;连连长吁短叹,频频悲叹自己的命运如此坎坷。

    近日来胸口郁闷、胃口也差,她全然归罪于心情不稳、郁闷导致。待大夫再来会诊时才得知,原来,她的变化全是因有喜所致。

    朱家大小全为了她的喜讯传出而开心,只有当事人——金花可开心不了,凄惨二字挂在她美丽的面容上。几抹浮现的笑容,也牵强地挂在面庞上。

    这个消息一传至朱二少的耳中,他的反应并不如众人预期般的感兴趣。

    打从东院的陌名女子与他偶来的艳遇,进而发生不可告人的艳事以来,他半是疑惑此名女子的来历,半又对那一夜的飞来奇情一再地回味。他发现,他对那名陌名女子感到极大的兴趣。

    也因此,现在实在没有什么事可吸引他的注意力了。

    走遍朱府上下,查遍奴婢名册,竟没找著那名女子。他将目标放至那一阵子曾进朱府来的奴婢亲人一一查访著。结果,还真教他找著一名与那一夜特别雷同的女子。

    对方贪图朱二少的财富与地位,自然硬扯也要与他扯出个什么勾当来;最后顺理成章地,庄杏儿也进了朱府。

    杏儿原是一名内婢的表妹,人是素素净净。只不过,她那一双眼是勾人的桃花眼,就面相来说,也只有当妾的份。

    可惜,偏偏她野心大,一得知她的受宠程度远超过正妻,老在仲甫身边咬耳朵,一心一意只想铲除冼玉萝,好扶正自己的地位。

    金花有了身孕,行动迟缓,可不代表她的思想也跟著变笨。杏儿的耀武扬威与屡次挑衅,她并不是不知。只是想,若能充不知便当不知,却不料。

    杏儿这女子挺机伶的,在朱老爷、朱夫人面前,她是谦卑温婉的娴淑女子;待朱家二老、朱府上下一律和善、温顺,人前绝对是一名婉约的完美少妇。

    相较之下,金花的客气待人,反倒令人产生距离感,明显不及杏儿的亲和。

    今夜,朱老爷做大寿,朱府是张灯结彩,达官显贵、乡仕富绅,纷纷上门祝贺。

    连朱老爷的亲戚镇藩大将军也大驾光临,真可称是蓬荜生辉,增光不少。

    想当然喽!冼老爷自然也在受邀行列中,好歹他也算是姻亲嘛。

    为了不失体面,冼老还特意叫人远由和阗镇寻来上好美玉雕琢成十二吉祥玉品,准备当贺礼馈赠。

    水儿一见冼老爷携夫人前来,好不开心。忘形之下,竟错叫在此乔扮为玉萝的金花。

    “夫人,金花姐她有身孕了。”这一消息对冼家二老来说,不啻是个好消息。

    冼夫人也开心地说道:“那太好了,金花她人呢?”

    “金花姐在绣阁。”

    “绣阁?那,我同朱夫人说去。水儿,你带路,我要向金花道谢。”

    冼夫人一直对金花舍自身幸福,为冼家度过这个难关深感无限感激。她心中有不少感谢的话要对金花说,趁今日朱老爷做大寿的机会,她决定好好对金花说说心底的感谢话。

    她们主仆二人的对话却教杏儿的表姐萍儿全听见了。金花,金花,谁是金花?

    再说,怀了身孕的女子,除了朱二少夫人外,全朱府似乎没有第二人了。莫非。

    萍儿随即前往杏儿的房间走去,打算告诉她这个天大的秘密。

    *>*>*>玉萝与李公子终于离开了樊府。自闹了失踪以来,文权也不敢再多留贵客在府中,深怕再有个闪失,十个樊文权也不够抵太子一命。

    而李罡再次拒绝了仙曲姑娘的多情。

    方出樊府,玉萝依稀看见仙曲姑娘蹙眉倚在柱后,教人不免生怜,多事的她又不识相地问道:“我依稀看见了仙曲姑娘脸上的落寞耶。”

    他眉宇平和地说道。“不关你的事。”

    玉萝深深叹了一口气,终于引来他的注意。

    他问道。“你叹什么气?”

    她只是摇头并不回答,这又引来他的关切。他再也按捺不住好奇:“你摇头又为哪桩?”

