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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父3:最后的教父_第四部 克莱里库齐奥家族 克罗斯·德·莱纳_第六章

作者:马里奥·普佐返回目录加入书签推荐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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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克罗斯二十一岁的时候,皮皮·德·莱纳已经迫不及待让克罗斯走上他的路。这是一个公认的事实:男人一辈子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养活自己。他必须为自己的衣食住行挣钱,还得养活孩子。不消说,要想不经历不必要的苦难而得到这些,一个男人在这个世界上就必须得有一定的影响力。克罗斯必须接替皮皮在克莱里库齐奥家族当中的地位,这跟夜晚接替白天一样自然。但他必须先证明自己的实力。

    克罗斯在家族的名声很好。丹特告诉他皮皮是“铁锤”时,他的回答让唐大为赞赏。唐反复念叨着这几句话:“我可不知道,你也不知道,这些事谁都不知道,你这破帽子哪儿来的?”这话说得多好!唐乐坏了。这么年轻的小伙子,却有城府,还精明,真是他父亲的骄傲!我们必须给这孩子一个机会。这些话都传到了皮皮的耳朵里,皮皮知道,火候差不多了。

    他开始着力培养克罗斯。让他去催的账款都很难追回来,必须动手来硬的。他给克罗斯讲家族的历史和以前的做事方式。这没什么特别的,他强调。但是如果想做得特别,就必须把每一处细枝末节都计划好。要说简单,那就是最简单的办法。把一小块地方清空,把目标堵在里头。先监视,再派杀手,最后用车封路,然后躲一阵子避避风头。这是简单的套路。复杂的呢,那就要做得够复杂。你可以开动脑筋天马行空,但是要有切实可行的计划。不到绝对必要的时候,别把事情搞得复杂。

    他还给克罗斯讲了一些黑话。“圣餐礼”指的就是杀人之后把尸体处理掉,这是复杂情况;“坚信礼”就是曝尸街头,这就简单了。

    皮皮给克罗斯简单讲了克莱里库齐奥家族和桑塔迪奥家族的过节,以及奠定了他们家族地位的那次大战。皮皮完全没提他做了什么,对细节也含糊带过。但是他对乔治、文森特和佩蒂耶赞誉有加。不过最让他佩服的,要数唐·多梅尼科的高瞻远瞩。

    克莱里库齐奥家族有许多生意网,覆盖最广的是博彩业。他们控制了美国所有的赌场和地下博彩,对美国土著赌场的影响力鲜为人知,他们直接控制着内华达合法的体育博彩和其他地区非法的体育博彩。家族开办了生产吃角子老虎机的工厂,在骰子和纸牌的制造业、赌场酒店的瓷器和银器供应、酒店洗衣业等等方面都有股份。博彩业是他们这个帝国最为璀璨的珠宝,他们不遗余力地在全国推行赌博合法化。

    如今,全美各地的合法赌博受到联邦法律保护,成了克莱里库齐奥家族的圣杯。不仅有赌场和乐透彩票,还有体育博彩:棒球、美式足球、篮球,应有尽有。体育在美国人心目中是神圣的,一旦赌博合法化,这种神圣也会扩散到体育博彩本身。到时候就有赚不完的钱。

    乔治的公司管理着某几个州的乐透彩票。乔治给家族算过一笔预期收入的细账。美国超级碗杯吸引的赌资就超过二十个亿,大部分都是非法的。光是拉斯维加斯卖出去的合法体育彩票就超过五千万。世界大赛的赛事总数不固定,总计下来又是十亿的进项。篮球的份额要小得多,但是那么多季后赛,还能再贡献十亿,这还不算每个赛季每天下的注。

    一旦合法,有了特殊乐透彩票和组合式投注,这些数目还能翻两三倍。超级碗不止翻两三倍,超级碗能整整翻十倍,甚至达到每天十亿净收入的程度。全部收入能达到一千亿,而且这根本就是空手套白狼,市场费用和管理费是唯一的开支。对克莱里库齐奥家族来说,这纯粹是只赚不赔坐等收钱的买卖,每年的纯利润至少有五十亿美元。

    而且,克莱里库齐奥家族长于此道,有过硬的政治关系和控制大部分市场的实力。乔治用几张图表说明了体育赛事可以构建起来的各种复杂奖券。赌博就好比一块大磁铁,从美国人民这座大金矿里源源不断地吸出钱来。

    所以,博彩业风险低,增长率高。为了让赌博实现合法化,花多少钱也不是问题,风险高也值得去做。

    毒品也给家族带来了巨大收益,不过家族只参与毒品生意的最上游环节。风险太高了。他们控制了欧洲的加工环节、提供政治庇护和法律干预,还负责洗钱。他们的毒品生意丝毫没有法律漏洞。他们把钱分散地存在欧洲和美国,巧妙地避开法律的约束。

    但是皮皮还审慎地指出,尽管如此,有时候仍然必须承担一些风险,必须展示一下铁拳。对于这种情况,家族一定会表现得绝对慎重、不留情面。这就是出人头地、自力更生的时候。

    克罗斯过完二十一岁生日不久,就迎来了考验。

    克莱里库齐奥家族最大的政治财富之一是内华达州长沃尔特·维文。他年届五十,高高瘦瘦,身上的西装剪裁得当,却戴着一顶牛仔帽。他面貌俊朗,虽然已经结婚,但对女性的热爱丝毫不减。他还喜欢美食和美酒,热衷体育博彩,是个狂热的赌徒。他极度在乎大众对他的印象,所以从来不会把这些特质暴露在公众面前,也不会冒险勾搭谁。所以,他就得靠格罗内韦尔特和桃源酒店满足他的需求,同时保持他那副敬事天主、恪守传统家庭价值观的个人政治形象。

    格罗内韦尔特早就认识到了维文的特别天赋,于是资助他在仕途上一路高升。维文成为内华达州长之后,想要有个放松的周末。格罗内韦尔特便把其中一套豪华别墅给了他。

    这些别墅,是格罗内韦尔特最厉害的创作……

    格罗内韦尔特来到了拉斯维加斯的时候,这里只算是个西部牛仔的赌博窝点。他研究赌博,研究赌博的人,就好像科学家们研究对进化意义重大的昆虫。有个问题始终让他百思不得其解,那些已经很有钱了的人,为什么还要浪费那么多时间要赢钱呢,他们根本用不着那么多钱啊。格罗内韦尔特推断,他们这么干,也许是为了掩盖其他罪行,也许是因为他们乐于征服命运,但最有可能的解释是,他们只是希望能炫耀一下相比于同类的优越感而已。因此他得出结论,他们在赌博的时候,需要别人把他们当成神。他们赌钱的派头,要表现得好像是众神来赌钱了,或者是凡尔赛宫里的法国国王前来下注。

    因此,格罗内韦尔特斥资一亿建造了七幢豪华别墅,又在桃源酒店的首层修造了美轮美奂的赌场(由于他一贯的远见卓识,他早就买下了比桃源酒店所需大得多的土地)。这些别墅不仅有套房,还有六间公寓可以容纳十二个人。装修极尽奢华之能事:手织地毯、大理石地面、金碧辉煌的洗手间、墙上挂着织锦。餐厅和厨房的人员都是由酒店配备的,最先进的声像设备让客厅变成了家庭剧场。别墅的小吧台里藏有极品红酒和各种烈酒,还有一匣走私进来的哈瓦那雪茄。每幢别墅都有独立的室外游泳池,室内有水流按摩浴缸。一律免费。

    有一片配备了专门的保安人员的区域连接了各栋别墅。这是一个小型的椭圆形赌场,叫作“珍珠赌坊”,赌场大亨们可以在此享受私人包间。这里的百家乐,每次最小的赌注也要一千美元。这座赌坊的筹码也与众不同。黑色的一百美元筹码在这里是最小面值,金边灰白筹码价值五百美元,金边的蓝色筹码是一千美元,而一万美元的筹码用黄金特殊加工而成,中间还嵌了一颗真正的钻石。不过,为了女宾们的方便,轮盘区可以把一百美元的筹码换成五美元的筹码。

    慕名而来的有钱人多得不可思议。格罗内韦尔特算了一笔账,这些免费房间、酒水、食物的奢侈享受,每周都要花上酒店五万美元,不过这些成本都可以抵税,而且每样东西的价钱都有所夸大。数据显示(他还有本单独的账),每幢别墅平均每周可以带来一百万美元的利润。为别墅和其他重要来宾提供膳食的高级餐馆也是一个减税条目。成本清单上,四个人一顿晚餐要花一千美元以上,但是餐饮是免费提供的,所以算作经营成本,可以从税额里除去。其实这样的一顿饭连工带料也就需要一百美元,利润空间自然就出现了。

    正因如此,对格罗内韦尔特来说,七幢别墅就像七座皇冠,只会授予那些敢于在短短两三天的行程里掷出百万赌注的客人。输赢无关紧要,只要赌博就行。而且他们一旦有欠款就要尽快结清,否则就会被从别墅移到一般酒店套房。套房虽然也很华丽,毕竟是无法跟别墅媲美的。

    当然,还不止如此。各界要人也可以将情妇或者男友一并带到这些别墅来,更可以匿名下注。奇怪的是,许多商业巨头,尽管身家以亿万计,有妻子情人,还是感到孤独。他们独自一人,希望不必有任何顾忌地找个女伴,或者找个格外有同情心的女人。对于这样的人,格罗内韦尔特一定会送去符合他们心意的女人。

