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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已晚,角落里的莲花金盏台烛火轻摇,屡屡淡淡的荷花清香从外钻进来,一室清香。
我放轻脚步,坐回榻上,随手抽过一本书来读,半天又放下。再抽出一本,满纸的字又小,看的眼睛痛,又无趣地放下。
看见桌上的花型玉镇纸,又是一阵把玩。抽过描摹山水折扇又是一阵乱扇,书页被我扇动,一阵哗啦啦的响。
一道视线冲我望来,我立马老实了,暗暗的放下了扇子。他复埋头,立于桌前画着什么,神色认真。
我叹气,继续叹气。然后再次回到窗边,拉开窗户,任由清风入户。
转眼间到了八月处初,缠绵夏季的雨势渐渐转小,天气虽有放晴之势。每天却也是天色暗暗,一到傍晚仍是淅淅雨下,房檐上也挂上串串水珠。
不知怎么,今年的墨都雨季长了许多。
迷烟湖上画舫依旧川流,红灯绿纱在薄雾里隐约可见,更是惹得人路人心驰神往,丝毫不被小雨浇灭热情。
我不曾转头,“清商,这迷烟湖夜夜都是这么热闹吗?”
“不是,只是这一个多月而已。”他铺平纸张,传来清脆的轻响,“为登基典礼而来的四国人很多,自然是闻得红楼倌院的香味而来,热闹也是正常。不过,听离凰的语气,似乎并不常来这里,难怪你不清楚。”
“的确,以前很少来。”我看着湖面,扯嘴笑了,“不过,现在我都把这当自己家了。”
还真是,自从入无居阁,我基本上没怎么出去过。加上那夜刺杀事情过后,虽得到了各国使臣的名单,但她们人还未到墨都,我也无法派人探访。未免再起风波,我暂时选择不再出去。
“但那日,那离凰为何会来?”
我回头,刚好迎上他探寻的目光。我的思绪刹那间被拉回了那个下午。
他不问,我不说,这件事的原委被藏在角落。他突然的询问,让我有些措手不及,但我无法回避。
我明白,他想要知道的,是我为什么在先帝薨逝,举国皆葬的期间来了这,做了为人女最大不敬之事。
这是王族之事,我的身份,他清楚不过,而此刻却大胆的问我,是不是表示他不仅只支持我,而是想更深的了解我。
我该开心的,而且,既然他问了,我不会瞒他。
那天晚上,天色正常。
半夜,皇宫处处冷冷清清,唯有帝王宫殿明亮依旧。
跪满了华服的宫君,皇女皇女,高品级官员大臣,而龙床上躺着气息微弱的帝王。先帝的各位宫君气息哽咽,泪流满面,齐齐扑在龙床前,声声哀嚎。
“陛下,陛下……太医,快喊太医啊……陛下……”
侍者跪在地上,趴着身子,“……贵君,陛下的身体撑不过今晚了。”
在哭泣声里,床上的人颤抖着伸出一根手指,指向皇女的最前排,对象是我的三姐——太女北宫雅烟。
她靠近床榻,抓上母皇颤抖的指尖,“母皇,您有什么要吩咐的,儿臣在这呢?”
惨白的唇拉出□□,“今后……咳咳……这墨兰……的……天下,就是你的……了,你要咳……好好……的守护。明白……白吗?”
“母皇,你会没事的。”
“朕……不行了,雅烟,快……答应……答应朕啊……”
再颔首,三姐眼中尽是坚定,“是,母皇。我定会好好守护墨兰,让它傲视五国。”
接着,垂暮的女帝撑着最后一口气,安排好辅政大臣,对众位儿女做了最后的嘱托,直到……她终于将目光移到了角落。
她的眼睛猛然喷出怒火,身体剧烈的颤抖里,她指向我的方向。
“她……怎么在,这让她……滚出去,滚……出去。”
三姐看了我一眼,冲母皇急急道:“离凰也是担心母皇身体,她已经跪了几天了。她三年多不曾见母皇,您就让她……尽最后的一点孝道吧。”
而她更加愤怒,气若游丝,却用劲捶着床榻,“让她滚……你……不然,你就是要朕……死……死不……瞑目了……”
三姐为难的看着我,我却默默沉下了头。
众人皆看向我,我缓缓起身,膝盖一阵刺痛。我最后望了眼床榻,看了眼那暮色沉沉的容颜,以及她毫不遮掩的恨意。
她是我的母皇,我是她的女儿,但她,却视我如仇敌。太讽刺了,我缓缓闭上了眼,隔绝所有人复杂的神色。
我终于抬手,微微欠身,行最后一礼。
“儿臣……告退。”
在我的身后,是她拖长且寒冷的余音,“不要……咳咳……让她为我……守……守孝,她咳咳……不配。”