    她幽幽回道:“我为仙曲姑娘感到可怜,什么人不爱,偏偏爱上没心、没肝、没肺、没什么统统没的男子,结果,只换来无限感伤。我就是为此叹气,为她感到悲哀。”

    她说得楚楚可怜,而他仿佛成了大罪人似的罪不可赦。“情字难解,你别再提了。”

    “唉!哎!”她仍是一句又一句地唉声叹气。

    李罡拗不过她,也听不惯她的不平之声,只好对她明讲:“你没碰上,是不会懂的,不同你说了。”

    他大步迳自走人,留她在身后穷感伤。

    走了好一段路,他才回头。“小玉,你不走?”

    她这才发现自己和他相距好一段距离了,小碎步赶上他。她虽乔扮男装,但毕竟脚小,跑起路来也格外可笑。

    她的动作引来不少路人的指指点点,不免在心底埋怨他没个恻隐心,也不知要帮助弱小,害她出糗。小嘴一噘,那娇嗔模样,煞是可人。

    原本一肚子的火气尽失,他握住她的手说道:“别再提仙曲了,咱们仍有好长一大段路要走呢。”

    她点头。

    眼见自己离京愈来愈远,玉萝的心情便愈糟。再加上无边的雨丝漫天飞舞,想起自己打小蒙爹娘宠爱,几乎无一刻不把她放在手心上呵护,心中的郁结也更加深了。

    她的郁郁寡欢终于引起他的关心。“你生病了?”探过手来,欲碰触她的额头,却教她闪得快,撇过身去。郁结落寞与拒人于千里的模样,比起先前的伶牙俐齿,确实难以让人联想在一块。

    玉萝不领他的情。“我没有病,你少假惺惺。”

    我假惺惺?冤枉呀!“小玉,我是关心你,你别胡乱揣测我的用心。”

    胡乱揣测?她才没哩!像他这种人,不过也是个图她美貌的登徒子罢了。

    “李公子,如果你真的关心我,那就请你立即掉头送我回京。”

    他们本来就是在返京途中,不过他还想多哄骗她个一时半刻。

    “要我送你回京可以,但你得告诉我,你的落脚处究竟在什么地方,我才好送你回去呀。”

    即使她再笨也不会笨到拆自己的台。“你只要送我回京就可以了。”

    既要他送,又不肯说出目的地,莫非她又想做什么不良的勾当?“那你倒说说,回京之后你要如何打算呢?”

    打算?关于这点,他大少爷尽可放心,她还有冼家可以容身呢。“李公子,您甭担心小玉,小玉可以自己打理的。”

    她凭什么自理?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想再扮成男装,他可不敢确定,她还能够幸运地遇上像他这样的“贵人”

    “不,你非得告诉我你的打算不可,否则我绝不会放人的。”

    唉,他的好心所夹带的霸气还真不是普通地强,她又不属于他,凭什么得事事全说给他听?她才不信这一套。

    “李公子,咱们不过是萍水相逢,您的好意小玉心领了,小玉是异乡客,无法报答您的大恩大德。不如这样,你就再行行好,雇顶轿子送小玉回京,他日再重逢,若是小玉得以飞黄腾达,必定好好酬谢你。”

    “飞黄腾达?”他自是明白她所谓的飞黄腾达是何意,难不成她就这么有把握,有朝一日真能够进入皇宫?“小玉,凤凰之阶,并非人人可登,你如此大言不惭,是否另有隐情?”

    玉萝对自己外在的优渥条件与内在的才学抱有十足的信心,是否进得了皇宫,从来就没烦恼过。今日李罡有恩于她,她是不会忘记他的好处的;不过他若再执迷不悟、处处刁难她,那她可不敢保证当她母仪天下的那天到来时,是否愿意饶过他。

    偏偏他就真的那么执迷不悟,瞧她不言,又说道:“你既然不说,那咱们只好继续耗下去了。”

    “你——”

    她显然动气了,然而气愤却无损她原来的美丽,反而更增添另一种风情。“小玉,你该是名门闺秀吧?”

    玉萝一怔!“为什么如此认定?”

