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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隐隐预感到,让我接受这种“会审”式面谈并不寻常,一定是因为在训练测试过程中,出了什么特殊状况。
但我还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刚才,他们跟我谈到了要去往那个地峡,如何适应水压的问题。“古人通过祭祀达到的效果,亿森公司则依靠现代科技。这既节约了宝贵的时间,又能适用于普通人。当然,得经过些训练。”对这个问题,黎先生还在向我解释,“我们没那么多时间来让人体逐渐适应。为实现无载具深潜,亿森公司研制了一种仿生潜水服,这样可以缩短适应时间,也更有安全保障。”
佟伟国忽然问我:“杜先生,你对此有何看法?”
我抬头看着他,“我没有看法。安排怎么做,我就怎么做。”我说。
佟伟国点了点头,不再说话了。
“如果你仍愿意执行这个任务,那么,我还有个问题。”这时,倪教授又开始发问了,“你说,当面对那位跟你长得一模一样,自称他就是你的人,并不感到意外和慌张,对吗?
“是的,并不怎么意外。”
“能告诉我们为什么吗?”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因为近期大涨了见识,了解了那种感染会形成完全相同的自己之后,有了心理预期,渐渐适应了吧。”
“但他其实告诉了你,他并非你的感染体,他是你的分身。对这种只在神话传说中出现过的说法,也不感到吃惊吗?”
“其实我是吃惊的。我相当吃惊。有时候,猛然看见镜子中的自己,我都会感觉奇怪和害怕。你们没这种感觉吗?”我看了看对面坐的那排人,反问道,“教授,我知道,我从生下来就跟别人不太一样,我是个科学技术的产物。但我还是人。我这种情况在过去或许罕见,但现在却很普遍。许多人都采取这种方式要孩子,以期后代能更加健康,聪明,漂亮。这已经不是秘密。对吗?既然我算是个正常人,当然也有正常人的感受。就像现在,我就感觉很不自在。需要隔着玻璃对话,我可以理解,也许是出于安全方面的需要。但既然咱们目标一致,能不能让接下来的对话更像平等讨论,而不是审问和受审呢?”
倪教授被问得一愣,轻轻摇着头,没再提问了。
“杜先生,很不好意思,可能这种谈话方式的确不太公平。”汪老这时又插话了,他语气委婉,却显得十分冷静,“请见谅,这是科学上的讨论,不便带有感情色彩。我提个问题,当你发现在自己家里也有离奇之事发生,是否感到过惊慌和恐惧,是否也抱着习以为常的态度。”
“我吓坏了,真的。”
“根据视频记录显示,你当时表现得非常平静。”
“是的,对那种情况我也耿耿于怀。因为我自身的感受,和视频上看到的表现有出入。当时沈新和谢姚犁都在场,我已向他们做过说明。”
“你当时已经获悉,住在你家的,可能是一种拟态生物,她根据选中的目标来形成自己的模样,在需要时,可随意改变外貌。对吗?”
“是的,我知道。她甚至能变成一只猫。”
“你对此并不感到意外,是吗?”
“我其实非常意外。只不过......”我当时真该吓得失声大叫。
见会谈气氛有些紧张,黎先生终于出面调和,他对我说:“小杜,今天我们能够如此接近了解一个古老的高级文明,其实多亏你父亲。我想这里面的渊源不用再多作解释。你父亲曾对我说过一句话,令我终身难忘。他说,越是接近了解他们的文字,就越是让他感到恐惧。想想,他到底从中领悟到了什么,才会让他说出这样的话来。这些年,我们一直不放弃追寻答案,也是因为迫切感受到人类面临的威胁正日益递增。我非常担心,不会再有下一个几十年时间,留给我们去继续摸索,机会也许就这一次了。”
“先生的意思
是?”
“我们必须尽快联系他们,确认他们的立场。”
“这好像正是我们在做的事吧。”
“没错,所以请别介意谈话的某些方式。”
“说到我父亲,”我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对黎先生说,“先生是否可以再给我讲讲他的事,如果这个要求不过分的话。我想对他多些了解。”
“你想知道什么?”黎先生认认真真的问。
“他对互人的真实看法。”
“好,我可以详细告诉你,他对互人的认识和理解。”黎先生隔着玻璃直盯着我,接着说,“对互人的认识,你父亲比其他所有人加起来都要多。因为他是迄今为止,唯一能读懂他们文字的人。他坚信互人就是传说中的神。”
“但传说互人是灵恝的后代。”
“那或是后人意会。传说灵恝是炎帝之孙,但也有研究者认为,灵恝就是西方文明中的上帝。在《旧约》中,对上帝的身份认识非常模糊,研究者认为那是文明传输过程中的曲解和误读所致。而《山海经》中同样存在这个问题。灵恝是否就是上帝,咱们暂且不论。这位人头蛇身的神‘沿着天梯来去于天地之间’的记录却很明确。你父亲认为,要验证这个传闻,得找到天梯。”
“找到了吗?”
“你知道在最早的文字记录中,管那种大井叫什么?”黎先生望着我,脸上露出难得一见的微笑,“就叫天梯。”
“不会吧。为什么会管那些大井叫天梯?”
“对,你会感到质疑。大井里的确有梯子,但上不通天,对不对。或许你可以想一想,历史上某段时期,有人把什么地方称之为天堂?”
“地下那道大裂缝?”
