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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幢三层小楼。虽只有三层,却拉得很长。走近了看才发现,灰色外墙上,其实还贴着在上个世纪末被认为非常洋气的拼花马赛克,颜色为浅蓝和纯白相间。不过,因为脱落得厉害,已看不出原有风貌。
建筑底层是一排门面,共有八间。其中,关着门,卷帘上积着厚厚灰尘的有七间。上面两层,临街一面是长长的过道,带铝合金边框的蓝色玻璃窗显然是后期加装,还装了窗帘,显得像是封闭式阳台。
旅馆大门开在端头,占用了两间位置最好的门面中的其中一间。因为卷帘门开着,我认为旅馆在营业。跟别的旅馆一样,大门也是玻璃的,门楣上方,很有象征性地挂着两串灯泡。虽然裹满尘土,但还看得出,那是曾经流行于上个世纪的彩色灯泡。从前,要快到过年的时候,家里才会张挂这种灯泡。而且还得是条件好的家庭才行。别的时候,这东西只能在公园和舞厅得见。
见我站在楼前发呆,康小强推了推我肩膀,“嘿,发什么愣?”
“没有。我只是猛一下,被勾起了童年的回忆。”我转头看他一眼,“这地方不错。你觉得呢?”
“我觉得不怎么样。”他表情嫌弃的说。
“将就将就吧,看来也没别的地方了。”说着,我抬腿迈上两步台阶。
康小强摇了摇头,跟在我身后。
当我抬起头,视线重新落在前方,看见刚才还空荡荡的旅馆门口,此刻已多了个人。是个女人。因为出现得突然,我居然被她吓了一跳。
康小强也看见她了,而且看愣住了。
与这幢楼,与这整个地方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女人看上去很时髦。
她上身穿着优雅的卡其布风衣,搭配一条洗得泛白,但绝对不显寒酸的直管牛仔裤,脚上穿着一双时尚的撞色网球鞋。这女人生得一张圆圆脸,看起来甜美可人,只是皮肤有些黑。
“是要住店吗?”她看着我俩,面带微笑。
“是啊。”我回答道。
她又探头看了看停在路边的车。“就停在那里,不会碍事。”说着,她侧身礼貌地做了个邀请之势,扭了扭腰,转身进门去了。
我俩跟在她身后,进了旅馆。
跟外观一样,里面大堂也很简陋:有两张铺着拼花布垫的旧木椅,一张有磨砂卷尾纹的玻璃茶几。挨着椅子的陶瓷花盆里,种了一棵有些年份的金桔树,上面拴着红绸带,看上去风尘仆仆。两米多长的服务台,刷着橙黄色油漆,天长日久,剥落出了褐色木纹。柜台里有一台14寸老电视机。一张可能是值夜班用的折叠钢丝床,已经打开,铺好了被褥。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坐在柜台后面,见有客人进门,慌忙站起来,露出小半截身子。
这家旅馆硬件虽然过时,但老板娘还不错。
那女人显然就是这家店的老板。进去后,她就安排那位发愣的小姑娘替我们登记客房,又亲自从柜台取了钥匙,递到我手上。还问我们,要不要用餐。我和小强对视一眼之后,冲她摇了摇头。
老板娘跟我们应该是同龄人,大约三十七八岁,身材保持得很好,爱笑,显得特别有精神。在城里,她这年纪还能有这样的“成就”,得是经常去中天奥力这种地方的。我和康小强没急着去房间,因为我要向老板娘打听,最近有没有见过外来的钓鱼人。
“你要打听个人?”老板娘脸上似笑非笑。
“是的,我要向你打听个人。”我看了看她,接着说。
“是什么样的人呢?”见我在翻看自己的手机,她主动将脸凑了过来。
我翻出一张跟老鬼的合照给她看。她把脑袋朝我这边偏了偏,蓬松的头发蹭到了我的下巴,有一股好闻的松子味。
“这是你。”她用手指了指,“你是说旁边这位?”
“是的,见过这个人吗?”
