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闵四娘掀开车窗帘一角, 回头看向在夜幕中最来越远的蒋家,嘴角勾出一抹冷笑, 蒋家这只硕大无比的猛兽,如今也不得不离巢了。
坐在她旁边的惠心看见她的笑, 不由得打了个冷颤,银玲一下子按住了她的手,惠心对着银玲干笑一下,低下头不敢乱看了。
锦环拿出包袱整理着,嘴里默默地念叨着:“那把剪刀不应该落下,以后在外地想淘换到那么好的剪子就难了……”
“再好也不过是剪刀,又不是赤金的。”金玲笑她, 佑大的首辅官邸都丢在身后了, 更何况是把剪刀,“六奶奶,您真的不往娘家捎信儿吗?”
“无话可说,互不牵连罢了。”闵四娘说道, 闵家原就对这个自幼在外长大的女儿凉薄, 原先蒋家好的时候倒是四时节礼不断,三节两寿姻亲该做的半点不差,蒋家如今这样,闵家连片纸都没有捎过来,无非是让她自奔前程罢了。
她若是会回娘哭诉撒娇的也就罢了,她这个“女儿”也确实不讨喜,如今这样闵四娘倒觉得更轻松些。
车马一路到了城门前, 守城的人事先得了庞贵妃的关照,破例在半夜里开了城门放这一行人悄悄的出京,蒋家牵扯太大,无声无息地出京,各方人马都乐见。
闵四娘隔着车窗听见蒋佑方跟外面守城的将军寒暄,“薛大哥……多谢了!”
“好歹亲戚一场,总要送你们最后一程。”
薛家……他们这是想亲眼看着蒋家灰溜溜出京,才消心头之气吧。
“不瞒薛大哥说,家父病重,我二哥也病了,我年轻见识浅,虽有老亲故友相助,亦是手忙脚乱,如今好歹让全家出了京,日后若有回京之日,再一一拜望道谢赔情。”蒋佑方也不是真的一笨到底,这些日子他也颇长了些见识,也知道,示弱了,蒋至先和蒋佑昌双双病倒的事,本就瞒不了人,藏着掖着反倒让人瞧不起。
“没说得,天寒露重请早些启程吧。”
马车一路出了城,就算是在车队的正中,闵四娘还是听见了城门关闭时的那轰然一声,京城再没有蒋家了。
往江西去原是要在通县登舟,如今天寒地冻还要再走到山东河段才有船可坐,索性闵四娘这个管家的体恤下人辛苦,一路上不吝惜柴炭,投宿也专找最好的客栈,倒不觉得多艰难,登舟之后更是餐餐有肉、顿顿有酒,蒋家不似是引罪出京,倒似是衣锦还乡一般。
邻近江西地界各地官员多与蒋家有旧交,也是远接近迎,蒋佑临与蒋佑方兄弟与他们时常推杯换盏饮宴到半夜方散。
另一个高兴坐船的就是蒋吕氏了,时常见她穿着鲜红、嫩绿之类的衣裳,坐在船边笑嘻嘻地又唱又跳,不知情的人见她还以为是蒋家的哪位奶奶。
秦玉珠坐在她旁边一脸愁苦地望着江景,只觉得穿再多的貂裘也难挡身上的寒意,她本是北方人,这南方湿冷的天气实在让她受不了,也幸好有蒋吕氏这个“爱玩”的性子,她才能多出门晒太阳,否则真的是连死的心都有了。
“太太这样子,倒真的是享福的。”闵四娘坐到她旁边,递给她一个烤好的鸡蛋。
秦玉珠把鸡蛋握在手里,笑了笑,如今管家的是闵四娘,她瞧着万贯家财也无处下手,这就是她的另一个难受之处了,虽说她与闵四娘长幼有序,理该是她掌家,可是一个嫡庶有别就压死她了。
“总之咱们命最苦。”好处都让别人占了,离家舍业的难处倒让他们夫妻跟着一起背了,他们夫妻若是恩爱也就罢了,一起讨饭也要夫妻相濡以沫啊,蒋佑临根本是看都懒得看她,秦玉珠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听爹娘的,像二嫂一样回娘家。
“京城啊,掉片瓦下来都能砸死几个当官的,御史耳朵又长,嘴碎的人也多,咱们回了江西把门一关,县令都不比咱们家的一个下人见识广,日子倒比京城里的要好过些。”闵四娘说道。
秦玉珠笑了,“你倒知道这个……”
“我可是在乡下长大的,我父亲才是五品郎的时候,年年县令都要到我家给我祖父母做寿,没法子,京城户部的大员,连一、二品的封疆大吏见着了也得陪笑脸。”
秦玉珠一听她这么说,也慢慢收了凄色,也是,如今老爷病得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太太又得了失心疯,与其在京里看那些原来巴结她的势力小人的脸色,不如回江西做土皇帝。
蒋家的势力犹在,再过个几年风头过了,圣上想起来蒋家了,蒋家自有翻身之日。
只听见坐在甲板上的蒋吕氏拍着手唱道:“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高楼饮美酒,几家流落在外头……”
她的声音略带老态,偏又有几分童音,在这无人的江心渡船上,唱得人心里发寒……
“也不知道是谁教她唱的这歌,唱得倒好听。”闵四娘在一片寂静中说道,随手把手里已经冷了的烤鸡蛋扔到了江水之中。
这一路上船行得虽不缓不疾,好歹也在腊月之前回到了江西蒋府,蒋府原藉江西介溪县,蒋家势起之后曾经在介溪县外起了做大宅,做祭祖养老之后,蒋至先将母亲送回江西养老之后又大力修缮过,蒋家介溪老宅比在寸土寸金的京中首辅宅第还要气派三分,光是整个宅子,就有京里的蒋府两个大,蒋佑良久居于此,听闻全家都要搬回,更是早早叫人收拾了房舍,粉刷一新,也不比京中蒋府差什么。
这边众人都下了车马安顿下来,那边前厅已然有当地的知府、县令等前来拜会,蒋佑临原想着他们本是引罪辞官虽说圣上对外说的是蒋至先年高德勋身染重疾准告老还乡,可是怎么回事谁都清清楚楚,回乡之后还是要谨慎些为好。
蒋佑方也拿不定主意,可闵四娘的一句话却让他们改了主意。
“如今咱们回了乡,他们是父母官,这一路上旁人都见了,难道还差他们不成?若是得罪了他们,让他们怀恨在心怕是要招祸。”
蒋佑临久居官场,自也知道县官不如现管,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的道理,“也是,当初咱们回乡守孝的时候,全靠两位大人照应,若是如今回乡了不理人,倒让人笑话咱们。”
秦玉珠在分派给她与蒋佑临的慎思楼中督着下人安放东西,这南方啊,哪里都好,就是冬日里湿寒难忍,院子天井宅小不似北方屋宇开阔,不住一层倒住二层,处处都是楼,屋檐子上滴下来的都是湿乎乎的水。
雕梁画栋精致归精致,总不如她暖阁里的热炕来得实在,可如今又能如何呢?