宫门深深且冰冷,我扶着宫门出来的时候,夕阳在天边渐渐西沉,残阳如血。
有侍人拉长的声音传来,“先帝驾崩……丧……”
“陛下……”
“母皇啊……”
终于,重拾脚步,在无尽的哭泣和哀嚎里,我在暗红的夕阳里,静静走远了。
那日,先帝逝,墨兰大丧。
“这便是真相。”
我“啪”的一下关上窗,将湖面的繁闹和嘈杂隔绝。
他半天没了动作,终于才缓缓放下了笔。绕开书桌,走到我的身边。
“我从未想过你与先帝会有那么大的嫌隙。”
“她厌弃我已久,没什么好奇怪的。”我口气淡淡,毫不在意,“既然她如此不喜欢,我也没必要在她眼前,让她死不瞑目了。”
她不在乎我会受人多少辱骂,那我便如她所愿,做的更绝而已。她身死,我醉生梦死,这应该会让她开心吧。
清商眉头微皱,“我知离凰不在乎,但人言可畏,你不该被人误会的。”
我撑手在窗边,随手端起酒杯,漫不经心的笑了。
“人言可畏?清商,人心才可畏呢。”
若无谣传从宫中传出,若有人能及时解释,那这般不堪之事又如何传播这么远,弄得人尽皆知。仅仅在这无居阁内,对我的辱骂和贬低我都听得不厌其烦了,更不用猜其他地方。
“既然宫里甘心让我这么给皇家抹黑,她们都不在乎,我又在乎什么。”
清商不再说话,只是端过酒盅,为我填满清酒。
我不好酒,仅是浅尝辄止,更不会喝醉。酒乱人心,乱人性,亦失言,我不会允许自己喝醉,做出无法自控之事来。
清商也知道,但此刻他却杯杯尽满,大有一种要将我灌醉的势头。
我摆摆手,失笑,“今天你是怎么了?好像要灌醉我?”
“酒虽伤身,亦遣烦忧,此刻不正是离凰需要的吗?”
“我若要忧,或是烦闷,又怎么会是现在这般轻松模样。”
“酒不要,那琴音呢?”
琴音者,太古之音也,讲求静字。大音希声,音静,心亦静。此刻外面极为繁闹,本不适合弹琴,但我好奇他的请求,便点了点头。
他优雅的放下酒壶,浅浅一笑,转到琴后坐下。指尖微动,琴音瞬间流泻而出,宛如九天玄妙。
他抬眸看我,指尖泛音则如天籁,按音非常丰富,吟猱余韵、细微悠长,时如人语,时如心绪,缥缈多变,变化无穷。
他左手揉弦,按压,右指轻拢,慢捻,琴声虽有力,但他却姿态清雅,放松舒展。
不过,那曲调我竟然从未听过,听着听着,我竟有些呆了。
但闻得琴音,初始,我仿佛看见了那世间最繁华的丽影,宛如深深的红色里最艳丽的那道,似乎尽揽万千尊荣,看尽天下盛景。
突然,琴弦被一一划过,声音却陡然平静,绝美的中转里,音色渐渐凄凉,悲哀,直至深深嘶厉,不死不休。
最后,他以最平常的技法,弹拨几下,一段最为清丽的旋律悄然绽放,最终在余音阵阵里琴曲终了。
许久,我才回神,看了他一眼,嘴角扯出一抹苦涩。
“清商,这首曲子的名字叫什么?”
“《凤裳》”
我喃喃低语,“凤裳?”
再抬头,青色身影已在我眼前。他复又端起酒盅,酒杯也重入我手,被再次斟满。
他的眼瞬间看破我的心思,“离凰,今夜一过,你便再无机会了。”
我笑,“哦,机会?什么机会?”
他答非所问,“我想知道,明日是继位典礼和封后典礼,我以《凤裳》作为对女帝和凤后的祝福,离凰认为怎么样?虽然清商低微,但也愿祝帝后同心同德,百年恩爱。”
我手下一颤,表情却未改分毫。
我抬手,任酒烧心,“曲调太悲伤了,不合适。皇姐仁善,从小便属意凤后,他们自然会恩爱羡煞旁人,你该去掉后面低沉的部分,这样才合适。”
“所谓帝王恩,日移夕替。身为帝王,后宫尊君三千,离凰就如此笃定凤后会恩宠不衰吗?他日,容颜老,美人迟暮,离凰确信女帝会依旧爱他一人吗?深宫寂寞,铜锁深深,他日凤后陷于冷院,离凰也坚持认为《凤裳》之曲不适合吗?”
他语气渐重,每说一句,我捏着酒杯的手便紧一分,“清商所说的机会,离凰又怎么不懂。明日凤后出嫁,你已数日心神不宁,难道你真的愿意接受这个事实?”
他声声质问,我无法反驳。我以为我极力掩饰,他不会发觉。我承认,直到现在,我都无法释怀,而且,清商也知道。
不过,不能接受又如何,三年前,我们早已结束。皇姐仁善,何况右相朝堂得势,他的恩宠只会增不会减。
可为什么,我还会这么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