她抬起头,轻轻摇了摇,说没见过这“老头”。
相比之下,老鬼的确有些显老。实际上,他看上去比同龄人都显老。由于终年奔波在户外,风吹日晒,他的皮肤又黑又糙,加上身形干瘦,又有点驼背,难免给人一种老
态龙钟的印象。但所谓人不可貌相,若论爬山涉水的劲头,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也怕是不及他。
“他是两星期前过来的,骑着摩托车。”康小强开口道。
“两星期前?”老板娘皱了皱眉头,“哎呀,没有吧。我们这里平常很少有人来。如果见到,我想应该会有点印象。”
“平常没人来?那什么时候不平常?”小强抓住话柄,机敏地问。
“嗯,春季。每年春季,就会有外面的人进山来采药。”老板娘笑盈盈地看着康小强说,“像这个季节,来的人就很少。”
“那你们这里的人呢?”康小强接着问,“街上都没人。”
“都出去了。大山里,留不住人。”
“那好吧,谢谢你。”我对老板娘说。
我示意小强,可以了。
我想,既然天天眼巴巴望着客人来的老板娘都说没见过,那么老鬼肯定没来这里。至少,他没在此落过脚。从这里到尖顶观,地图上看,已近在咫尺,就在山顶某处。他要么直接上了山,没在此停留;要么,这里根本就不是他钓鱼拍照那个地方。我们可能找错了方向。
上了楼,找到我俩的房间,把东西放好,我就不想再动了。
“你累了?”康小强问我。
“不,不累。只是想休息休息。”
“要不你先躺一会儿,吃饭时我来叫你。”
“你要去哪儿?”
“我出去逛逛。也许,再去跟老板娘聊聊。”他歪着脑袋,眼神就像已经看到所说之人似的,“我对这个地方有些好奇,想四处看看。”
“那好,你去看,我躺会儿。”
等康小强出门之后,我三两下对付着冲了个澡。本想好好放松一下,可那水时冷时热,很不好掌控。山里不比外面,气温低,虽说是夏季,凉水冲在身上也不享受,还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洗完澡,换好衣服,我又到床上躺下。没办法,房间里连张椅子也没有。
这样的客房,对它的床,自然也不能有更多期待。好在我皮糙,虽然床垫有点硌背,但总比站着强。房间里陈设简陋,几乎没有任何装饰,刷着白漆的天花板上,可以看出只有预制板才能形成的间距整齐的连接痕迹。
我瞪着眼,琢磨着老鬼的下落。
既然来了,明天还是要去那个叫尖顶观的地方看看,只要能找到老鬼拍照的地方,就不虚此行。姓陆的说,他要找的鱼在某处山洞里,而老鬼的照片中,岩壁上“尖顶观”三个字下面,正好便有个洞,会不会就是那里?老实说,我也是根据这个发现,才判断姓陆的所说这件事,还有几分可信性。而且,就像小强分析的那样,如果只是帮着捕鱼,犯不了什么大错。
*
康小强回来时,我刚打了个盹。进门时,他轻脚轻手,好像是害怕惊扰我休息。但我其实已经醒了。
“干嘛鬼鬼祟祟的?”我问他。
“啊,你没睡?”
“打了个盹。”我从床上坐起来,看着他,“你这样子,怎么,我怎么看着像是进错了房间似的。去老板娘那里了?”
“哦,没有。”他尴尬地笑了笑,接着,做出一副神秘的表情,问:“你是不是觉得,我的举止显得很轻盈,很优雅?”
“是的。”看他那样子,我忍不住想笑,“你就像一只蝴蝶。”
“跟你说真的。”他一本正经的说,“你出去逛一圈,保准也会像这样。我跟你说,这地方有种魔力,在外面稍微多待一会儿,就会变成这样。嘿,你说怪不怪,我现在讲话都不敢放开嗓门。”
“有些地方就是这样,能让人自觉规范言行。”
“我以为只有图书馆才具备这种效能。”
“不,这样的地方很多。没去找老板娘聊天?”
“我没见到她。她好像出去了,或藏在这栋楼里的某个地方。”说着,他伸展两下胳膊,恢复了平常大大咧咧的模样,走到床边,一屁股坐下。可能感觉坐得不舒服,很快又重新站了起来。
见他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我问:“没什么问
题吧?”