两个男孩子倒不管那些,在走廊里咚咚地跑着,你追我赶着尽情地撒着欢。
除了这些她还是惦记着银子,原来蒋家有势,银子自然滚滚而来,如今势没了,更是只能抓着钱了,她如今手里积攒的私房虽说够花了,可看着两个小的,又觉得不够了。
可这一时又哪里来得那许多的生财之路?如今他们夫妻,一个被拘束着孝敬婆婆,一个伺候公公,就算是能在一起商量,蒋佑临也不会帮她想生财之道……
唉……可惜了婆婆的那些私房,全在搬家之前被老六媳妇那个面上憨心里精的给搜了去了,值钱的首饰等等被彩蝶牢牢的把持着,她千方百计也没弄到手多少,真是……越想越恨啊。
她正这么想着,丫鬟进来通报:“六奶奶来了。”
闵四娘的眼睛依旧放在钟嬷嬷身上,说起来,她倒忘了她了……
“三嫂子,我来看看你这里收拾得怎么样。”闵四娘笑道。
“只不过能见人罢了,跟京里没法子比。”秦玉珠拉着她的手坐到里间的黄花梨椅子上,“我从京里带来的茶叶倒有大半潮了,只有这点子茉莉香片搁得好倒能喝一喝,你尝尝。”
闵四娘喝了口茶,“三嫂这里果然有好茶。”
“唉,原先咱们妯娌多,坐在一处说说笑笑好不快活,如今就剩下你我了,冷冷清清的。”
“冷清也有冷清的好处,三嫂,有些事你真没猜出来?”
“你是说静安和月娘?”秦玉珠摇摇头,“我原先没猜出来,灵堂上那么一闹,我再傻也猜出来了,只是没人能说,却也没想到你也猜出来了。”
“那二哥做的孽……”
“二嫂为这事儿在我跟前哭了好几场,自己的男人做下这样上对不起祖宗下对不起妻儿的事,她又能如何?满府的鲜花任他采,他却做下那等没人伦的事,还要连累全家人。”
“三嫂你是说……”
“我爹说了,薛家这次没少在蒋家背后捅刀子,还有严家,都是些翻脸不认人的货色。”
是啊,秦玉珠跟娘家向来亲近……
“他家失了女儿自是要报仇的。”
“就怕让蒋家离了京城他们还不解恨……”
“不解恨又如何?山高皇帝远的,他们家就是有势力也在北疆,与咱们何干。”
秦玉珠点了点头,“唉,只是咱们家虽在江西、京城都有田产、铺面,却难支撑这么一大家子人的花销,总坐吃山空……”她瞧了一眼闵四娘的脸色,见闵四娘不住的点头接道,“如今管家的人是你,不说要如何富贵,好歹要细水长流。”
“我也是这个意思。”闵四娘说道,“这老话说得好,竖着的房子躺着的地,这才是子孙吃穿不尽的,京里的田产咱们离得远,只能慢慢的卖了,江西是祖业,总要多留些,咱们家原不在这儿也未用心经营,我打算多买些良田……”
秦玉珠点头,“可这良田回本太慢……总要弄些快钱。”
“快钱?”
“咱们手里也要有些私房啊……”
“这我就不懂了……”
“我也不懂,所以才跟你商量,咱们妯娌两个要慢慢的琢磨出点门道才是。”
闵四娘点头,“也是,还有这宅子,不瞒三嫂说,我用着那马桶,解手都解不出来,还觉得自己在船上漂着呢……总要修一修的……”
秦玉珠一听见要修宅子,眼睛立刻一亮,修宅子就要动用公中的银子,动用了她就有来钱的门道,“你要修宅子可别忘了找我,我的奶兄在京里的时候就专管咱们家宅子修茸,他手里还有咱们家宅子的堪舆图呢……”
“如此甚好啊……”闵四娘扶掌笑道,回乡归隐的民居,照着京城首辅的规制修,修得好,修得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