    沃尔特·维文州长就是这些人当中的一个。而且只有他不在格罗内韦尔特百万美元之限。他玩得不大,赌博用的钱也是格罗内韦尔特私下塞给他的,就算他的欠款积累到了一定数额也不用急着还,以后赢钱的时候抵扣就是了。

    维文来酒店散心,在桃源酒店的球场打高尔夫,跟美女喝酒调情。

    格罗内韦尔特一直在苦心经营州长这条关系。二十年里他从没赤裸裸地要他帮忙,只是找他疏通一下,让格罗内韦尔特的立法提案得以提交而已。这些提案都能让拉斯维加斯的博彩业从中得益。大多数时候,他的观点都能得到支持;要是没能通过的话,州长一定会给他详细地分析一下政治形势,为什么他的提案遭到了驳回。但是,州长提供了一项极为宝贵的服务:他把格罗内韦尔特介绍给了一些颇有影响力的法官和政客,这些人都是见到现钞就眼红的。

    格罗内韦尔特的愿望是,沃尔特·维文州长有朝一日当选美国总统。那个时候的回报就不可估量了。

    但命运最喜欢愚弄聪明人,格罗内韦尔特深知这一点。最是毫不起眼的凡人,却能给最不可一世的人带来灾难。这一次扮演这个角色的是个二十五岁的小伙子,是州长十八岁的大女儿的情人。

    州长娶的太太聪明貌美,但她的政治观点更公平自由,不过两个人配合默契。他们生了三个孩子,这个家庭是州长的重要政治财富。最大的孩子是玛尔西,她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读书。这是她和妈妈的选择,不是州长的选择。

    远离了政治家庭的死板,自由的校园、左倾思潮、新音乐、毒品都让她着迷。她对性的兴趣非常公开坦率,这点继承了她的父亲。出于年轻人的天真烂漫和对社会公平的本能支持,她非常同情穷人、工人阶级、悲惨的少数群体。她还爱上了纯粹的艺术。因此她自然常跟诗人和音乐家学生在一起厮混,还顺理成章地爱上了一个写剧本、弹吉他的穷学生。

    他叫西奥·塔托斯基,是校园爱情的最佳人选。他皮肤黝黑,长相迷人,他的家人笃信天主教,都在底特律的汽车厂工作,他经常以诗人的才情发誓宁愿和轮胎睡觉也不要做父母从事的那种工作。尽管如此,为了付学费,他还是找了几份兼职。他自视甚高,不过也确实有些才华。

    整整两年,玛尔西与西奥都形影不离。她把西奥带到了州长的宅邸见父母。西奥对她的父亲并不逢迎,她感到很高兴。之后在他们的卧室里,他告诉她说,她的父亲是个典型的伪君子。

    西奥大概是察觉到了她父母面对他时那种刻意隐藏的优越感。州长和妻子虽然私下里觉得他们俩根本不合适,但为了表示尊重女儿的选择,对他异乎寻常地友好和周到。妈妈倒是并不担心,因为她知道,随着女儿慢慢长大,西奥的吸引力也就慢慢消失了;爸爸试图以亲切和和蔼掩饰他的不安,可即使是按照政客的标准,他也热情过头了。毕竟州长是工人阶级的捍卫者,工人阶级是州长的政治平台;而妈妈则是接受了良好教育的自由派,她觉得女儿跟西奥的这段感情没有害处,只会增加玛尔西的生活阅历而已。此时,玛尔西跟西奥已经同居了,打算一毕业就结婚。西奥可以写剧本来演,玛尔西则想教授文学,她是他的灵感女神。

    很稳妥的安排。两个年轻人都不沉迷于毒品,性关系也无伤大雅。州长甚至想当然地觉得,就算最坏的情况,两个人的婚姻也可以在政治上助他一臂之力。这桩婚姻会让公众看到,虽然他出身白人盎格鲁-撒克逊新教徒圈子,尽管他身家巨富,文化修养也高,他仍然民主地接纳了一个蓝领阶级做女婿。

    他们都准备好适应这个平淡的结局。这对父母只是希望西奥不那么招人讨厌就更好了。

    但青春就是善变。玛尔西在大学的最后一年爱上了另一个学生。他比西奥有钱,出身和玛尔西更接近。但是她仍然希望能跟西奥保持朋友关系。周旋于两个情人之间,又不必背上劈腿的骂名,她觉得非常刺激。她天真地觉得自己是与众不同的。

    西奥的反应却让人惊讶。他表现得不像是个伯克利激进派,倒像个野蛮的波兰杂碎。尽管他是个放荡不羁的诗人、音乐家,尽管他接受过女权主义和性爱自由的熏陶,他还是嫉妒得发狂。

    西奥从来喜怒无常,这本来是他魅力的一部分。跟人说话的时候,他总表现出一种极端激进的立场,他扬言说如果能构建一个自由的未来社会,炸死一百个无辜的人完全是微不足道的代价。但是玛尔西知道,这类事他是做不出来的。有一次他们放完了两个星期的假回到住所时,发现床上有一窝刚生下来的小老鼠。西奥并没伤害它们,只是把这些小生命放在了大街上。玛尔西觉得他很可爱。

    但是,当西奥发现玛尔西还有另一个情人的时候,他一拳打在了她脸上。然后他又声泪俱下地号哭着乞求她的原谅。她原谅了他。她仍然觉得他们的性爱很刺激,出轨的暴露让她掌握了主导权,这让她感到更加刺激。但是他变得越来越暴躁,他们时常吵架,在一起的生活也没那么快乐了。于是,玛尔西搬了出去。

    她和另一个情人也分手了。玛尔西后来又谈过几次恋爱,但是她跟西奥仍然是朋友,偶尔还睡在一起。玛尔西计划去东部,申请一所常春藤盟校的硕士学位。西奥搬到了洛杉矶,写话剧剧本,也找电影编剧的工作。他的一部音乐短剧被一个小剧团所采用,排了三场演出。于是他邀请了玛尔西来看。

    玛尔西飞到洛杉矶观看了演出。这部戏烂透了,一半观众都半途离了场。为了安慰他,玛尔西当晚就住在了西奥的公寓里。那天晚上的场景谁都无法还原了,能够证实的是第二天凌晨的某个时刻,西奥把玛尔西给刺死了,两只眼睛各攮了一刀。他又往自己的肚子上捅了一刀,然后报了警。及时赶到的警察救下了他的性命,但没能救回玛尔西。

    审判在加利福尼亚进行。这件事顺理成章地成了媒体的焦点。一个是内华达州长的千金小姐,一个是蓝领阶级出身的诗人,两个人苦恋三年,大千金始乱终弃,诗人因爱生恨,最终发生了谋杀。

    辩护律师茉莉·弗兰德斯对“激情杀人”的辩护颇有造诣。不过这是她最后一个刑事案件,在此之后她就进入了娱乐业。她的辩护策略非常经典。证人被传唤到庭,作证说玛尔西至少有过六个情人,而西奥还以为两个人会结婚。这个家境富裕、交际广泛、生性淫荡的玛尔西甩了对她一往情深的蓝领作家,让他痛彻心扉。弗兰德斯把当事人的表现归咎于“暂时性精神失常”。最让人津津乐道的一句台词正是出自克劳迪娅·德·莱纳之手:他永远不应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承担责任。这句话绝对会让唐·克莱里库齐奥暴跳如雷。

    整个庭审过程当中,西奥都是一副丢了魂的样子。他那笃信天主教的父母说动了加利福尼亚有威望的教士作证——西奥已经抛弃了原来的享乐主义生活,如今他立志深造神学。辩方还指出,西奥尝试过自杀,这表示他有多么后悔。因此可以证明他精神失常。就好像自杀和精神失常有必然的联系。茉莉·弗兰德斯能言善辩地为大家描述了西奥能够为这个社会带来的巨大贡献,但现在西奥却要因为自己的一时糊涂接受惩罚。而一切都是因为一个道德沦丧的女人,一个玩弄蓝领阶级感情的女人,一个没心没肺、腰缠万贯的女人——只不过这个女人运气不太好,死掉了。

    茉莉·弗兰德斯爱死加利福尼亚的陪审团了。他们聪明,有教养,理解精神疾病和精神创伤之间的细微差别;他们受过戏剧、电影、音乐、文学的熏陶,充满同情心。弗兰德斯陈述完,结果显而易见。西奥被宣判无罪,理由是暂时性精神失常。立即有人找他签了合同,要把他的经历拍成电视迷你剧,他也会参与演出。不是主角,而是一个小角色。这个角色要唱他自己写的歌,将整个故事串联起来。对这个当代悲剧来说,这样的结局算是十分令人满意的。

    但是这件事情对姑娘的父亲,沃尔特·维文州长,造成了灾难性的影响。阿尔弗雷德·格罗内韦尔特二十年的投资眼看就要打了水漂,因为维文州长在别墅里私下对格罗内韦尔特说,他不会再寻求连任了。要是随便哪个王八蛋穷鬼白人小痞子都能把他女儿用刀捅死,甚至差点把她的脑袋给割下来,而且如今还活得跟个没事人似的,那要权力还有个屁用啊?不但如此,他的宝贝女儿如今叫报纸和电视给描述得像个没脑子的臭婊子,简直死不足惜。