    其实那也只是他的感觉罢了。即使她的全身上下没有绫罗绸缎,也无贵重首饰,然而那股自然天成的贵气,却不是一般女子所能拥有的,即使她也曾经失态过,但却无碍大体。“凭感觉。”

    这么笼统的说词他也说得出?玉萝挑衅道:“那你绝对是猜错了。”

    “何以见得?”他一向信任自己的直觉。

    玉萝仔细地盯著他看。瞧他器宇轩昂,看起来就不是那种五陵年少可以相比的,搞不好真如他所言,他是出来微服出巡的。如果真是如此,就不知他的官阶列为哪一品。毕竟一品是官,九品也是官。

    陪他瞎耗也不是办法,先拐他回京才是正事。“李公子,这一路颠簸,路颇难行,我看我们还是打道回京吧。”

    说来说去,她还是想回京。不过她愈是想,他就愈不肯。“不,既然出京了,不走遍千山万水,我就不想返京。”

    这下玉萝可喊苦了!早知出门时就该多带几件宝贝出来,也就犯不著如今事事求人了。没有银两,她可寸步难行了。这可恶的李公子竟落井下石,明知她落难,还这么欺负她,太可恶了!

    随他行行复行行,一路上吐得唏哩哗啦、花容失色的,为免她因过度奔波而累垮了身子,他也不敢再坚持继续往前走。

    留宿徐县,玉萝著实病坏了身子,躺在客栈的床榻上呻吟。药服了,病情却是每况愈下。这可急坏了李罡,如果真有万一,他绝对要恨起自己的一意孤行而造成不可挽回的错误。“小玉,只要你好起来,我立即送你回京。”

    仙丹灵药不及他的一句回京,本来病恹恹的玉萝,只是受了点风寒,再加上舟车劳顿、疾劳交加所致,现在他的一句话已可抵上万灵丹。“真的?你真的答应带我回京?”

    见她如换了个人似的光采,立即懊恼自己说得太快,但懊恼之情并未维持太久,毕竟他们本就在回京的路上,说是往南行,不过是诓她这个搞不清东西南北的小路痴。

    玉萝一开心,就忘了自己身子尚虚弱,一阵昏眩伴随,人又昏了过去。多日来的体力耗失,即使兴奋,也只是暂时性的帮她忘却病痛,病倒的身子还是受不住。

    见她昏厥,李罡吓坏了,立即出去找他的贴身随从。

    由于他的身份特殊,是以出门总会有十名随从护卫暗中保护他的安危。平日太子游山玩水,他们只能乖乖地退居暗处当个藏镜人。一旦太子有难,就是他们现身的时候。

    见太子慌忙出了门,他们立即现身。“公子,您需要小人效劳吗?”

    李罡口气急切地说:“立刻去接尤大夫过来。”

    尤大夫他们并不陌生,得令之后,马上将他的人接到客栈来。

    尤大夫为玉萝把脉观病情后,好一会才缓缓说道:“小玉姑娘只消再服一帖补气养血汤就能康复。至于她昏厥的原因,并不是病体尚未痊愈,而是她连日来折腾的体力尚未恢复,不打紧的,李公子,您放心吧。”

    喔,原来如此,他还以为既然没事,他就放心了。送走了尤大夫,关切地凝望她大病初愈却仍显苍白的脸蛋。手不自觉地抚上她的面庞。只见吹弹可破的雪肌,因连日病情的折磨,气色差了许多,人也清瘦了不少,爱怜之情全写在他的丝丝柔情间。

    吩咐店小二,炖了人参鸡汤为她补元气。

    朦胧中,玉萝感到暖和的大手不时在她脸上加温。头一回生病,便病得不成人样。原以为躺在床上饭来张口的日子挺舒服的,殊不知竟是如此难受!一把嫩骨散了节,浑身上下软趴趴的,浑浑噩噩地分不清东西南北,迷迷 427 427地不知度过多少个晨昏。终得清醒时,又因听著要回京的好消息而兴奋过度昏厥了,现在整个人仍处在浑浑噩噩中。

    悠悠醒来,但见他趴睡在自己的床褥边,一只手还紧握著她的手,即使挺不满意他的霸道行为,但见他在她为病所苦的日子中,夜以继日地随侧在旁,感动之情是绝对有的。

    轻轻推开他的手,他立即醒来。“小玉,你醒了,太好了!”

