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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桃花林回来便去了库房。
库房隔了两间,一间皆是祖师太师父等前人留下来的书画古玩珍宝,其中不乏范宽的山水华喦的花鸟徽宗的瘦金汉代的陶俑唐代的漆器康熙的三彩瓷器等等,那些东西虽均用锦盒装着却摆得杂乱无序,房门平素也就随意用把破锁镣着而已。倒还不及另一间里的各色药物安置得有条不紊。
我进了那间药房,移过张小凳踩上去刚好看得见第三层,扫了一眼,够着一只精巧的七彩琉璃瓶取了下来。开了盖子一看是一些半油质的液体,芳馥浓郁。再随手取了些伤药草药也就回了房去给额角上药。
待到夜深人静虫鸣入耳之时,菜是热热凉凉了数遭,覃夕才得以回来。赵妈劳心劳力数日早被我支去歇息了,而自己留在灶房里给覃夕热菜:蒜子瑶柱脯,梅干菜扣肉,酿豆腐和一盅竹丝鸡汤,又炒了个二白添置一下。
“咦,我口福不错啊。”他抚掌笑着迈进门来。
我拨开腾腾蒸汽拉过他到一个早已盛好凉水的木盆边,携过他的手就往水里揿。
他眼角登时微皱了下,却顺口道:“你赶紧去弄菜吧,我饿得不行。”
我瞪了他一眼固执翻过他手掌来瞧,只见皮肉倒没破,但那一双手掌皆肿出半指多高,红得就像被烙过了一般。
他抽了出来提着两只湿漉漉的手,用手肘撞了我一下,催促道:“快去啊,你是真要饿死我啊。也不必麻烦了,就搁在灶台上吃就成了。”
依他之言摆好了盘再盛了一大碗饭,他随意拖了个矮凳取了箸坐下就开始狼吞虎咽,显然是真饿着了。
看他夹箸的姿势极不自然只不过想掩饰我过去就摇摇头,取过放在一帮先前带上的药在他身边坐下,捉起他的左手倚着微弱烛光一点一点把药膏抹上去。
他看似不经意任我摆布,连头也不转只自顾自大嚼,但那手指尖不自觉微微抽动,依旧看得我不禁重咬一咬唇。
“明天我要去城里看四哥。”我不着痕迹地说道,“师父说若他好些了让我带他回来。”
他停杯投箸,顿一顿道:“知道了,一起去。”
“你这双手,如今还能干吗?”我嗔道。
他大笑一声,夹了一口菜送到嘴里,含糊念道:“这点小伤。”
我自知推他不过更没必要虚与委蛇,暗忖着师父所提之事绝不能当他面说白,只能凑个机会待四哥回宛居再详谈了。
覃夕饭毕便被阿巧唤了说是师父要见他,他也就去了。
留下阿巧与我将灶房收拾妥帖,也就各自回房休息不提。
第二日清早,我和覃夕拜别师父下了山。
原本无言也是纠纠缠缠闹嚷着要跟去,始终是师父拦下。于是这一路上覃夕都是如释重负,昂首阔步而行,满脸喜孜孜的十分之好笑。
到了城里也不过是日夜交接的光景,我们行路匆匆片刻都不曾怠慢也就到了楚江边那处民居。进了房,覃夕原本走在我前面却不知为何弯腰从地上抹了一把又忽然一恍神急切转身对我说道:“师父吩咐我做的事给忘了,你先上去。我一会便回来。”
我想起昨晚师父确实招了他说话也就不疑,淡淡让他去了。自己却踮尖上楼,念着不曾告诉四哥我们要来便想奇袭他。
上了二楼,我敛气屏声摸到门口,迫不及待用力一推,门开了。
事后多年想起来,若没有这一天这一次的盲目莽撞,或许我这一生的轨迹也会就此不同。
四哥确实是在,但却不是一个人,他白玉绸锦的怀里还有个通身蜜色绮罗衣裳的倩丽身影。
他的伤显然没大好,支着身靠在青竹塌上有些吃力,双臂却是牢牢环着她的肩,而她的头侧枕在他的肩颈之上,微微仰着头闭着眼,睫间晶莹。他的唇细密如雨落在她额上,眉间,眼眸徘徊,又一寸一寸得下移……浑然不知房里还余了个人。
灯影摇红下,满室春guang旖ni,我却似被泼了一盆冰水又劈中一道电芒,摇晃着往后退了两步,撞到了残旧的楼栏发出咯吱一声。
“月儿!”倒是她先发现了我,惊呼着娇羞地丢开了他的怀抱起身朝我走来,伸手拉我。
四哥亦转过头见是我,从容澹然一笑,毫不忌讳,泾渭分明。
我的心像是一粒掏成了空壳的胡桃,末了拿锥子轻轻一击,应声而裂,扑扑地散成一地。
连连后退,想逃开那只即将触到我的纤纤玉手,立马逃下楼去,逃出门去。
却终是被她握住,走不掉避不了。
“梅……梅师姐……”我轻不可闻地嗫嚅唤道眼前妧媚明艳之人。
她颜面清谈,双瞳如剪水,身款摆曲如扶柳,头上只斜斜插一支幼弱的玫瑰金簪子。“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当如是而已。而此时她面颊带上了一点粉嫩的桃红,连我见了都忍不住心中一动,相较之下我的身量形容简直是个未成的孩子,随即又是铺天盖地的酸涩恣意而来,不自主抓紧了自己衣角揉搓。
她低一低头,浅浅笑得温婉,有一丝捉摸不透的讪然,轻声道:“月儿,我一会该回去了,鹃姨给事拖住了一时半会回不来,四哥拜托给你了。”
“我……”我仍是怔得厉害,不知作何回答,与她俱僵在原地。
“月儿都来了,你多坐一会再走也无妨。”四哥挽留道,语气坚如磐石。她那状况,要出来一趟多逗留些时候都是不易,何况让师伯知道他们二人独处。
我像是含了一枚苦杏于口中,吞下不去,吐不出来,终于狠一狠心任凭它糜在心尖上与心脉化成一处,徐徐接口道:“四哥留你,就再坐会吧。我先下楼去,有什么动静再上来吧。”
说罢轻轻脱开她的手,亦不忍视四哥,径直下楼。
出了门抬头见新月骤升,月华清冷照在脸上,漾漾晕开,颓坐于石阶上,如一尊木像。楼上窗户里投出的橙红暖洋伸手不及,一对合huan化生儿与万般窘迫的我简直是判若云泥。
不过多久,覃夕自我身边坐下,凑到耳边温柔说道:“怎么坐这里?地上凉。”
凉?不凉,心凉。
我毒怨瞟他一眼,“你故意的,是不是。”
“我听不懂。”他避过我,望向楚江起伏声波。
我一把揪出他怀里一段环结拖出来,是一串砗榘手钏,换了簇新的翠色丝线。
拿到他面前晃了一下,“师父让你下山,就是要你帮梅师姐的手钏换线?”我低沉咤问。
他面上阴晴变幻,片刻,宽容道:“有些时,晚一日不如早一日,你总要知道的。”他转过头,定定看着我,眼中灼热无比叫我生惧,“我不想看到你再日复一日地做鸵鸟。”
我噤若寒蝉,唯有哀戚而已。
陡然间,自己为自己下了决定。
原来有些事,要说是说否也不是那么难的。
“我明白,你是对的。”我抚mo着掌中的粒粒苍白圆润的砗榘,含泪而笑。
释名:晚唐鱼玄机《闻李端公垂钓回寄赠》“自惭不及鸳鸯侣,犹得双双近钓矶”。(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