    生活中,有些悲剧是永远没法治愈的,对州长来说,眼下就是其中之一。他几乎成天泡在桃源酒店里,再不复昔日的风光。他对女人不再有兴趣,也懒得掷骰子。他整日酗酒、打高尔夫。这个问题让格罗内韦尔特头痛不已。

    对于州长的不幸他深表同情。你对一个人倾注了二十年的心血,即便是出于一己之私,不可能不产生感情。但现实问题是,如果沃尔特·维文州长退出政坛,就不再是什么宝贵财富了,也没有任何可以挖掘的潜力,只剩下一个用酒精麻醉自己的男人。还有,他赌博的时候也是心不在焉,欠格罗内韦尔特的钱已经积累到了二十万。所以他必须拒绝州长使用别墅。当然,他可以给州长在酒店开一间套房,但终究还是降了一等。在此之前,格罗内韦尔特最后做了一次尝试,想要他振作起来。

    有一天早上,格罗内韦尔特说动了州长跟他一起去打高尔夫。为了凑齐四个人,他还找来了皮皮·德·莱纳和他儿子克罗斯。州长一直很欣赏皮皮的洒脱不羁,而克罗斯年轻英俊、彬彬有礼,长辈们都愿意他陪。他们打完球以后,来到了州长的别墅吃午餐。

    维文的体重急剧下降,样子已经惨不忍睹。他穿着满是污渍的汗衫,戴一顶印着桃源酒店标识的棒球帽。胡子也不刮。他总是笑,不是政客的笑,而是意气全无的苦笑。格罗内韦尔特注意到了他满嘴的黄牙。他醉气熏天。

    格罗内韦尔特决定打开天窗说亮话。他说:“州长,你太让你的家庭失望了,你太让你的朋友们失望了,全内华达州的市民都对你失望了。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为什么不行,”沃尔特·维文说,“去他妈的什么内华达州市民,谁在乎他们?”

    格罗内韦尔特说:“我在乎。我在乎你。我来筹钱,下次选举你必须要竞选参议员。”

    “我他妈还非去不可啊?”州长说,“在这个疯狂的国家里,一点儿意义都没有。我可是内华达州的州长阁下啊!可是一个混蛋杀了我的女儿,居然无罪释放。而且我还必须要接受。大家都拿我死去的孩子开玩笑,替杀人犯祈祷。你知道我祈祷什么吗?一颗原子弹把这个国家炸个稀巴烂,尤其是加利福尼亚!”

    皮皮和克罗斯从头到尾都一言不发。州长的怒火让他们两个感到局促。再说两个人都明白,格罗内韦尔特是带着目的来的。

    “你必须把这些都放下。”格罗内韦尔特说,“别让这个悲剧把你一辈子都毁了。”他的虚情假意能把圣徒都给激怒。

    州长把棒球帽朝屋子里一甩,到吧台去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

    “我忘不了,”他说,“晚上,我躺在床上睡不着,我就想掐死那个杂种,把他眼珠子挤出来。我想活活烧死他,把他的手脚全都给剁了。但是我得让他活着,让他活着我才能一遍一遍地折磨他。”他醉醺醺地咧嘴朝他们笑,差点摔倒在地。他们看得见他的满口黄牙,闻得见他嘴里的恶臭。

    维文稍微清醒了点。他的声音轻了下来,几乎是絮絮叨叨地在说话。“你们看见他是怎么捅死她的吗?”他问道,“他是朝着她眼睛里捅的刀。法官不让陪审团看那些照片,怕影响他们的判断。但是我,孩子爸爸,看得到那些照片。所以那个小西奥就这么被判无罪了,他脸上还带着笑。他用刀捅我女儿眼睛,他天天早上起来照样能看到太阳。我希望我能把他们全都杀了——法官、陪审团、律师,全都杀了。”他又倒了一杯,怒气冲冲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他的话前言不搭后语。

    “我可没法当着众人说些我自己都不相信的东西。只要那个杂种还活着,我什么都不信。我和我的妻子把他当个人一样对待,其实我们根本就不喜欢他。对他没把握的时候我们选择了相信他——没有把握,永远别信任何人——我们对他敞开家门,给他床,让他跟我女儿睡觉,他始终嘲笑我们。好像在说你是州长,你有钱有教养、生活体面又能怎么样?只要我愿意,我就能弄死你女儿,而且你什么也做不了。我要毁了你们所有人,我要肏你的女儿,我还要弄死她,最后你们只能看着我离开。”维文的身子一晃,克罗斯抢步上去搀住了他。州长的目光越过克罗斯,盯着高高的天花板出神。天花板的壁画上是粉色的天使和白袍圣徒。“我要他死,”州长呜呜地哭了,“我要他死。”

    格罗内韦尔特轻声说道:“沃尔特,都会过去的,只是需要时间。登记竞选参议员吧。你未来的日子还很漫长。你能做的事还有很多。”

    维文挣开了克罗斯,静静地对格罗内韦尔特说:“你还不明白吗?我再也不相信做善事了。我不能对任何人说出我的真实想法,就连跟我老婆都不行。告诉你,选民瞧不起我,他们觉得我是个窝囊废。自己的女儿被杀了也束手无策。谁敢把内华达州的前途交到这种人的手里?”他冷笑道,“那个混蛋说不定比我还厉害。”他顿了顿,说,“阿尔弗雷德,别想了,我什么竞选也不参加。”

    格罗内维尔特仔细地打量着他。他想到了什么,但皮皮和克罗斯还没想到。强烈的悲伤之后通常是脆弱,不过格罗内韦尔特决定冒险尝试一下。他说:“沃尔特,如果收拾了这家伙,你会竞选参议员吗?你还能跟以前一样吗?”

    州长好像没明白。他的眼睛往皮皮和克罗斯那边稍稍斜了斜,又盯着格罗内韦尔特的脸看。格罗内韦尔特对皮皮和克罗斯说:“在我办公室里等我。”

    皮皮和克罗斯快步离开了。只剩下格罗内韦尔特和维文州长两个人。格罗内韦尔特严肃地对他说:“沃尔特,我们这一次必须打开天窗说亮话。我们认识二十年了,你觉得我是一个轻率冒失的人吗?所以你尽管回答。不会有事的。如果这小子死了,你会振作起来吗?”

    州长来到吧台,倒了一杯威士忌,但并没喝,而是笑了。“他葬礼当天我就去注册,我还要亲自出席他的葬礼表达我的宽恕。”他说,“支持我的选民一定愿意看到这个。”

    格罗内韦尔特放松下来了。这事成了。他如释重负

    。“第一件事,去看牙医,”他对州长说,“去把你那口牙洗干净。”

    皮皮和克罗斯在顶楼套房等格罗内韦尔特。他把他们领到了起居间,这样大家更自在一些,然后给他们讲了刚才的对话。

    “州长没事吧?”皮皮问道。

    “州长没喝醉,他装的。”格罗内韦尔特说,“虽然没直说,但是我明白他的意思。”

    “我今晚就飞到东部去,”皮皮说,“这件事必须得克莱里库齐奥家族点头才行。”

    “告诉他们,我觉得州长的前途不可限量,”格罗内韦尔特说,“他能爬到最顶层。交这个朋友,那是无价之宝。”

    “乔治和唐会明白的。”皮皮说,“只不过我得把事情全都讲清楚,然后让他们说行。”

    格罗内韦尔特看着克罗斯笑了,又扭头看着皮皮。他轻声说:“皮皮,我觉得克罗斯到了加入家族的时候了。我想,他最好跟你一起飞到东部去。”

    但是,乔治·克莱里库齐奥决定到西部来一趟,在拉斯维加斯会面。他希望听格罗内韦尔特亲自给他讲一遍这件事,而十年来,格罗内韦尔特从没离开过这里。

    乔治和保镖虽然不是什么赌场大亨,但还是住进了其中一幢别墅。格罗内韦尔特是个特殊情况特殊处理的人。他的别墅拒绝过权势煊赫的政客和金融巨鳄,拒绝过好莱坞的一些著名影星,拒绝过跟他睡过觉的漂亮女人,拒绝过关系密切的私交好友。就连皮皮·德·莱纳他都拒绝过。但是他给乔治·克莱里库齐奥开了一幢别墅。他知道乔治习惯于简朴生活,对铺张奢华并不感兴趣。但一点点累积起来的尊重总会收到回报。而一次小的疏忽,无论多么微不足道,某一天都会被记起来。

    格罗内韦尔特、皮皮和乔治在别墅里商量这件事。

    格罗内韦尔特介绍了一下形势。“州长对家族来说是一笔巨大的财富,”格罗内韦尔特说,“如果他能振作起来,他的前途一片光明。先是参议员,然后就是总统。这很有可能,你们也就有希望把体育博彩在全国合法化。对家族来说,这是好几十亿的价值,而且这好几十亿里没有黑钱,都是干净钱。我认为我们必须做这件事。”

    干净钱比黑钱更有价值。但是乔治最大的财富在于,他从来不会草率地作决定。“州长知道你跟我们是一起的吗?”