    玉萝示意:“扶我起来。”

    依言扶她起身。也许是病体初愈,火气也小了不少。“谢谢你连日来的照顾。”

    “你说过的,同为异乡客,不彼此照料,又怎说得过去。”

    他的不居功、重情义,真教玉萝深觉动心,过去对他所产生的恶感顿时化成尘土消失于空中。“你真是好人,不过,如果你能送我回京,我会更加感激你的。”

    哎,她的想法并未因大病一场而改变。“好吧,不过你也得答应我,好好的养足精神,等恢复体力我们再走。”

    既然他肯带她回京,养精蓄锐这事也就不用他担心了。

    用过了他备好的人参鸡,吃过了尤大夫的药帖、汤汁,精神的确恢复了不少。

    但现在的她怕死了马车的颠簸,万一又一思及此,一阵恶心又上来,差点连汤药全奉送给大地。

    他当她呛著了,轻拍著她的背,帮她顺气地关心道:“你还好吧?”

    她勉为其难地表示:“我还好,你甭担——”

    “心”尚未出口,即吐得他一身。“你——”

    要气她吐得他一身污秽也不是,不怪她,自己又咽不下这口气。想想自己不眠不休地照顾她,结果她连口中秽物也往他身上吐,实在是仔细又想回来,这也不是她可以控制的。算了,差人送盆清水,又吩咐随从为他俩添购衣物。

    他身上的秽物气味更令她难受,禁不住又一涌而出;为防她继续干呕得连胆汁也吐出来,是以他快速地脱下沾满秽物的外衣,只留亵衣蔽身了。

    他的举动教玉萝一阵怦然心动,苍白的脸蛋硬是泛上了红潮。

    他一个转身,乍见她的不寻常。“怎么啦,得热病吗?不然怎么面泛潮红呢?”

    她哪禁起他的一番注目,撇过了脸,不敢与他四目交接。

    她的怪异硬是让他瞧出了破绽。“你该不会是?”

    作贼心虚似地抢著他的话:“是你不遵礼节,袒胸露背地做出伤风败俗的举止,我不过是——”

    “不过是如何?”

    这教她怎么说好呢?索性闭嘴不说了。

    见她静默,他掩口轻笑,继而毫不掩饰地朗声大笑。

    看他笑得毫无忌惮,玉萝只得拉高被子,决定来个眼不见为净。

    李罡见她真的生气了,止住笑意,想拉下她的遮掩。“小玉,我不过是同你开开玩笑,怎么,你真的生气啦?”

    生气还可以造假吗?真的不想理他了,一个翻身,便侧背对他,希望他知难而退。

    李罡扳正她的身。“别这么小气,你会脸红,那就表示你思想纯正,这样我反而要尊重你的,这并没有什么好羞愧,你何必如此反应呢?”

    他的安抚教人心结尽释。“你真的这么认为?”

    “当然,如果你今天脸不红、气不喘,把这当成平常事,我反而要认为你的女德出了问题呢。”

    一抹笑容取代原本的苦脸。

    病久了,人也显得娇柔许多。返京途中,她不再聒噪催促。

    李公子人长得俊美,沿途行经之路,总引来一些狐媚女人的垂涎。在玉萝口中,狐狸精才不算什么,女妖才称得是上等祸害。这祸害尤以柳家卖豆腐脑的柳千絮为代表。

    舀呀舀的,一双杏眼还不时地瞟呀瞟,别说她冼玉萝看不下去,连李罡也险些反吐出白花花的豆腐脑,一经卖主媚眼加料,哎,他可吃不消哩。

    没法子,她身体虚,大夫交代只要她吃得下口的全都不忌口,偏偏小玉姑娘这会又爱食豆腐脑,为了满足她的胃口,他已一连来了三趟了。

    千絮打长眼没见过这么英挺俊拔的伟男子;在这小镇卖了好几年的豆腐脑,终教她瞧见这气质非凡的俊魁美男子,一颗芳心怦咚咚地活似要跳出心房来,整日为他失魂落魄。

    “千絮姑娘,你那眼就像是犯桃花似的勾引我们,搅得我们心花乱,莫非你终于中意了我们其中的哪位呀?”

    千絮瞟了眼前的众丑,不禁叹了口气。“要说咱们镇上,美女不少,独不见足可匹配的俊男才子,真是可惜呀!”