“没错,无数先知圣人拼命想要去的地方。”
“真是没想到。”
*
黎先生简单介绍了我父亲的工作,说他的研究是从神话故事开始。因为他认为古代神话并非只是传说,许多故事皆有据可查。他还提出一个观点:在仅存于传说中的上古时期,其社会文化成就,或许要远高于商周。因为当时的人可能直接面对着一个值得学习的对象。“已有证据表明,无论中外,历史上都曾多次发生过知识水平大规模倒退,原因不明。你父亲也对此进行了研究,将其比喻为人类史上的地质断层。”
“他想说明什么呢?”我感到很好奇。
“他想告诉我们,人类从原始蒙昧,到拥有自己的文明,曾经大起大落,既取得过辉煌成就,建金字塔、巴比伦空中花园,有了楔形文字,象形文字。但也经历了至暗时刻,一次次文明湮灭,野蛮重生。”
“他想说,人类是在瞎折腾?”
“我认为他告诉我们的是,人类需要谦卑,需要学习,需要不断进步,否则便会陷入泥沼,陷入周而复始的堕落渊薮。”
“看来他人还不错。”我笑了笑说。
“杜先生,你认可你父亲的努力吗?”这时,佟伟国再次发话。
“认可。”我说。
“那就是说,我们仍可对你有所期待了?”
“当然了。”
“那好,请告诉我们,你在地下到底经历了什么。”
他这话让我一时没反应过来。“这问题刚才好像谈过了。”我说。
“是吗,那好,你先看看这个。”他手上拿着几张文件,轻轻挥动,“下午咱们再谈。” 说完,他转头示意左右,意思是就先到这里。
我不知道他手上拿的是什么,为什么要叫我看。
汉斯带我前往休息楼层,那里有很多房间,布局像酒店。他把我带到其中一间门口。那间房门上有个金属字母M。我朝他伸出手,等着他给我钥匙。他看了看我,表情暧昧地说:“抱歉,先生,这里没有通讯信号,也没有WI-FI,如果有什么需要,请按墙壁上的圆形金
属按钮。那......”
“好的,我知道。”我说。
汉斯从兜里掏出钥匙,递给我。“那我就不打扰了,请好好休息。”他朝我点了点头,转身离开,转眼就消失在环形过道中。
我把钥匙插进面板上的锁孔,开了锁,推开房门。
窗帘开着,巨大弧面落地玻璃提供了充足的采光,房间里一览无遗。跟酒店的布置一样,该有的都有,也没有任何东西显得多余。
我走近窗边。从这里望出去,林海茫茫,远接天际,天空晴朗,漂浮着朵朵白云。两边张望,因为山崖呈弧形,巨大陡峭的山壁左右环抱,十分壮观。从外面看,玻璃并不显眼,不过是崖上一片片光滑的岩石。
我靠窗边坐下,取出佟伟国转交给我那份东西。那是份笔录,是我的训练测试报告,标题为“大脑皮层及海马体深层电波信号转译”。
是我的“记忆”。
报告以第一人称口述的形式记录,读起来像是自言自语——
*
我还没死。
我怎么还没死呢?我已经看见光,看见天堂。环境实在太美。我的生命应该快要结束了。我已精疲力竭,奄奄一息。
我恐怕已经出现了幻觉。狭小曲折的溶洞忽然没了,四周非常开阔,还能听见阵阵浪涛。我居然走到水边来了。照明工具的电全部都已耗光,现在已经没有用了,可以被扔掉。我实在背不动了。现在已经用不着照明了。这里不仅有宽阔的湖面,好像还有星空。湖水轻轻拍打着沙滩。什么,我到了沙滩边?这是多么有意思的想象啊。这样也好,终于可以脱离漫无止境的山洞了。但是,我好像依然还在地下山洞里。那些可能不是星光,而是水波反光。湖水十分深邃,深得发黑,发亮。水也逐渐漫上来了,离我越来越近,就像正在涨潮的海岸。
我走不动了,只想找个干燥的地方躺下。
#######(大概是大脑思维活动停止了一段时间)
湖水很凉,冰冷蚀骨。我被冰凉的湖水托起,慢慢往水底沉去。老实说,我对此并不害怕,即使就要面对死亡,也能坦然接受。死是一件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不仅不感到害怕,此时此刻,甚至还有些向往。
但我恐怕还没死,因为眼睛还能看。我看见水面的雾越来越大。
这真是个既美丽又可怕的地方。看那顶上,天堂也不过如此。能死在这里也不错。忽然间,我感觉又从水里浮了上来,就像有东西托着我似的。啊,待在水里忽然变得非常容易。原来是起浪了。浪不知是怎么起来的,因为没听见风的嘶吼声。浪很大,瞬间把我掀起四五米高,然后重重跌下来,卷进水里。我呛了好几口,差点背过气。但这的确让我恢复了些精神。而且我发现水的浮力好像也发生了变化,不再任由我摊着不动。一开始来不及适应,还差点溺水,但我很快控制了体态。我全力适应新的变化,打算在死之前最后一搏。我不怕死,但也不缺乏求生的欲望。然而浪实在太大,一波接着一波,把我朝前推去。
#######(大脑又是一段空白)
“他死了吗?”我听见有人问。
那声音很难听,十分刺耳,就像拿什么老式话筒喊出来的。我发现自己躺在硬邦邦的地方,可能是岸上。我居然还没死。我睁开眼,见天空中一闪一闪的有东西在发光。天空好像巨大的飞轮。我没看见说话的人,可能是幻听。
这地方太奇妙了。我摸到了我的手机。如此神奇的地下世界,怕是经常掘人祖坟的老谢也没碰到过吧。奶奶的,要是能把这见识告诉他就好了。
太好了,手机有电,还能用。我举起手机,打开录音。这时,我听见附近好像有什么声音。应该不是幻听。我转过头,看见有人从暗影中出来。
噢,真不敢相信,这地方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