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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初,晨光熹微,无雪,城中瑟意骤起。
林荫道上枯枝萧索,随意起一道风穿过都如钢刀一般刮过脊梁。身上穿得短袄全然没有作用,冷气如丝无孔不入地钻进来。寒意直直入侵,身子陡然一凛,牙关都打起颤来,声音格外落寞而响亮。
我宁可落雪,有了雪只怕还热闹些。
独自走在去陆公馆的路上,心只如打了一颗战鼓,咚咚得起伏不住,倒不如昨夜来得淡然了。
“她肯么?”这竟是我的第一反应。
直觉里也说不出个“不”字,到底我是没有理由反对的。
拿什么反对?师父?抑或他二人走后人身的周全?
我了解四哥,他若没有十足的决心,及经过一番研精致思之下别无他法了,否则不会如此。他从来是这样敬畏与爱戴师父,无人能及。
不禁埋首匆匆,不经意瞥到纤细手腕上挂着得一截黑皮带子已然褪色,又是冬季,皮质简直要脆了。上头连着的小墨绿盒子我倒是常擦拭,连带上头一朵绿梅印迹都还是苍翠欲滴的。这只袖里针自梅戴在我手上后,几乎未除下过,只用来防身,幸好也未曾使用过。如今谁要这样近得我身,只怕这针也是保不了性命了。
还记得那日梅柔然说:“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发出来。”
她内里依旧如往日一般是阡陌间一朵慵懒而无力的低浅小花,把自己牢牢得缚在原地。她敦厚纯良得太过了,只怕不敢,四哥一直来也如此纵容着她的不敢。
我虽是不知梅具细到底是怎样不好了,只怕四哥说得也十之八九。供陆逸明驱使,他个性狷介有余,伴君如伴虎。因而四哥昨夜说要自己亲自来劝她跟他走,然我认为如此一来太着人眼迹,到底还是换做我来了。四哥说她诊视与我之谊,我又何尝不是呢?
“大恩不言谢。”四哥是这样信任我的。
我亦知他这一双要走成,我或迟或早都要蹚这趟浑水的。也罢也罢。
这样想着,离正门已是几步之遥。
透着铁栏望去,今日的陆公馆委实古怪,门口连个守门人都无。里头也是静静默默的,不知什么蹊跷。
随意一推进了大门,穿过花园再入大厅,长驱直入连个人影都未见着。平素陆公馆都是人声攒动,这一萧条之风实在配不得师伯奢靡的做派。
人呢?我略略有些狐疑,但这到底是陆公馆,决计出不了什么岔子。
一面微微蹙眉而上,到了梅房间门口,手轻轻一推,门便开了一道缝。
低低唤一声,还是无人应我,只好走进去。
只怕是我来早了,她还在睡着。
梅的房里,一进去有几幕漫天卷地的藕荷色纱帷曳到地上,那织纱没有什么吉祥寓意的图案,只单单嵌了缕缕不夺目的银丝,柔柔摇摇。待有香风细细而来,是清浅茉莉的味道,拂得那纱帷灵动如蝶,很是别致。只是帷后如何,帷前不知,留帷外人空疑玄虚罢了。
梅是个极简洁之人,却又含了这样细腻的心思在自己的房里放下了这样层层叠叠的屏障,连抵挡都是不盈一握的憔悴。
我微末叹一口气,尾音裹着茉莉的淡香还在室内缥缈游弋还未散去,却听到纱帷后一个凛冽的男声响起。
“谁?!”