    立即有人搭腔:“千絮姑娘,没有俊男,至少还有才子我——贾梅才。”

    既是假的,又哪来的真才实学呢?她自顾自地舀著豆腐脑,舀完还不忘将手伸得老远。“三文钱。”

    想追求就得付出代价,掏出腰囊,取了三文钱给她,不忘趁机摸她小手一把。

    “真是细皮嫩肉,看一眼便心痒了,再摸上一把,哎哟,至少可以多活个五年。”

    千絮白了他一眼,不忘损他一顿:“人家东巷的朱员外说呀,只要我多看他一眼,他就是下地狱都甘愿,他都肯为我死了,你呢?光会吃我豆腐还不忘抠我油水,你喔,去死吧。”

    她那娇滴滴的嗓音,就跟人一样的教人浑身酥软,就连咒人的话也让人备感飘飘然。

    “噢噢”被削一顿的客人还不知羞地当街发浪叫春,好歹她还是个未出阁的闺女,怎堪他们轻慢?嗲声嗲气地:“爹、爹,您瞧,他们又欺负女儿了”

    不消一会,门后来了一位魁壮老翁及一名粗壮男子,粗嗓一扯:“是谁?谁又在调戏我柳虎刀的女儿?”

    横眼一瞪,当场吓得众人噤口!

    “柳老爹,有您在,我们向天借胆也不敢对千絮姑娘存半点调戏之心,您可别真的动怒了。”

    祭出爹爹来,他们这班轻佻下流的男子一个个全靠边站,一句话也不敢说。

    千絮趁机敲他们竹杠:“王公子,您要十份豆腐脑对不?”

    遭点名之人可不敢说不。“对对对!十份。”

    千絮轻转过身,又向另一位站在最前头的温公子说道:“温公子,您也要十份,对不?”

    十份?看了柳老爹的怒目一眼,只能尴尬地点头。“对,就来十份。”转头又瞧见柳老爹沉下脸来,吓得他不自主地又主动加份。“十份可能不够,再来十份,凑成二十好了。”

    这么他十份、你二十份的,没两下工夫,十大桶的豆腐脑一扫而空,柳家人是乐得笑呵呵,可怜带豆腐脑回家的,就得受责难了。

    盼啊盼的,他终于来了。

    “姑娘,两份豆腐脑。”

    咦?怪了,怎么今儿个这公子身边多了一名姑娘呢?千絮即使心中纳闷,但仍不忘招呼客人:“马上来。”

    舀了两份豆腐脑,打包的同时,只吃过豆腐脑却不懂制造过程的玉萝,一时兴起:“李公子,我们先别急著走,我想看看这好吃的豆腐脑是怎么制成的。”

    哎,他恼她的多事,但见豆腐西施笑得双眼都快眯成一条线了。李罡无奈地说:“小玉,这豆腐脑又没什么稀奇,想探究竟,改日进——”宫字没说出口又压回喉头。“我那,你会瞧见比这更稀奇百倍的制法。”

    哦?他家会比这磨坊来得稀奇吗?千絮忙搭口:“公子,我们这可是徐县的老字号,您府上的不过是小手艺,哪比得上我家的工夫?既然这位姑娘想见识,您呢就别坏了她的兴致,今儿个便由千絮为您——解说。”

    不知这个中因由的玉萝可准备大开眼界仔细瞧清楚,兴匆匆地附和:“对嘛,难得有机会可以见识见识,怎么可以白白放过哩。”

    李罡马上提出有力的理由:“你身子骨未复原,这么走走看看的,不好吧?”

    千絮接口:“不,咱们这磨坊不大,不碍事的。”

    她非要他们逗留,他则想尽法子推拒,而玉萝却乐在其中,才不理会他们之间微妙的拉锯,她只想趁此机会,一览豆腐脑的制程。

    李罡气恼小玉的天真及不识险恶,尤其那柳千絮对自己又不怀好意的,随时都像饿狼般朝他扑来,他能不自保吗?!“小玉,要瞧,你们去吧,我在大门外等你。”

    与她同行,他才不愿。

    千絮心思一转,他不来也好,假藉带她四处走逛,至半途——“小玉姑娘,我这才想起有点事未办,你随便走走,待会我便过来,你自个儿先瞧瞧。”

    一两句话便摆脱了玉萝,而玉萝也不疑有他,一个人也不怕生地走过磨豆房、烧煮室,走了好一会,总不见柳姑娘回来;又过了一会,担心李公子等久了,照原路又逛了出来,却见柳姑娘正缠著李公子不放人。玉萝还不知是何缘故,傻乎乎地问千絮:“柳姑娘,你的事情办妥了吗?”

    嘿,这会穿帮了,李罡心疑地问她:“你不是说小玉想一个人走走看看?”