“问题倒没有。对,这就是问题。我想去找老板娘,但她好像不见了。这是不是个问题?还有,你说,那小姑娘才多大年纪,站着还没柜台高,还有点傻乎乎的,怎么能在前台做接待?除了会咿咿呀呀,什么也说不明白。这是不是个问题?我怀疑她是个哑巴。还有还有,我就没见过像这样的地方,没有商店,没有小摊,也没有行人。走在马路上,我感觉有种难以言传的孤独。”
“这一点也不奇怪。”我说,“去年,我去一个地方钓鱼,那里以前有个工厂,后来厂迁走了,只留下空旷的住宅区。那里的居民全是退休老人,要么待在家看电视,要么坐在门口发呆。很多从前建在郊区的国营厂矿,现在都只剩一片废墟,看上去十分荒凉。你只是没留意这种情况。”
“你是说,这种情况正常?”
“看看今天那位老板娘,她人很好,很热情。那孩子嘛,若是山区里流离失所的孩子,能有个地方落脚,能有饭吃,也是好事。”
“对,也是。那年我在郴州也碰见过一个被饭店收养的孩子,说是从山里出来的。比流落街头好。看起来,老板娘是个善良的人。”
“在没有结论之前,看问题,不妨多怀揣一些善意。”
“嗯,你说得对。”
“对了,出去逛一圈,找到吃饭的地方了没?”
“吃饭的地方找到了。我觉得很幸运,能找到一家饭馆。我还发现一个废弃的篮球场,场地上长满了草,篮板已经朽烂。本来我以为那里会有所学校,乡间小学,希望小学什么的,可却没看见教学楼。”
“肯定也没看见学生。”
“我说过,这个地方没什么人。更别说学生。”
“还不错,至少找到了吃饭的地方,不用现在就开始吃干粮。待会儿,我们吃饭的时候,可以找饭馆里的人了解一下,打听一下。就算没在这里住,老鬼说不定在此地用过餐。顺便问问这个地方的情况。别指望楼下那个小姑娘,除了拿房卡,她好像什么都不知道。”
“我刚才怎么说的,她肯定是个哑巴。”
*
下午六点,我俩出门,去镇上唯一的饭馆用餐。
饭馆门口有棵樟树,树干粗壮,树冠茂盛,就是稍微生斜了点。不过这样正好把门口那堵墙露出一块。在那块墙上,用白色石灰刷了“食堂”两个字。这种标语一样的招牌,俨然是此地特色。
饭馆店堂不小,收拾得也整洁,桌子擦得干干净净,椅子的坐垫和靠背衬里还有海绵,比我想象的好多了。他们的点菜单还是印刷品,一式两份,分别是浅粉色和浅绿色的纸,上面工整规范地印着菜名,鱼香肉丝、麻婆豆腐,菜单上都有,价格也不贵。除了没有一块像样的招牌,别的都不错。
店里的服务员只有一名,是个五十来岁的中年男子,穿着白衬衣,系着白色长围裙。围裙上既没有鸡精广告,也没有店名,只有两个弧形排列,像是出厂就印了上去的红色美术字:林场。
中年男子看上去白白净净,像是读过些书的。
“你是老板吗?”我直截了当的问。
“我不是。”他轻声答道,一副生怕得罪我们的样子。
当然了,他肯定不是。
有一种人,看似对谁都低眉顺眼,可他们的心却异常遥远,远到你根本触摸不到。虽然看起来很好说话,但我不喜欢跟这种人交流。
这家馆子也许没有老板。或者,老板在厨房里。许多小饭馆都是这样,老板会待在厨房里,在那里掌控一切。
我一度想去厨房看看,但没找到门。店堂与厨房之间,没看见门,只有一个很小的窗口,仅够菜盘从里面传递出来。有一阵,我听见从里面传来柴油炉烘烘燃烧,以及铲子与铁锅之间碰撞发出的声音。
从饭馆出来时,街头的路灯已亮了。此时,夜幕低垂,天地间笼罩着一层青色薄雾。路上安静极了,我干咳两声,就惊扰了一群小鸟。它们突然从一栋房子背后飞射而出,朝夜空中掠去,转瞬即逝。
除了我俩,马路上连个人影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