    “应该不知道,”格罗内韦尔特说,“但是他肯定听到过传闻。他可不傻。我帮他办过一些事,他肯定知道我要是单打独斗的话根本没这个能力。他很聪明。他只说了句要是那孩子死了,他就参加竞选。他什么都没要我做。他演得太好了,看上去都崩溃了,但其实没醉成那样。整件事他都想好了,他的痛苦是真的,只是夸张了很多。他不知道怎么才能报仇,但是他算计着我能帮忙。”他顿了顿,“我们如果在这个时候拉他一把,他就去竞选参议员,那他就是我们的参议员了。”

    乔治小心翼翼地在屋子里踱着步,绕开了过道里的那些雕像,还有挂了浴帘的冲浪式浴缸。透过浴帘,浴缸的大理石好像在闪着光。他对格罗内韦尔特说:“你没等我们点头就答应他了?”

    “是的,”格罗内韦尔特说,“只是为了劝他。我必须积极回应一下,这样才能让他感觉他还是有影响力的,让他感觉他说话还是有分量的。这样权力才能再次吸引他。”

    乔治叹了口气,“我讨厌来硬的。”他说。

    皮皮笑了。乔治完全是在扯淡,他是把桑塔迪奥家族连根拔起的一员悍将,让唐他老人家骄傲不已。

    “我想,这件事儿我们需要皮皮的手艺。”格罗内韦尔特说,“而且我觉得,是时候让他儿子克罗斯加入家族了。”

    乔治看着皮皮:“你觉得克罗斯可以了吗?”他问道。

    皮皮说:“他一直吃穿不愁,也该自力更生了。”

    “他会干吗?”乔治说,“这可是一大步啊。”

    “我跟他谈谈,”皮皮说,“他会的。”

    乔治转向了格罗内韦尔特:“我们替州长办了这件事儿,可要是他把我们忘了怎么办?那我们就白干了。他可是内华达州的州长,他的女儿被杀了他就要死不活的,太没种了。”

    “他行动了,他来找我了。”格罗内韦尔特说,“你得理解州长这种人。能做到这步,已经要很大的勇气了。”

    “他能听我们安排?”乔治说。

    “我们留着他,只有大麻烦才会用得着他。”格罗内韦尔特说,“我跟他打了二十年交道。我保证,只要处理得好,他一定听我们的话。他非常精明,这种事他明白。”

    乔治说:“皮皮,得把这件事布置成意外。这肯定是个热门话题。我们得让州长置身事外,不能让他的政敌、报纸或者电视节目有任何机会影射他。”

    格罗内韦尔特说:“是的,一定不能对州长有什么影响,这非常重要。”

    乔治说:“把这一次当作克罗斯的成人礼也许太复杂了。”

    “不,这对他正合适。”皮皮说。大家都没法反对。这种事一直都是皮皮干。他已经通过许多行动证明了自己,尤其是对抗桑塔迪奥家族的那次大战。他经常告诉克莱里库齐奥家族:“冲锋陷阵的是我。所以如果我栽了,我希望是因为我自己的错误,而不是别人的错。”

    乔治拍了拍他的手。“好吧,那就干吧。阿尔弗雷德,上午要不要打局高尔夫?明天晚上我要去洛杉矶谈生意,后天回东部。皮皮,你要谁帮忙,尽管告诉我。另外,克罗斯这次是否参与也要告诉我。”

    从这句话里皮皮知道,如果克罗斯拒绝参加这次行动,就永远进入不了家族的内部。

    高尔夫是克莱里库齐奥家族里皮皮这一代人热衷的运动。唐开玩笑地说,这是代理人专用游戏。那天下午,皮皮和克罗斯来到了桃源球场打球。他们没开高尔夫球车,皮皮希望走路锻炼,还能享受一下球场的绿意。

    过了第九个球洞之后是一个果树园,园里有条长椅。他们就坐在那儿。

    “我不能一直干下去,”皮皮说,“你总得去自食其力。讨债公司很挣钱,但是经营起来很麻烦。你必须与克莱里库齐奥家族建立牢固的关系。”皮皮已经让克罗斯做好了准备,早就派他去完成一些需要用暴力解决的任务,他了解家族和他们做事的方式。皮皮一直在耐心地等一个合适的时机,找一个不会引发同情的目标下手。

    克罗斯不动声色地说:“我明白。”

    皮皮说:“杀了州长女儿的人是个杂种,杀人不偿命。这是不对的。”

    克罗斯被他爸爸的想法逗笑了。“再说州长又是我们的朋友。”他说。

    “没错,”皮皮说,“克罗斯,记住,你可以不去。不过这是我必须完成的工作,我希望你能帮我的忙。”

    克罗斯低头看着起伏的绿波。燥热无风的沙漠让球洞上插的旗子垂头丧气。银色的山岭一路延伸到远方,拉斯维加斯大道的霓虹目力难及,照亮了天际。他知道,他的生活即将发生变化,这一刻他突然觉得有点害怕。“要是我觉得不喜欢,我随时可以去为格罗内韦尔特工作。”他说。不过他把手放在了爸爸的肩上,让他明白这只是个玩笑。

    皮皮看着他微笑。“这次的工作就是替格罗内韦尔特做的。他跟州长是一路的。我们要去实现他的心愿。格罗内韦尔特得先征求乔治的同意。我说你能帮我的忙。”

    克罗斯看到,远方的某个果岭上有两男两女四个人。沙漠的太阳让他们像卡通人物一样闪闪发光。“我必须证明我的能力。”他对父亲说。他知道,他必须答应,否则他眼下的生活就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对现在这种生活他很满意,他乐于帮爸爸跑腿,在桃源酒店,有格罗内韦尔特的指导,有漂亮的姑娘,轻轻松松可以挣到钱,还有权力在手的感觉。做完这次的活,他就永远摆脱了普通人的命运。

    “我会做好整个行动的计划,”皮皮说,“我从头到尾一直跟着你。危险是不会有,但是开枪必须由你来。”

    克罗斯从长椅上起了身。虽然没有风,他还是看见七幢别墅上的旗帜在高高飘扬。他年轻的生命里第一次感受到,如果失去这个世界,他将多么失落。“我听你的。”他说。

    接下来的三周里,皮皮对克罗斯进行了特训。他说,他们现在要等盯梢小组提交关于西奥的报告,他的作息、习惯,还有最近的照片。此外,从纽约来的六人行动队已经守在西奥洛杉矶住所的附近。整个行动计划都是根据监视报告制订的。皮皮还给克罗斯讲了这一行的学问。

    “这是生意,”他说,“必须做好一切提前准备,以防不测。谁都能杀人,关键是永远别被抓住。被抓住才是真正的罪恶。永远不要考虑个人感情。通用汽车的老板一下子裁掉了五万人,那就是生意。毁了他们的生活,他也没办法,他不得不这么做。还有吸烟,吸烟要死好几千人,那又能怎么样?人们还是抽烟,你不能禁止价值几十亿美元的生意。枪也一样。谁都有枪,谁都能杀人。有利可图的生意我们不能放弃。人必须养活自己,这是第一位的。永远都是这样。你要是不相信这一点的话,那就混不下去了。”

    克莱里库齐奥家族非常严格,皮皮对克罗斯说道:“你必须让他们点头才行。不能因为有人朝你吐口痰你就大开杀戒,必须得到家族的首肯,因为这样你就不用坐牢了。”

    克罗斯记住了这些话。他只问了一个问题:“乔治说要把这个做成意外?应该怎么办呢?”

    皮皮大笑道:“别让任何人告诉你该怎么做,不要让别人插手你的事。他们只能告诉你他们的期望,而且我们只找最有利于我们的方法办事。最简单的就是最好的。如果你必须把事情搞复杂,那就搞到最复杂。”

    监视报告送来的时候,皮皮让克罗斯把所有资料全都研究一遍。有西奥的几张照片,西奥车牌的照片;有一张地图,是他从布伦特伍德到奥克斯纳德去看他女朋友的路线。克罗斯问爸爸说:“他还能再找到个女朋友?”

    “你不明白女人,”皮皮说,“她们要是喜欢你,你在水槽里撒尿都无所谓。她们要是不喜欢你,就算你把她捧成英国女王,她也会骑在你头上拉屎。”

    皮皮飞到了洛杉矶安排行动小组。两天之后他回来对克罗斯说:“明天晚上动手。”

    为了避开沙漠的酷热,第二天破晓前,他们就驱车从拉斯维加斯赶到洛杉矶。车子在沙漠里穿行时,皮皮告诉克罗斯放松。沙漠中的日出胜景让克罗斯目眩神迷。初升的太阳仿佛要把沙漠熔化成一条金色的河流,蜿蜒流淌,绵延到遥远的内华达山脉之下。他感到了一丝焦虑,他想要赶紧把事办妥。

    他们来到太平洋帕丽萨德的一幢民宅,这是家族的房子,从布朗克斯聚居地来的六个人已经在等他们了。车道上停着一辆偷来的车,重新喷了漆,车牌也是假的。房子里有几把无法查到来源的手枪可以使用。

    克罗斯惊讶于这间房子的奢华。隔着公路,可以看到美丽的海景,有游泳池、大凉台和六间卧室。这几个人似乎跟皮皮很熟。但是皮皮并没介绍他们相互认识。

    午夜动手,现在还有十一个小时要打发。那几个人对大屏幕电视视若无睹,而在凉台打起了牌。他们都穿着泳裤。皮皮看了看克罗斯,笑了:“妈的,我忘了这儿还有个游泳池。”

    “没关系,”克罗斯说,“穿着内裤游泳也行。”反正房子偏僻得很,绿树环绕,还隔了一条缓冲坡。

    “光着屁股下去就行了。”皮皮说,“谁都看不见。直升机倒是能看见,不过直升机都盯着住在马里布那些晒日光浴的妞儿呢。”

