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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信闷不吭声地坐在车里。
他的脸色好一点了,但也不算转晴,外面车轮的辚辚声、行人的脚步声、小贩的叫卖声嘈杂交织成一片,他只垂着头,盯着自己的靴面,手掌放在膝盖上,指骨瘦长分明,指尖陷进绸料,背脊又是直挺挺的,僵得好似一杆标枪。
许融在一边耐心地等待,好一会儿之后,萧信终于抬起头来,目光扫向她:“你为什么不生气?”
许融没想到他最先关注的是这个,沉吟了一下,道:“因为生气会变老。”
萧信瞪她,非常费解地。
许融笑了起来,摆手道:“二公子,我开个玩笑。我没生气,大概因为对象是你吧。老实说,那天听见张老夫人要将我和萧伦搞什么拨乱反正,我是有点生气的。”
萧信眼睛瞪得更大,狭长眼尾都瞪开了,比先还显得不可思议:“你——你什么意思?”
许融茫然了:“什么?我夸你比萧伦品行好,配给萧伦那种人,我肯定不愿意——”
她忽然反应过来问题出在哪,忙道,“不是配给你就愿意的意思,我没那个意思,你别误会。”
萧信别过脸去,道:“你别说了。”
左一个“意思”右一个“配”的,根本越描越黑。
许融笑道:“好。你也别生气啦。”
萧信若有似无哼了一声,他没回答,可被这么一打岔,他心中的郁气确实散了大半。
他绷着的气势松了松,将自己往身后厢壁上一砸:“许姑娘,你要找我说什么,说吧。”
许融正等着他这一句,倾身往他的方向靠了靠,压低声音道:“萧二公子,事已至此,我觉得,不如将计就计。”
大街上车水马龙,其实是比茶馆雅间更好的密谈场所,就算贴近了能听见他们在说话,也听不清究竟说的是什么。
萧信:“嗯?”
许融问他:“萧二公子,你我落到今日这个境地,你知道根源在哪里吗?”
这一句成功又把萧信点着了,他眉峰聚拢,拧出座小山峦,峦间锐意不断攀升,累积至生戾时,他开了口:“在我无能。”
所以听人做主,由人摆布,明明一个活人,却像皮影戏里的纸板小人一样挣不脱身上的束缚。
许融赞赏笑了:“对。也不对。”
被损害被侮辱当然不会是受害者的责任,但坎坷到这个地步,不怨天尤人,还能意识到自己的不足,这是难得的品质。
“萧二公子,你不是真的无能,你只是需要时间。”
少年时的穷不算穷,少年时的困也不算困,这个年纪本来就充满了无能为力,两手空空刚不过人太正常了。
即使是她,重返少女的代价是所有奋斗成果全被清零,倘若穿到萧家,不一定就会做得比他更好。
萧信怔了下,唇似要启开,但又没说话,只是眉间渐渐放平了。
许融接着道:“萧二公子,你知道我需要的是什么吗?”
萧信道:“什么?”
他倒真有点好奇,因为他实在看不透许融,因此也不知道她需要什么。
许融面容郑重,道:“钱。”
萧信:“……”
他被这简单又粗暴,肤浅无内涵的一个字震到表情空白。
“我这辈子,是不打算再论婚嫁了。”许融认真道。
事实上,不要说这辈子,上辈子她也没想过,她有一些在成年后还保持联系的福利院朋友,他们大致分为两种,一种非常渴望补足自己原来没有的家庭,于是飞快走入婚姻,一种则因为被父母抛弃,对家庭非但不渴望,还不信任,因不信任而又生出排斥。
许融是第三种,她生来缺了一大块,但在漫长成长中习惯,缺失即为完整,她也不再以为自己需要。
萧信无法知道这些,他理解到了另一件事上去,看许融一眼——带点不自在地:“许姑娘,我大哥不好,世上总有好人,你也不必如此。”
这在他就是难得的松口了,从前他才不会与许融有一句涉私。
“大概吧。”许融领情地笑了笑,“不过,应当与我无关了。”
这就不好再接了,萧信也不便与她深入探讨有关婚姻观的问题,沉默了一下,道:“那你的意思是?”
“萧二公子,你需要时间,我需要钱。”许融细细为他捋清,“我们之前已经合作过一次——虽然失败,并不是我们的问题,相反以我之见,它应该奠定了我们之间互信的基础,对吧?”
萧信眉毛挑起又落下——这是什么话?他本能地觉得怪怪的,但怪里又透出新鲜与说服力,他缓缓点头:“算是吧。”
“那么,有这个基础在,我们就有了进行下一步深度合作的可能。”许融循循道,“比如说,明面上如萧夫人所愿,私下里,我们另立一份契约。”
萧信:“——什么契约?”
“想要摆脱长兴侯府控制,就不能再留在府里,你原来的思路其实没错。”许融先肯定他,“但一无所有不告而别,你要付的代价太大,也不容易成功。”
“如果你有足够的时间,足够的努力,那世上原有另一条路,光明正大,你迈上去,无人拦得住你。”
萧信嘴唇翕动,无声说了句话。
许融没听见,眨了下眼:“什么?”