我一愣,赶紧双手捂住口,不可置信,心突突地乱跳着。
这声音……是……
“谁在外面?!”那人这样火光嗔怒,一如他往常若旁人稍有不顺其意时即时显露的跋扈常态。只消见过几次之后,便熟稔无比。
顿时,眼角酸痒难当,四肢百骸若被人钉住了,裹足不前。
“滚出去!”那人影自重重细帐后支起来,低沉怒啸。
到底是纱,软绵得藏掖不住东西。被不知哪里来的风浅细得撩拨开一条缝,那人边上仿佛还有人在惶急无措地扯动什么,是素色的锦被一角抖落开,只见一对细腻的白足不安得一缩,甚至上面的一对鸳鸯游于莲下都明晰可见,那样扎眼。
我转过神来,困窘退了两步三步,足下瘫软,几乎是扶着墙逃逸。
却心肠百结,走得太疾,一不当心被那纱帷缠紧了足,嘭地一声跌撞在地上。
尘事如一只具了皮相的妖孽,随时随地魂飞魄散,被打回原形。
现时我泥足深陷,被逼得几乎要哭出声来。
只听有人略略踌躇后施步过来相搀。手一伸来,险些碰着我的臂,却被我挣扎着一把格开。
“别来拉我!”我不愿回头探究是谁,猛然扯断足踝上的劳物,跑了出去。疾速地下楼,却见梨叔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立于楼梯下。四目交接,他眼神窘然诡异,只怕我比他更甚。却无暇顾及他,后程又有人追来,我只有跑。奔过花园,百花落寞,都是灰黄的一株一株,参差疲软地插在结了霜的泥里,塌塌斜斜。“月儿,你等等。”她自背后殷殷切切唤我,一如幼时在宛居,相邀去西凉山头观落日流霞,我性子急走得快了,她也是这样唤我。我总是回头忽而一笑,“迟了又要等明日了。”往事沉浮,已非当时,究竟是不能够了。这些年,我总奔波在外,并不总能与她相见,心里是常惦念的,只是各为其主。不知原来岁月之于她我,已然是这样一条无尽沧桑的鸿沟了。
“你等等。”她是恳切地央求我,没有别句。
我些微不忍,回过头,却是无言。
她匆忙之间还是着得素白寝衣,赤足。这样清馨,如初见时她是他救回来的苦命女子,也是这样清馨简单却茕茕立于众人眼前,只是那时,她的柔弱里还有一丝不可捉摸的小小孤傲。如今,连这都没有了。
单薄的衣料在瑟瑟寒风中灌地都鼓了起来,衣角上一簇绿梅,还是酴醾而繁盛的样子。
“请不要告诉他。”她对不上我满是哀怨不解的目光,望向一园颓黄,姣好的侧脸是残白无血的。
我一想起方才的情状,伏下身就要呕出来,却只有忍着恨着,忍着恨着连牙根都渐渐发酸了。“四哥不是傻子。陆一梅,你当真是朝云暮雨,左右逢源!”
“……师父他……他待我是好的……”她唇际泛起一丝雾样的冷笑,陌生而冷冽“能怎么办呢?是这样的命,身不由己。”她何时变得这样凄楚绝望了,她与四哥在楚江边小楼里相互依偎的样子仿佛还是昨日。
“好到需要你以身相委?!”我爆发出最后一丝难以压抑的哽咽,“……你疯了罢。四哥待你也是好的。”
“可我能为他做的,太少太远,时间又过去得太快。”她走到我身旁,捉起我因汗而涩腻不已的手,“我与他有的,不过三年来一叠厚厚的书信,不及你在他身边。”她自然是察觉的,女子的心到底敏感些。
我心下哀凉如灰,“这算什么理由?”这样牵强。
“我说不清楚,只是日子久了,我与他都在各自的困境里,仿佛也就习惯了。”她难堪地残笑道:“他舍不下他的师父舍不下你们,我在这里也有舍不下的东西。所以我救不了他,他救不了我。于是我早已说了,断了也好,心里也就不必再纠缠了。或许我与他原是不对的,是时候该埋起来了。或许他的心,也淡了罢。”
“那么你与里头那人,倒是对的了?”她要和四哥断了,为何我未曾听说过,却默默把她的手从我的手上推开,只觉得厌倦,“你明知道不是这样,你这是在逼他。”
“我没有。”她低低叹道:“我若逼他,早就让他带我走了。你知道么,一年多前我提过要走,却越想越怕,走去哪里才是……除开这儿,我已经没有家了。”
“多可笑,他今日便是让我来问你,愿不愿意让他带你走。”我只觉冰冷卷上衣袂,去意萌生,倒着向门外退去,边幽幽说道,“可见我不必问,你已经有答案了。”
她或是因凉,身子一震,转而一笑,如黄叶飘零。
“晚了。”她一如既往地温婉说着这样决绝的句子,“你我身在此行,既是鬼,不该有心。也愿你替我这样劝他,算了罢。”
“胡扯,四哥的心自然不用你再顾着。”我转身之际,冷冷逬出一句,“只愿这样的日子,午夜梦回时你对自己交待得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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