    两个人游了一会儿泳,还晒了几个小时的日光浴。六人中的一个给他们准备了饭。牛排是在凉台烤架上煎的,还用芝麻菜和莴苣拌了沙拉。大家都边吃饭边喝红酒,只有克罗斯在喝汽水。他注意到,他们喝酒都很有节制。

    吃完饭,皮皮带着克罗斯检查了一下这辆偷来的车。他们沿着太平洋海岸公路来到了一家西部风情的咖啡餐馆,他们会在这儿找到西奥。监视报说示,周三晚上,西奥开车去奥克斯纳德时,习惯于停在太平洋海岸公路餐厅点份餐。时间一般是午夜,他一般都会点咖啡、火腿和鸡蛋。他大概一点钟离开。今天晚上,监视他的两个人会一直跟踪他,用电话通报他的位置。

    回到房子里,皮皮再次给众人通报了行动计划。六个人三辆车。一辆车开路,一辆断后,第三辆停在餐馆停车场,应付任何突发情况。

    克罗斯和皮皮坐在凉台上等电话。车道上停着五辆车,都是黑色的,在月光下闪闪发亮,像硬甲虫。六个人还在打牌,他们用来下注的都是五分、十分还有二十五美分的硬币。终于,八点三十分电话响了:西奥已经从布伦特伍德出发,往餐馆方向去了。六个人钻进三辆车按计划分头行动。皮皮和克罗斯钻进偷来的车里,多等十五分钟再走。克罗斯在外套口袋里揣了一把精巧的点二二口径手枪,没有消音器,但是开枪时只会发出轻轻的一声锐响。皮皮带的是格洛克手枪,枪声巨大。自从唯一一次涉嫌谋杀被捕之后,皮皮就再也不装消音器了。

    开车的是皮皮。行动计划得非常详细。参与行动的人员不会到餐馆里去。探员会问服务员所有顾客的情况的。监视小组已经报告了西奥的衣着、车和车牌号。他们很幸运,西奥的车是亮红色的福特便宜货,在一片奔驰和保时捷中,认出这辆车太容易了。

    皮皮和克罗斯来到餐馆停车场,看见西奥的车已经停在那儿了。皮皮挨着他的车停下,熄火,关灯,坐在黑暗当中。隔着太平洋海岸公路,海面隐隐发光,被金色的月光分割成一条一条的。行动小组的一辆车停在了远处。他们知道,另外两辆车也各自就位,等待着掩护他们,拦住一切尾随而来的车,提前解决一切麻烦。

    克罗斯看了看表。午夜零点三十分。还要再等十五分钟。突然皮皮一拍他的肩膀。“他出来早了,”皮皮说,“走!”

    克罗斯看见那个人从餐馆出来,门前的灯光让他无所遁形。克罗斯感到不可思议,他竟然看上去还像个孩子,又矮又瘦,乱蓬蓬的卷发下面是苍白纤细的面颊。这个西奥也太单薄了,不像有杀人的本事。

    出乎意料的是,西奥并没有钻进车里,而是躲开车流,穿过了太平洋海岸公路。到了公路的另一边,他又一路从沙滩上晃到了海边,踩进了海浪。他站在那儿,望着海面,望着天际线上黄澄澄的月亮。然后他又转回来,穿过公路,进了停车场。海浪湿了他的脚,因此他那双时髦的靴子走起路来咯吱作响。

    克罗斯慢慢跨下了车。西奥来了。擦身而过时,克罗斯礼貌地一笑,错开身去让出了位置。西奥刚钻进车里,克罗斯就拔出了枪。车窗开着,西奥刚要打火,却注意到了旁边的阴影。就在这个时候克罗斯开了枪。两人目光对视,西奥一动不动,子弹打在他的头上,顷刻间满脸是血,眼睛外凸。克罗斯拉开车门,又朝西奥的头上补了两枪。血溅了他一脸。他抓出一袋毒品扔到西奥车里,“砰”一下关了车门。克罗斯开枪的一瞬皮皮已经把车点着了火。他打开车门,克罗斯钻了进来。他不能扔掉枪,否则的话就会让人察觉这是蓄意杀人,而不是毒品买卖出了差错。

    皮皮开车出了停车场,掩护的车也跟了上来。领头的两辆车已经就位,五分钟之后,他们回到了家族的房子里。又过了十分钟,皮皮和克罗斯已经开着皮皮的车出发回拉斯维加斯了。偷来的车和使用的枪都由行动小组负责处理。

    他们路过那家餐馆的时候,并没发现警察。显然,还没人发现西奥。皮皮打开车载收音机,留意着新闻广播。什么也没有。“很完美,”皮皮说,“计划得好,就一定顺利。”

    日出时分,他们抵达了拉斯维加斯。沙漠再次变成了连绵的红海。克罗斯永远忘不了这段沙漠之旅,他们穿过黑夜,穿过无尽的月光,太阳冉冉升起,又过了一小会儿,拉斯维加斯大道的霓虹灯出现了,像灯塔一样昭示着安全,昭示噩梦的苏醒。拉斯维加斯永无黑夜。

    差不多就在这个时候,西奥的尸体被发现了。苍白的黎明中他的脸鬼魅一样可怕。公众关注的焦点在于西奥携带的可卡因,总价值整整超过了十万美元。显然这是毒品买卖引起的仇杀。州长跟这起事件完全无关。

    从这件事里,克罗斯学到了很多。他栽赃给西奥的毒品不超过一万美元,可官方竟然说价值十万。州长向西奥的家庭表达了哀思,赢得一片赞誉。过了一个星期,媒体已经彻底把这件事情忘记了。

    皮皮和克罗斯被叫到东部正式会见了乔治。乔治赞许二人计划周密,行动利落,对本来应该设计成一场意外的事只字不提。克罗斯知道,从此以后克莱里库齐奥家族就会把他当作家族的“铁锤”对待。最重要的信号是:克罗斯得到了拉斯维加斯博彩收入的抽成,合法非法的都包括在内。除此之外,他已经成为克莱里库齐奥家族的正式成员,因此执行任务的时候,视风险高低,还会有专门的奖励。

    格罗内韦尔特也拿到了自己的奖赏。沃尔特·维文当选参议员之后,找了个周末来桃源酒店度假。格罗内韦尔特为他开了一幢别墅,祝贺他的胜利。

    维文又回到了老样子。他开始赌博赢钱,跟桃源酒店的姑娘共进晚餐。他似乎已经完全振作起来了。对于之前的人生危机,他只说了一句话。他告诉格罗内韦尔特说:“阿尔弗雷德,我欠你一张空白支票。”

    格罗内韦尔特笑了,说:“空白支票谁也揣不进钱包里去,不过还是多谢你。”

    他要的不是一张支票两不相欠,他要的是一段长久、持续的友谊,永不中断。

    后来的五年里,克罗斯成了博彩专家,经营着赌场酒店。他担任格罗内韦尔特的助手,不过最主要的工作还是配合他爸爸皮皮。他不但证明了自己有能力经营讨债公司,他还是克莱里库齐奥家族的二号“铁锤”。

    二十五岁的时候,克罗斯已经成了克莱里库齐奥家族的“小铁锤”。他执行任务的时候冷酷无情,连他自己都感到奇怪。他从来不知道下手的目标都是些什么人,反正只不过是一些砧板上的肉,外边裹着脆弱的皮肤,里头撑着骨头架子,跟他小时候和爸爸一起捕猎到的野生动物没什么区别。他冷静思考这一切的时候也会害怕,但是他的行动不会受到影响。安宁的日子里,清晨醒来的时候,偶尔会莫名其妙地感到一阵恐惧,就好像做了一个可怕的噩梦。有时他会心情低落,他会想起妹妹和妈妈,童年的点点滴滴,还有家庭破碎之后去探访她们的日子。

    他想起妈妈温暖的脸颊,光滑的皮肤,清透得仿佛听得到皮肤下面血液平静安详地流淌着。但是在他的梦里,妈妈的皮肤皴裂,血液从裂缝之中喷涌而出,一直汇成了猩红色的瀑流。

    这又勾起了其他的记忆。妈妈亲吻他的嘴唇是冰冷的,妈妈臂弯的拥抱是礼貌性的点到即止。她从来没有像领着克劳迪娅那样拉过他的手。每次去看她,离开的时候都觉得喘不过气来,胸口像受了伤。他不觉得现在失去了她,他早就失去了她。

    他想起妹妹克劳迪娅的时候,不会感到失落。他们一起的过往仍在记忆当中,而她仍然是他生活里的一部分,只不过这部分要是再多一点就好了。他记得冬天他们在一起打闹,把拳头放在大衣口袋里,然后朝对方挥过去。没有伤害的决斗。生活好得很,克罗斯想,只不过有些时候会想念妈妈和妹妹。但是,跟爸爸和克莱里库齐奥家族在一起,他仍然很高兴。

    在他二十五岁那年,克罗斯以家族铁锤的身份执行了最后一次行动。行动目标是他认识了一辈子的人。

    联邦调查局在全国抓获了一大批黑手党名义上的首领和真正的代理人。维吉尼奥·巴拉佐便是其中之一。他是家族在东海岸最大的首领。

    二十多年来,维吉尼奥·巴拉佐一直尽职尽责为克莱里库齐奥家族敛财。作为回报,克莱里库齐奥家族让他拥有了巨富身家,巴拉佐被抓的时候已经拥有了超过五千万美元的家产。他和家人过着真正优越的生活。但意想不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虽然感激家族的恩惠,但还是背叛了帮他步步高升的那些人。“缄默规则”禁止他向官方提供任何信息,可如今他背弃了这个信条。

