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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初还有些疑惑,直到看见立在掖庭宫前的嬷嬷福枝时,我才松了一口气。福枝是皇祖母身边的女官,从前皇祖母垂帘听政之时,福枝在宫中的分量自是不言而喻的,就连先帝身边的黄门侍郎,见着了也得叫她一声“姑姑”。即便如今太皇太后病重,新帝亲政,可就如那老话讲的,瘦死的骆驼终究比马大。
掖庭里的那宫人见了福枝,连忙福身行了一个礼,殷勤道:“哎呦姑姑,您怎么亲自来了?这大晚上的,遣个人过来便是了。”
福枝与她笑着寒暄了几句,她连忙恳求福枝道:“小的方碧荷,入宫已有十年了,还望姑姑多替我在太皇太后跟前美言几句。”说着,她从怀中哪出一个绣着荷花的钱袋子来,然后塞到福枝的手中。我从前听人说过,方碧荷是方姑姑的亲侄女,虽说在这掖挺宫里有她姑母照应着,她日子也应该不是那么难过,可毕竟这掖庭还是过于冷僻了,人终归是要替自己考虑的。
“我自会留意的,不过能不能成事,还得看你自己的造化。”福枝将她的手推回去,意味深长地对她道。说完,便领着我离开了。
我低着头,跟在福枝身后。可才走几步,突然从身后追上来一列禁军,将我和福枝拦住。领头的喝问:“罪婢是不可私自带离掖庭宫的,你可有皇上旨意?”
福枝倒是见惯了世面的,反客为主,从容厉色道:“什么时候太皇太后来掖庭提个奴婢,还要亲自来过问将军?!您若是执意要那旨意,跟着我去慈和宫请一道便是!”
那领头的一时语塞,许是也看出了她是个厉害角色,他皱了皱眉,便放我们去了。
掖庭离皇祖母的慈和宫也有一段距离,许是怕张扬,福枝没有带宫人随同,她应是知道我的事,路上连连叹息:“倒是让您受委屈了,不过太皇太后娘娘的病刚刚才有些起色,眼下日子也难过着呢。她今日才得的消息,便让奴婢接您过去。”她顿了顿,又宽慰道:“您尽可当心,太皇太后定会保全您的!”
我跟着福枝从慈和宫的侧门悄悄入了殿,皇祖母许是之前便做了准备的,将宫人都屏到外头去了,连廊下都不见有人。我已许久没来过慈和宫了,此刻琉璃瓦上一轮新月,清辉满地,往事恍然如梦一场。
我一入殿一眼便见着了皇祖母,她穿着一件紫檀色蝙蝠荸荠纹外袍,盘坐在案前的矮塌上,鬓上的发已然全白了。她消瘦憔悴了许多,打不起精神,俨然大病初愈的模样。她见我进来,耷拉着眼倏地一亮,连忙朝我招了招手。
我曾以为我这一辈子就在那掖庭中耗尽了,从未想过还能见皇祖母一面,之前压抑的委屈、思念、恐惧连同着泪水,全都涌了出来。我疾步跑到皇祖母身边,在她跟前跪下,皇祖母轻轻搂过我的头,靠在她的怀里,下巴抵着我的头,喃喃宽慰道:“雪阳,不哭,都过去了。”
我不知道哭了多久,后来皇祖母猛地咳嗽了几声,我连忙从她怀中抽出来,帮着她拍了拍后背。这时,我才发觉,福枝给我和皇祖母倒了一杯我喜欢的碧螺春后,便将殿门阖好退下了。
“您……还好吧?”我好不容易止了抽泣,有些担心地问皇祖母道。
“哀家还不是被那个逆子气的,他是要将哀家气死才罢休!”皇祖母狠狠地拍了一板桌案,喘着气怒道。皇祖母素来脾气便不怎么好,我怕她急火攻心,气坏了身子,连忙替她抚着背舒气。
她平息了许久,忽然抬头静静望着我,冷笑着开口道:“当初就应该信你姑母的,皇上戾气过盛,本不该留的。哀家从前真是小瞧了他,不曾想狼子野心,防不胜防!魏家终归是毁在了我的手中……”皇祖母长叹了一声气,道:“哀家悔不当初,只可怜皇后了,她定是想不明白,竟是哀家的一道懿旨废的她,如今哀家也想不明白了……她在冷宫日子定是难熬,只是哀家如今自身难保,也顾不得她了……”
皇祖母拉过我的手,望着我的眼睛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她眼角一条条细纹皱作一团,轻声道:“不过,雪阳,你知道么?哀家在这宫里待了大半辈子年,还从未输过……”
我不知该说什么,只得木木地颔首。皇祖母端详着我的神情,忽然笑了起来,“哀家虽然想留你在跟前,可你娘亲怕是在宫外急坏了。明日哀家就……”
我目不转睛的望着皇祖母,可她话还未说完,就殿外急促的敲门声打断,“太皇太后,不好了,皇上往慈和宫来了。”
我一听到“皇上”二字,我忽地有些胸闷气短,我连忙望向皇祖母,等着她拿捏主意,皇祖母本让福枝先领我出暖阁,可才走到殿门前,便听见殿外传来黄门的通传,“皇上驾到!”
没有法子,我只得藏到暖阁的后殿中,后殿只点着几盏纱灯,有些昏暗,好在还有月华几缕从半阖的直棂窗中浸入。相比之下,前殿要亮堂的多,隔着几重帘栊,还是透了好些光,我更能看个大概。
“皇上万福!”
“吱呀”一声,几个黄门弓着腰将殿门,刘崇明阔步而入,“皇祖母怎么独自一人在殿中,你们底下人是怎么伺候的?”他一脸阴鸷,回眸扫了一眼殿里的宫人。宫人们惧极,连忙下跪求饶。
“你吓唬她们做什么?都起来吧!”皇祖母顿了顿,接着道:“皇上可真是日理万机,哀家前日便差人去请你,今日……怎么得空过来了?可是记得还哀家的东西了?”