萧信抱胸望向车顶。
他说的是:又开始了。
这个神神叨叨的许大姑娘。
可是他不能否认手臂底下开始紧促起来的心跳——不用她说更多,就这一句话,他已经被煽动了。
或许是过去从来没有人这么对他说过,或许是他心头曾经也滑过这样的念头,即使半途而废,从未真正消失。
许融没问出来究竟,但看他的表情就知道有戏,她不去纠缠细节,紧接着道:“只知依附家族不是好选择,彻底与家族切割同样不是——至少眼下不是。萧二公子,与寻常百姓比,无论从文从武你都先天具备许多优势,既然已注定无法摆脱,不如善加利用,待你赚到自己的前程后,那时想做什么,岂不都便利得多?”
“对了,”她一长串话说完,想起来了,“我一直没有问过,你究竟是习文还是习武?”
其实她提过,还不止一次,只不过萧信从来没搭理过这个话题而已。
这一次,萧信眼神变幻了一下,终于正面涩声道:“……习文。”
有个方向就行。许融不挑,她点点头,接着往下规划:“萧二公子,我与你相知不深,但看得出来你是个聪明人,以你的才智悟性,再肯下苦功,再有个三年五年,就差不多该读出来了。到那时,你我仍然青春年少,合作结束后,各奔东西,你要另娶名门淑女都可,耽误不着什么。”
她说前半截的时候,萧信的眼神一直有点飘,听到“三年五年”时,车轮恰好滚过一个小石子,震了一下,他的瞳孔跟着也是一震,嘴唇微张,似是想打断,但终于又没开口。
许融察觉到了,但她毕竟不是神算,不能那么准确地分辨出萧信的情绪究竟落在哪个字眼上,以为他是被提议本身惊着了,就要再接再厉地劝他:“萧二——”
“我明白了。”萧信忽然打断了她,主动发问,“你的意思是,你要和我假成亲?”
孺子可教。
许融连忙点头。
“我得到时间读书,你得到——”萧信想了想,“得到嫁妆?”
举一反三,总结满分。
许融充满赞赏地再度点头,眼神晶亮。
就说他是个聪明人嘛,决断力也够,她不清楚他目前的读书进度,但底子摆在这儿,想也不会差。
她简直是……哪来这么多层出不穷稀奇古怪的主意。
萧信觉得自己应该感到荒唐,应该绝不同意,应该立刻斥责于她——
但事实上,他表情只是平静。
呵,荒唐。
还有什么比他们所为更加荒唐的事!
他舔了下唇,那平静便如昙花一现被打破,他轻声道:“好。”
这就同意了?
成果来得太快,许融反而意外:“你答应了?”
萧信瞥她一眼:“是啊。要我写张信约与你吗?”
许融毫不犹豫点头:“好。要两份,你我各执一份,签字按手印为证。”
萧信没有提出异议,他只是直起腰来,手掌交握到膝前,眼神冷而深:“许大姑娘,你考虑清楚了吗?”
倘若他反悔,倘若他有邪念,不论是对她还是对她的嫁妆——吃亏的一定是她。
他知道她有手段,但她怎么敢。
许融肯定地道:“是。”
这是情急生智,也是通往她目标最便捷的一条路——简称捷径。
从前她是不会选这条路的,不正直,不和谐,不符合她受到的核心价值观教育,她老老实实地走在天意铺给她的那一条困难小道上,用汗水铸就台阶,用奋斗换取明天,兢兢业业,勤勤恳恳——
够了。
她懒得再来一遍了。
她打算让别人来。
许融看回去的目光也意味深长,她用心给予鼓励:“萧二公子,只要你努力奋进,闻鸡起舞,悬梁刺股,一定会取得成果的。你早一天金榜题名,建功立业,就早一天摆脱我,也许不用三年五年,一年两年就——”
萧信听前面的话还有点道理,听到后面忍不住了,怒道:“没有那么快!殿试也不是年年有的!”
何况、何况就算有他也没资格马上去考。
“哦,是吗?”许融偏头想了想,是了,她所有时间都砸进了学习与工作里,没空扩展无关知识,不过这点常识她还是有的,就改口,“我只是表达这么一个意思,耕耘必有收获,命运应当由你,不由天。”
萧信低下头去,不说话了。
许融已经摸着了他的脾气,不反驳也不翻她白眼就是听进去了,而且他居然还好像有点爱听。
接下来的车程里,许融趁热打铁,把记忆里那些劝学打气的鸡汤话全倒腾出来,嗡嗡说了一路。
一直没有被打断。
直到外面行人车马声渐稀,马车速度变缓,车厢微微一震,停住。
很快有人过来掀起车帘。
不是白芙,而是跟在萧夫人身边的一个嬷嬷,眼神非常犀利,往许融和萧信身上刮了一圈:“二爷,大姑娘,请下来吧。”
萧信冷冷回她一眼,起身先下。
探身出车厢,迈步要往下跳时,他眯眼望了望吉安侯府的朱红大门,转回头去,终于开口,却是向她确认:“许姑娘,你当真这么信任我?”
信他的人品。
信他的能力。
许融点头笑道:“我相信你不会辜负我——”
们的约定。
当着四周防贼似的萧家众人,后四个字她没说出口,只是顿了顿,确定萧信能领会到,然后接着道,“那么,萧二公子,你相信你自己吗?”
萧信跳下车去,将四周睨视一圈,冷然道:“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