    他因涉嫌谋杀受到指控。但牢狱之灾还不足以让他变成叛徒,毕竟纽约州没有死刑。不管他的刑期有多长,就算罪名成立,克莱里库齐奥家族也能在十年之内把他弄出来,而且确保这十年他会过得很舒服。这些他都清楚。审判的时候,证人会作有利于他的伪证,陪审团也会事先打点好。即便在他服了若干年刑之后,也会有人准备好新材料,提交新的证据,证明他的清白。克莱里库齐奥家族的一个委托人坐了五年牢之后,家族就是通过这种方式把他捞了出来,政府还给了他一百多万美元,作为误判的补偿。

    不,巴拉佐并不怕坐牢。让他成为叛徒的真正原因是,联邦政府威胁他说,根据国会颁布的“反黑法”,要没收他的全部家当。要从他和孩子们的手中夺走新泽西那幢富丽堂皇的房子,佛罗里达的奢华公寓,肯塔基的马场,他可受不了这个,虽然马场培养出的三匹马在肯塔基州马赛中都输掉了,那也不行。一旦谁涉嫌密谋犯罪而被捕,这部臭名昭著的“反黑法”就允许联邦政府没收他的所有财产。股票、债券、老爷车,都会被夺走。对于反黑法,唐·克莱里库齐奥本人也火冒三丈,但他也只是说了一句——“富人们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有了这个反黑法,总有一天他们会把整个华尔街的人全抓起来的。”

    最近几年里,克莱里库齐奥家族疏远了这位巴拉佐老朋友。这不是幸运,而是远见。对家族来说,他太惹眼了。《纽约时报》曾经报道过他收藏的那些老爷车,照片里的维吉尼奥·巴拉佐头戴遮阳帽,站在一款1935年的劳斯莱斯车旁边。维吉尼奥·巴拉佐还出现在了肯塔基州马赛的电视转播上,他以进口地毯富商身份,手执马鞭,大谈特谈跑马这项贵族运动之美。对于克莱里库齐奥家族来说,这些都太张扬了,必须要警惕这个人。

    收到巴拉佐的律师捎来的消息,克莱里库齐奥家族才知道维吉尼奥·巴拉佐对美国地方检察官开了口。唐本已经是半退休状态,闻知此事马上从儿子乔治手里接管了权力。这种情况需要用西西里的方式解决。

    家族召开了会议:唐·克莱里库齐奥,他的三个儿子——乔治、文森特和佩蒂耶,还有皮皮·德·莱纳。巴拉佐会对家族结构造成危害,但是受影响最大的只是较低级别。叛徒虽然会供出大量有价值的信息,却提供不了合法的证据。乔治建议说,真要是到了最坏情况的话,他们也随时可以在国外建立一个新总部。但是唐怒不可遏地驳斥了他:除了美国,没有地方能让他们生活。美国让他们有了钱;美国是全世界最强大的国家,能够保护他们的钱。唐时常引用那句话:“宁可错放一百人,不能冤枉一个人”,然后他总会再加上一句“多好的国家啊”。麻烦在于,

    这样养尊处优的日子,让他们都软弱下来了。如果在西西里,巴拉佐绝不敢当叛徒,做梦也不敢想到打破缄默规则,否则就算他的亲生儿子都会弄死他。

    “我太老了,没法出国。”唐说,“我可不会让一个叛徒把我从家里撵出去。”

    维吉尼奥·巴拉佐的事只是一个小问题,但这种事情是会传染的症状。像他这样的人还有很多,旧日的法则让他们强大起来,他们却不再受其约束。路易斯安那州、芝加哥、坦帕,都有家族的代理人,他们挥霍财富,向全世界炫耀自己的权力。这些下贱坯子粗心大意,一旦被逮到,就会为了逃脱制裁而出卖恩主,违反缄默规则,背叛同伴。这种毒瘤必须彻底根除,唐一直这样认为。但是眼下,他要听听大家怎么说。毕竟他已经老了,也许会有其他解决办法。

    乔治简要介绍了目前的情况。巴拉佐跟政府方面的律师讨价还价。他说要是政府承诺不援引反黑法、如果他的妻儿能够保住他的财产,他愿意坐牢。当然了,他还提出如果可以不坐牢,他愿意出庭指证他所背叛的那些人。他和妻子会被保护起来,使用假身份,还会整形改头换面。他的孩子能过平静、舒适的生活。交易就是这样。

    不管巴拉佐犯了多大的错,大家都同意他是个好父亲。他精心养育了三个孩子。一个儿子马上就要从哈佛商学院毕业;女儿琪儿在曼哈顿第五大道开了一间高级化妆品店;还有一个儿子从事空间项目的计算机研发工作。他们有资格享受这样的福祉,他们是真正的美国人,真正实现了美国梦。

    “那么,”唐说话了,“给维吉尼奥捎个话,让他搞清楚状况。他可以告发其他人,让他们坐牢让他们死,都无所谓。但是如果他讲出克莱里库齐奥半个字,他的孩子就没命了。”

    皮皮·德·莱纳说:“威胁的话估计已经吓不着谁了。”

    “这是我的威胁,”唐·多梅尼科说,“他必须相信我。至于他本人,什么承诺都别做。他自己明白。”

    这个时候,文森特说了话:“要是他进入保护程序的话,我们根本没机会接近他。”

    唐对皮皮·德·莱纳说:“那你呢,我的‘铁锤’,你怎么说?”

    皮皮·德·莱纳耸了耸肩。“就算他作证了,就算保护程序把他藏起来,我们照样能找到他。但是那样的话太明目张胆,会引起很多的关注。值得吗?能改变什么吗?”

    唐说:“做这件事的意义就在于引人注目。我们得向全世界传达我们的意思。既然要做,就要做得漂亮。”

    乔治说:“我们完全可以顺其自然。不管巴拉佐说什么,也不能把我们怎么样。爸爸,你这种办法只能解决一时的问题。”

    唐闻言沉思了一会儿。“你说的没错。但不是任何事都有长远的解决办法。生活本来就充满意外和随机应变。你是担心怀疑惩罚起不到杀一儆百的作用吧?也许能,也许不能。不过多少还是能阻止一些人。就连上帝也没法创造出一个没有惩罚的世界。我会亲自跟巴拉佐的律师谈谈。他会明白的,他会向巴拉佐传达我的意思。巴拉佐会相信的。”他顿了顿,叹了口气,“审判结束后动手。”

    “那他老婆呢?”乔治说。

    “好女人。”唐说,“但是太像美国人了。我不能让一个寡妇到处哭诉,把秘密都抖出去。”

    佩蒂耶第一次开了口:“维吉尼奥的孩子们呢?”佩蒂耶才是真正的杀手。

    “不是必要的话,就不用。我们又不是杀人狂,”唐·多梅尼科说,“再说,巴拉佐从来没跟孩子们讲过他的事。他一直想让全世界知道他是个骑手。那就让他骑马下地狱好了。”众人沉默不语。然后唐悲哀地说:“放过孩子们吧。毕竟这个国家里,孩子们用不着为父母报仇。”

    第二天,维吉尼奥·巴拉佐就收到了律师带来的一段冠冕堂皇的口信。唐告诉律师,他希望老朋友维吉尼奥对克莱里库齐奥家族只有最美好的回忆,对于这位不幸的朋友,家族永远都会保护他的利益。巴拉佐绝对不用为孩子担心,孩子们不会遇到任何的危险,哪怕在第五大道也不会。唐会亲自保证他们的安全。唐非常了解巴拉佐有多么珍视自己的孩子。哪怕是牢狱、电椅,或者地狱里的恶魔,都不可能吓倒这位勇敢的朋友,这位朋友唯一害怕的就是对孩子们的伤害。“告诉他,”唐对律师说道,“我,唐·多梅尼科·克莱里库齐奥,保证他们不会遭遇到任何的不幸。”

    律师把这段口信逐字逐句地转达给了他的当事人。而维吉尼奥的反应如下:“告诉我的朋友、我最亲爱的、跟我父亲一起在西西里长大的朋友,我对他的保证感激不尽。告诉他,我对克莱里库齐奥家族只有最美好的回忆,这些深厚的回忆我甚至无法用言语表达。代我亲吻他的手。”

    巴拉佐对着律师哼起了小调:“特拉——啦——啦……”然后他说:“我觉得我们最好把证词再梳理一遍,我可不想把我的好朋友牵扯进来。”

    “好的。”律师说。稍后,他汇报给了唐。

    一切都与计划一致。维吉尼奥·巴拉佐打破了缄默规则出庭作证,无数的小喽啰被弄进了监狱,甚至牵连到了纽约市的一位副市长。但是关于克莱里库齐奥他一个字都没有说。然后,巴拉佐夫妇在证人保护程序下消失了。

    报纸和电视大肆报道:无所不能的黑手党被瓦解了。上百张照片,还有电视直播,都记录了这些恶棍的锒铛入狱。《每日新闻》专门用巴拉佐做了插页图片,标题是“黑手党最大的教父落网”,报道上登载了他的老爷车、肯塔基赛马、伦敦定做的衣装。这是一场媒体的狂欢。