刘崇明没有言语,又往前走了几步。他没有入座,只是低头扫了一眼那案上摆着的两杯碧螺春。我有些害怕,生怕他瞧出些什么,毕竟我与他相隔不过几尺。他只是微微皱了皱眉,没有多问,稍稍侧头吩咐黄门道:“呈上来吧!”。
那黄门连忙弓腰上前,将一个紫檀木盒子恭恭敬敬地摆在皇祖母面前。
皇祖母将信将疑地拿过檀木盒,缓缓开启。刘崇明就李在她跟前,似笑非笑地垂眸望着皇祖母的一举一动,那神情就像在欣赏一出妙趣横生的折子戏,似乎还带了些戏谑。
果真,不过一眨眼的功夫,皇祖母便已然怒不可遏,直接一挥袖,将那紫檀木盒扫到地上,那紫檀盒子骨碌碌的滚了几圈,正好落在刘崇明的跟前。
“虎符呢?哀家的护符呢你端过来一个空盒子究竟是什么意思?!”皇祖母气得咳了起来,我看到她握紧了拳头,迫使自己冷静下来,“你一登基,便免了你叔父的兵权,虽说他借兵予南楚,有过在先,哀家也不与你计较了!只是,你当初从哀家这借的那上百万雄狮的虎符,也不想还了么?”
“朕是天子,是天下之主,军政大权本该掌控在朕的手中,皇祖母从前也不过是代为保管罢了,朕只是将本属于朕的东西取回,又何来“借”之说?”他顿了顿,正色道:“忘了告诉您,朕既弱冠,已能亲政,又加之太皇太后您年事已高,朕一下旨让礼部着手撤帘了,就在这几日。”
“弱冠,你才弱冠,先帝年过而立之时,若是没有哀家在一旁扶持着,这北汉早就不知乱成什么样子了!你现在乳臭未干,还想着亲政?哀家可不能看着你胡作非为,将祖宗的江山社稷当作儿戏!”
“儿戏?那太皇太后您曾经又是演的一出什么戏呢?外戚专权翻云覆雨!满朝文武全都是你们魏家的走狗!北汉的万里江山究竟是姓刘还是姓魏?太皇太后何必不将那珠帘一掀,直接坐上那龙椅宝座,还要殿上那摆设作甚?!”
“你……放肆!竟敢这样污蔑哀家!哀家做的哪一件事不是为了北汉的社稷?不是为了守住你们刘家的江山?”
刘崇明笑了笑,望着皇祖母凛冽道:“那前年春旱,您差遣宣德侯去淮西赈灾,数百万两的雪花银从国库里拨出去,有多少落入灾民的手中?又有多少进了您和宣德侯的私库呢?真不知道!朕只知道那年淮西饿殍遍野,活活饿死的百姓足有三十万!!还有朝中大臣贪腐之风盛行,又是谁在庇佑呢?更有您器重的豪强外戚光天化日欺凌百姓,长安城里前些年还有因为争地一事逼死沿河数十家的案子,而那些逼死他们的人正是您的亲侄子啊!这就是您说的守江山?只怕哪日民怨沸腾、百姓揭竿而起时,你还在大梦中吧?!”
皇祖母被说得哑口无言,只得在一旁捂着胸口喘粗气。我也在帘后听得心惊胆战,我实在没有想到我的亲人会犯下这么多错事来。难怪当初刘崇明处死魏家之人时,百姓会那么高兴!如果我是一个局外人,我也会站在他那边,认为他做得对,是一代明君。可我偏偏就在那漩涡的中心,他杀死的那些人,偏偏又是我的至亲。
“朕不愿也不会做傀儡!”刘崇明敛着双目,双手微微握拳道:“朕不仅要君临天下,更要一统天下,朕要让全天下的子民都能看到河清海晏、盛世长安!”我闭着双目听着他说着自己的豪情抱复,我的脑海中似乎也铺成出一卷画轴来,上面勾勒着的正是他所构想的太平盛世。
我睁开双眼望着他,我知道他会是一个好皇帝,会成为一个名垂千古的好皇帝!我从来小便仰慕英雄,瞻慕圣君。只是,我如今却不能心安理得地去钦慕他,因为他的帝王霸业之上沾的都是我至今之人的鲜血。
我离他相距不过咫尺,却好像隔着整个天涯。
“既然太皇太后二十年前便处心积虑地欲将朕扶上皇位,那朕自然不会辜负您的一番心意。如今您身子抱恙,外头又是雨疏风骤,您不如就在这殿中安心静养,朝中之时便不劳太皇太后您费心了。”他虽是这样说着,却已是咬牙切齿。他这番话所指就是二十年前虢采女一案。
“你何时知道的?”皇祖母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
“朕四岁的时候,先帝将朕抱在膝上,告诉朕,朕的这双眉眼像极了朕的娘亲!”
我万万没有料到,先帝从始至终竟然知道这桩事!母慈子孝、伉俪情深原来不过是假象!是伪装!情爱在权势的争夺面前早已毫无颜色!
我想定是当时太后当政,外戚专权,先帝无法与之抗衡,于是他选择了隐忍,并将夺回江山皇权的重任托付到了刘崇明的身上。两代帝王的仇怨、隐忍,终于换来了如今的血洗朝纲,积攒了数十年的夙愿,终于在这一刻如愿爆发!
我实在没能忍住,“啊”的一声哭了出来!殿中死寂一般的静,我这一声显得极其突兀。我连忙捂住嘴,可惜还是晚了,只听见刘崇明高喝一声,“谁在帘栊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