    千絮脸不红气不喘地辩道:“我这磨坊又不大,她一个人走走就行了,我是怕你一个人太闷才出来陪你的。”

    终教她听出端倪来,原来豆腐西施中意李公子。玉萝眯下眼。“李公子,人家柳姑娘口口声声怕你闷,才会放我一个人在这‘大’磨坊走了好大一圈,你喔,艳福不浅呢。”

    他不满地执起她的手。“我们回去吧。”

    他竟拉她的手,千絮瞪大眼质问:“你和他是——”

    “夫妻!”“朋友!”两人异口不同声地答道。

    千絮给搞糊涂了。一个说夫妻,一个又说是朋友。“你们”

    李罡强调:“我说是夫妻便是夫妻,柳姑娘,这下你该清楚我的身份了吧?”

    刚才她还缠著他,只差没抓住他了,害得他浑身起鸡皮疙瘩。

    为了返京,他变卖了他的皇饰——一只千年寒玉龙佩。

    在京城内价值连城的玉佩来至这家当铺,竟只典当五百两。

    李罡一出当铺,在心底铭记:有朝一日登基了,定要注销这家德记当铺。因为它根本是家吃人不吐骨头的黑店。

    勉强凑出五百两银子,终于使他们克难返京。

    一回到自家的地盘时,他宛若如鱼得水似的。一路走来,互持互携,李罡竟对时而刁蛮、时而温柔的小玉留下了好印象。遂趁她离意未决之际邀她住进他在京城内的一处院宅。

    玉萝见他为人正派,一路走来,并无越矩。即使有过一、两段脸红心跳的小插曲,但不妨事,她也不拿这事当正经事看,姑且原谅他的醉酒误闯。

    他的提议,她也不反对,心忖道:风头未完全过,避避也好。与朱府这事方过半年之久,为谨慎起见,迟些回冼府也无妨。

    *>*>*>奇怪,他府上竟没个高堂在,一进题名“伴云居”的花园居室,她可认真观察起四周环境。

    这里虽不富丽却不失高雅,玉萝打一进门,便见不少对陌生的眼瞅著她瞧。她小心翼翼地跟在他的身边。“他们是供你使唤的下人吗?”

    他一派尊贵的气质,在此表现得一览无遣。他简单回答:“是啊,怎么了?”

    玉萝也不敢多言,只推说:“没事,随便问问。”

    “喔。”他也不继续追问,两人便往书房走去。

    白云母石雕屏风,金炉烧著薰香,阵阵幽香充满了整个书房。

    两人方进房,随即便有下人端上茶来。待只剩二人时,她开口问他:“府上家境不差喔。”

    他浅笑。“我现在不缺侍婢,不过若你真没别的去处,或许我可以考虑考虑,收留你在我身边当亲侍。”

    呵!好笑耶,他说得挺勉强的嘛。我冼玉萝堂堂冼大老爷的掌上明珠,竟会沦落到富人侍婢?可笑,若教娘亲知道,不气坏身子才怪。

    她恭敬回道:“李公子,小玉只打算在您府内叨扰数日,并没久留的打算;再说,小玉也有亲人在此,关于这一点,您大可放心。”

    “我并不担心多支一份俸呀。”

    “可是,小玉担心呀。”

    嘿!好玩。这女子又开始同他玩儿了。他噗哧笑了出来,气氛又转为和谐。

    玉萝东张西望,由衷说道:“李公子,您出身不错喔。”

    “怎么说?”她又由哪推测了?

    玉萝将自己揣测的缘由说了:“您这虽没华丽堂皇的气派,却有一股浓厚的名门府第气息。”

    他在心底赞叹:好眼力,由此可见,你确有见识。

    李罡虽然自小在宫中长大,但,宫外权贵的豪邸与他的伴云居相较,前者重气派,后者重气氛,更重文雅、高尚的怡情品味。

    差下人再送上一盅特制香茗,他二人又开始聊了。

    “小玉,见你能诗能文、气质又佳,我敢大胆地说,你定出自名门。”

    又来了。他究竟要追探几回呀!玉萝告诉他:“小玉说过了,小玉是普普通通平凡人家的女儿。李公子,关于这一点,您大可不必过于揣测。小玉懂得一些名门的规矩,是因小玉的亲人一直是在名门宅第内工作,小玉去过,目睹几回便能知,这并没什么大不了;二来,小玉的诗文不过是略见皮毛罢了。公子,您真的不需再疑心了。”

    她说得很清楚。只可惜,李罡并不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