    唐安排皮皮找到巴拉佐夫妇,实施惩罚。唐说:“这件事办得越大越好,造成的公众影响就要像现在这样才行。我们可不想人们忘了维吉尼奥。”可是,“铁锤”花了一年多才完成这个任务。

    克罗斯记得巴拉佐,印象中他是个慷慨、快活的人。他和皮皮在巴拉佐的家里一起吃过饭,因为巴拉佐太太很会做意大利菜,尤其是通心粉,加了花椰菜,再放点蒜和香料,克罗斯至今记得这道菜。很小的时候他就跟巴拉佐家的孩子一起玩,甚至十几岁的时候还爱上过巴拉佐的女儿琪儿。那个神奇的星期天之后,她从学校给他写过好几封信,但是他一封都没回。现在只有他和皮皮,他说:“这次行动我不想做。”

    皮皮看着他,苦笑着说:“克罗斯,总会有这样的事。你得克服。否则的话没法生存。”

    克罗斯摇头。“我下不了手。”他说。

    皮皮叹了口气。“好吧,”他说,“我会告诉他们你负责计划,让他们派丹特动手。”

    皮皮开始了搜查。在巨额贿赂之下,克莱里库齐奥家族突破了证人保护程序的屏障。

    巴拉佐一家觉得很安全。他们的身份、出生证明、社保号和结婚证都是新的,还通过整形手术改变了外貌,看上去年轻了十岁。但是他们的体态、举止、声音让他们非常易于辨认,只是他们自己没意识到这一点。

    身份容易改变,但是本性难移。一个星期六的晚上,维吉尼奥·巴拉佐和妻子一起到南达科他州的一个小镇赌钱。这里离他们的新家不远,是一家地方联办的小赌坊。回来的路上,皮皮·德·莱纳和丹特·克莱里库齐奥,带着另外六个人拦住了他们。丹特破坏了计划,因为在他勾下霰弹枪的扳机之前,忍不住向两个人泄露了自己的身份。

    尸体没有被藏起来,也没丢失任何值钱的东西。大家都明白了这是一起报复行动,向全世界传递了一个消息。报纸和电视掀起了轩然大波,警方承诺一定要将凶手绳之以法。这场事件引发的激烈反响,似乎撼动了克莱里库齐奥帝国的根基。

    皮皮被迫在西西里躲了两年。丹特成为了家族的头号铁锤。克罗斯成了克莱里库齐奥家族西部的代理人。他拒绝参与处决巴拉佐的行动,这一点被大家注意到了。他不配成为一把真正的铁锤。

    皮皮躲去西西里之前,跟唐·克莱里库齐奥和唐的儿子乔治开了最后一次会,共进了欢送晚宴。

    “我必须为我的儿子道歉,”皮皮说,“克罗斯太年轻,年轻人都多愁善感。他很喜欢巴拉佐一家。”

    “我们都喜欢维吉尼奥,”唐说,“他是我最喜欢的人。”

    “那为什么还要杀了他呢?”乔治说,“这得不偿失啊。”

    唐·克莱里库齐奥严厉地看着他。“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有了权力,就得令行禁止。巴拉佐犯了非常大的错误。这一点皮皮明白,对吧,皮皮?”

    “没错,唐·多梅尼科,”皮皮说,“但是我们都喜欢老方法。我们的孩子不明白。”他顿了顿,“我要感谢你让克罗斯在我离开的时候做你的代理人。他不会让你失望的。”

    “这一点我清楚,”唐说,“我信任他就像信任你一样。他一时畏缩是因为他还太年轻,时间会让他的心肠硬起来的。”

    他们一起用餐。饭菜是一个手下的妻子准备的。她本应该给唐准备一碗磨碎的巴马干酪,但是忘记了。为表示尊敬长者,皮皮就起身到厨房,亲自把碗端给了唐。皮皮小心地把干酪磨碎装进碗里,看着唐用一把银制大汤匙插进黄色的干酪,送进嘴里,再从杯里呷一口家酿的葡萄酒。皮皮想:这个男人胃口真好,八十岁高龄,他依旧能够轻易结束别人的性命,吃着味道浓郁的奶酪、喝烈酒。他随口问道:“萝塞·玛丽耶在家吗?我想跟她道别。”

    “她又犯病了,”乔治说,“她把自己锁在屋子里不出来。还真是谢天谢地,要不然,这顿饭我们甭想吃顺喽。”

    “唉,”皮皮说,“我一直以为时间一长她就好了呢。”

    “她想得太多了。”唐说,“她太爱她儿子丹特了。是她自己不愿意明白。世界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你是什么就是什么。”

    乔治旁敲侧击地说:“皮皮,巴拉佐这次行动完成了,你怎么评价丹特的表现?他的胆量怎么样?”

    皮皮耸耸肩,不发一言。唐不满地哼了一声,目光犀利地盯着他。“有话直说,”唐说,“乔治是他的舅舅,我是他的教父。我们流的都是同样的血,允许互相评价。”

    皮皮停下刀叉,与唐和乔治对视着。他不无惋惜地说:“丹特太嗜血了。”意思是一个人太过野蛮,完成必要的工作时像野兽一样凶残。这种行为在克莱里库齐奥家族是绝对禁止的。

    乔治靠回椅子上,说:“上帝啊!”听到不敬的话,唐不满地瞥了乔治一眼,然后挥挥手,示意皮皮继续。看起来,他并不感到惊讶。

    “他是个好学生,”皮皮说,“他有这方面的特质,体力也不错。他动作快,也聪明。但是他太享受这个过程了。他花了很多时间处理巴拉佐一家。开枪打死那个女人之前,他整整说了十分钟的废话。然后又等了五分钟,才朝巴拉佐开枪。这不符合我的习惯,更重要的是你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危险,必须争分夺秒。其他的工作他也表现出不必要的残忍。就像过去有人觉得用挂肉的钩子吊死人是什么聪明方法。太详细的我就不说了。”

    乔治不悦道:“这都是因为我这个杂种侄子太矮了,他就是个侏儒,就因为这个他才戴那些个狗屁帽子。那些破帽子他到底是从哪儿捡来的?”

    唐不愠不火地说:“黑人的帽子哪儿来的,他的就是哪儿来的。我在西西里长大的时候,人人都戴个傻乎乎的帽子。为什么?谁知道?谁在乎?好了,别说废话。我也戴那些傻帽子,也许大家都学我。都是他妈的错,从小就给他灌了一脑子的屁话。她要是再嫁一次就好了。寡妇就跟蜘蛛一个样,就知道胡编乱造。”

    乔治激动地说:“但是他干得很漂亮。”

    “克罗斯永远也赶不上他。”皮皮的话说得很圆滑,“但是有时候我觉得他跟他妈妈一样疯,”他顿了顿,“有时候连我都怕他。”

    唐吃了一大口干酪,又喝了一口酒。“乔治,”他说,“你要教导你的侄子,改改他的毛病。否则的话早晚对我们家族所有人都是个危险。但是别告诉他是我说的。他太年轻,我太老,我不想影响他。”

    皮皮和乔治都知道这不是实话。但是他们也知道,如果唐想躲在幕后,那肯定有原因。就在这个时候,他们听到楼上传来了脚步声,有人从楼梯上下来了。萝塞·玛丽耶走进了餐厅。

    三个人绝望地发现她还在犯病。她的头发乱蓬蓬的,她的妆一塌糊涂,她的衣服也皱皱巴巴。最严重的是,她的嘴一直张着,但是一个音都发不出来。她不说话,而是靠体态和挥舞的手来表达意思。她的手势快得不可思议,不过还是比说话清楚一些。她恨他们,她要他们死,她要他们的灵魂在地狱之火里永受煎熬。他们吃东西得噎死,喝酒得喝瞎,跟老婆睡觉的时候jī巴得掉下来。她抄起乔治和皮皮的碟子,“啪”地摔在了地上。

    这些都可以容忍。但是若干年前,她第一次发作的时候,她也是这么对待唐的碟子的。所以他命人制止了她,把她锁在屋子里,又把她送到一家特殊护理中心待了三个月。哪怕是现在,唐也赶紧用盖子把干酪碗盖上。她到处吐痰。但是突然,她好了,她变得十分安静。她对皮皮说:“我是来跟你道别的。祝你死在西西里。”

    皮皮对她感到无比的同情。他站起来,抱住了她,而她并没有反抗。他亲了她的面颊,说:“我宁可死在西西里,也不愿意回来之后看见你这个样子。”她挣开他的臂膀,跑上楼去了。

    “很感人,”乔治颇带讥诮地说,“不过你也用不着每个月都对她来上这么一手吧。”他这话略带轻薄。但是他们都知道,萝塞·玛丽耶早就绝经了,而且她每个月可不只发作一次。

    唐似乎并没有因为自己的女儿而感到不快。“她要是不好起来就会死,”他说,“否则我就把她打发走。”

    然后他对皮皮说:“你什么时候可以从西西里回来,我会告诉你的。好好享受后半辈子吧,我们都老了。不过,给布朗克斯招人的时候,要非常小心。这很重要。这些人绝对不能背叛我们,他们得从骨子里遵守缄默规则。不像这个国家生出来的无赖,总想过好日子,却不付出代价。”

    第二天,皮皮去了西西里,丹特则被叫到科沃格来过周末。第一天,乔治都让丹特跟萝塞·玛丽耶在一起。他们母子的关爱很是感人,在妈妈面前丹特完全是另外一个人。他绝不会戴着奇怪的帽子,他带着她在庄园里散步,带她出去吃晚餐。他周到地照顾着她,就像十八世纪殷勤的法国男人。她要是歇斯底里地哭起来,他就把她抱在怀里,她的病一直也没发作。他们两个人说话时一直是窃窃私语,谁也听不见。

    晚饭时,丹特帮萝塞·玛丽耶布置席面,把唐的干酪磨碎,一直在厨房陪着她。她做了他最喜欢的菜式:通心粉加花椰菜,以及加了培根和蒜的烤羊排。

    唐和丹特之间的无拘无束始终让乔治大惑不解。丹特很周到,他舀出些通心粉和花椰菜放在唐的盘子里,还把唐用来舀碎干酪的那把银制大汤匙卖力地擦了又擦。丹特对老人家开玩笑。“祖父,”他说,“你要是有新牙,我们就用不着磨碎干酪了。现在的牙医太厉害了,他们可以在你下颌骨里边支钢架。简直是个奇迹。”

    唐的兴致也很好:“我的牙要跟我一起进棺材,”他说,“再说我太老了,奇迹对我不管用了。上帝干吗要在我这个老古董身上浪费奇迹呢?”

    因为儿子的缘故,萝塞·玛丽耶精心打扮了一番,她年轻时的美丽依稀可辨。自己的爸爸和自己的儿子能这么融洽,她感到很高兴。这种感觉驱散了她一直以来的焦虑。

    乔治也感到很安心。看到妹妹高兴,他也很高兴。她不再那么让人伤脑筋了,而且厨艺那么好。她不再用谴责的目光盯着他,病也不再发作。

    唐和萝塞·玛丽耶各自回房休息之后,乔治把丹特带到了书房。这间房子既没有电视、电话,也无法跟房子里其他任何地方传递消息,而且门也非常厚。屋子里摆了两张黑色真皮沙发,还有黑色皮座椅。屋子里有个威士忌酒柜,还有个小吧台,配了一个小冰箱和一架酒杯。桌子上放了一匣哈瓦那雪茄。不过,这间屋子没有任何窗户,像个小山洞。

    丹特的那张脸太狡黠有趣,完全不像这么年轻的人,所以总是让乔治感到不自在。他的眼睛老是闪着过于精明的亮光,而且他的矮小也让乔治很不喜欢。

    乔治给两个人都倒了杯酒,点燃了一支哈瓦那雪茄。“感谢老天爷,你总算是没在你妈妈面前戴那些怪帽子,”他说,“说老实话,你到底干吗要戴它呢?”

    “我喜欢,”丹特说,“而且可以让你、佩蒂耶舅舅和文森特舅舅注意到我。”他顿了顿,脸上浮现出一种促狭地笑,“还能让我看起来个子高一些。”这是实话,乔治想,那些帽子确实让他看起来帅气了一点。他那张长得像个雪貂的脸扣上帽子之后确实效果好多了。不戴帽子的话,他的五官很不协调。

    “你执行任务的时候不应该戴帽子,”乔治说,“让你太容易被认出来了。”

    “死人不会说话,”丹特说,“我会杀了所有看见我干活的人。”

    “丹特,别顶嘴,”乔治说,“这不聪明,这是给自己找麻烦。家族从来不冒风险。另外,还有一件事。有人觉得你嗜血。”

    丹特非常生气,但是突然又面无表情。他放下酒杯,问:“唐知道吗?是他说的吗?”

    “唐不知道。”乔治撒了谎。撒谎他是行家。“我也不打算告诉他。他最喜欢你,这种事会让他不舒服的。但是我可告诉你,以后干活不许再戴帽子,也别做无谓的事。如今你是家族的头号铁锤,但是你太享受杀人的过程了。这样很危险,也违背家族的规矩。”

    对此丹特似乎充耳不闻。他想了想,再次露出了笑容。“皮皮一定跟你说了。”他温和地说。

    “对,”乔治草率地回答,“皮皮是最棒的。让你跟着他,就是为了让你能学到完成任务用什么方法才合适。还有,你知道为什么他是最棒的吗?因为他有心。杀人不是用来找乐子的。”

    丹特忍不住爆发出一阵大笑,他笑得跌倒在沙发里,又从沙发滚到了地上。乔治阴沉地盯着他,心想他跟他妈妈一样疯疯癫癫。终于,丹特站起身来,灌了一大口酒,极为和颜悦色地说:“也就是说,我没心喽?”

    “没错,”乔治,“你是我的侄子,但是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很清楚。你因为跟两个人吵了起来,就把他们干掉了,也没经过家族同意。唐不想处理你,他甚至都不会训斥你。你还干掉了一个舞女,这个姑娘跟你整整鬼混了一年,你一生气就把她杀了。你给她‘吃了圣餐’,让警察找不到她的尸体——也确实没有——你觉得你他妈的有点小聪明,但是家族有足够的证据证明你有罪。”

    这回丹特一言不发了。他不是害怕,只是在算计。“这些事唐都知道?”

    “对,”乔治说,“但他还是最喜欢你。他说过去的就过去吧,你还年轻,以后就懂了。嗜血的事我就不说了,他年纪那么大了。你是他外孙,你妈妈是他女儿。这样太伤他的心。”

    丹特又是一阵大笑。“唐也有心。皮皮·德·莱纳也有心,克罗斯也他妈的一副滥好心,我妈妈也有一颗破碎的心。但是我没有心?那你呢,乔治舅舅,你有心吗?”

    “当然,”乔治说,“我一直忍受着。”

    “也就是说,没心没肺的就他妈只有我一个了?”丹特说,“我爱我妈妈和我的祖父,他们两个却互相憎恨。我长大之后祖父没那么爱我了。你、文尼和佩蒂耶呢?虽然我们流着一样的血,但是你们根本就不喜欢我。这些你当我不知道?但是我还是爱你们大家,可是你们觉得我还不如皮皮·德·莱纳那个混蛋。你们以为我就那么没脑子吗?”

    对这突如其来的爆发,乔治瞠目结舌。而且他说的都是真的,这让他感到很不安。“你错怪唐了。他还是一样在乎你。佩蒂耶、文森特和我也是。我们什么时候没把你当成一家人过?当然,唐是有点儿疏远。但是他年纪都那么大了。至于我,我只是提醒你,这是为了你个人的安全。这一行很危险,你必须小心。你不能把个人感情放进去。否则那简直就是灾难。”

    “这些事,文尼和佩蒂耶知道吗?”丹特说。

    “不知道。”乔治说。这也是撒谎。关于丹特,文森特也早就跟乔治谈过。佩蒂耶没有。虽然佩蒂耶天生就是个杀手,但是他也不愿意跟丹特在一起。

    “还有谁抱怨我做事的方式吗?”丹特问道。

    “没有,”乔治说,“别这么计较。我是以舅舅的身份建议你,但是我是站在家族的立场说话的。以后没有家族的同意,绝对不能杀人灭口、毁尸灭迹,明白吗?”

    “好。”丹特说,“但是我仍然是家族的头号铁锤,对吧?”

    “一直到皮皮休完假回来,”乔治说,“看你表现了。”

    “既然你这么要求,我会收敛的,”丹特说,“行吧?”他亲热地拍了拍乔治的肩膀。

    “很好,”乔治说,“明天晚上带你妈妈出去吃饭吧。陪陪她。你祖父会很高兴的。”

    “好。”丹特说。

    “文森特在东汉普顿有家餐馆,”乔治说,“带你妈妈到那儿去吧。”

    丹特突然问:“她情况恶化了吗?”

    乔治耸了耸肩。“她忘不了过去。她应该忘掉的,但就是放不下。唐一直说,‘世界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我们是什么就是什么’。这是他的老生常谈。但是她不接受。”他热情地拥抱了丹特。“好啦,忘了这次谈话吧。我讨厌干这事儿。”就好像他并不曾接到唐对此事的专门指示一样。

    周一早上,丹特离开之后,乔治把整个谈话过程汇报给了唐。唐叹口气说:“他以前是个多么可爱的小男孩,如今到底怎么了?”

    乔治还有一个好品质。只要他愿意,就可以完全坦白,就连对他父亲也是如此。“他跟他妈妈谈得太多了。他的性子太狠。”说罢,二人沉默良久。

    “皮皮回来之后,您的外孙怎么办?”乔治问道。

    “不管怎么说,我也觉得皮皮该退下来了。”唐说,“得给丹特个机会让他到最前线去。毕竟他也是克莱里库齐奥的一员。皮皮可以到西部给他儿子做代理人顾问。如果有必要的话,他随时可以给丹特做顾问。这类事情没人比他更有经验。桑塔迪奥家族那次就是明证。但是他应该安享晚年了。”

    乔治讥诮地嘟囔了一句:“荣誉退休的铁锤啊。”但是唐假装没明白这个笑话。

    他皱了皱眉头,对乔治说:“很快,你就要挑起我的担子了。永远记住,我们的任务是有一天让克莱里库齐奥家族从地下走到地上。家族必须永远传承下去。不管这个选择有多艰难,都要坚持。”

    两个人走了。皮皮要等上两年,才能从西西里回来。那个时候,巴拉佐的死已经罩上了一团扑朔迷离的薄雾,一团克莱里库齐奥家族编织的薄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