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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榴和青枣两个把饭食团团摆了一桌。
长兴侯府的内外厨房本来就在承应前面的酒席,菜肴许多是现成的,许融走到桌前看了看,这桌菜要得费劲,品相倒是不错,热气腾腾,色香俱全。
她指挥着白芙分成了三份,两份差不多的,一份少点。
“把这碟小炒肉、这盘鸡丝豆腐和这碗饭盖好放到熏笼上去。”
白芙听令行事,但有点不解:“姑娘这是——?”
“给二公子留点。”许融道,“他去外面敬酒,那种场合很难有空吃东西的,说不定回来还饿着肚子。”
“还是姑娘想得周到。”
嫁都嫁过来了,白芙的思路也就跟着自动调整了过来,她放好饭食,小心地又摸了摸半人高的熏笼,确认温度足够,不会让饭菜冷掉,才走回来。
另外三个丫头已经笑嘻嘻地把许融分出来的其中一份饭食往南面暖阁的炕桌上转移了,她们包袱里带有吃食,但累了这么一天,干巴巴的糕点当然比不上热腾腾的饭菜招人喜欢了。
顺带一提,作为新房使用的这个小院正房共有三间,正中是待客的堂屋,两边各有一次间,西边这间即为卧房了。卧房一分为二,靠南又隔出一暖阁来,算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我们就在这里。”许融已经在卧房这边的桌边坐下了,示意白芙也坐,最后,向着萧家婢女们道:“你们出去歇会吧,我这里暂时用不着人了。”
萧家婢女们互相看看,碰了碰眼神,没说什么,福身行了礼,一个接一个地掀帘出去了。
迈出堂屋门后,全部活泛起来。
“这下子府里要热闹起来了。”
“可不是,你们都看见了吧,这位二少奶奶嫁进来第一晚就把家当起来了,啧啧。”
“说起来,她倒也确实不是外人——咳。”
说话的婢女抛一个“你们都懂的”眼神出去,收获同伴们的纷纷点头。
有一个面相老成些的婢女摇头阻止:“嘘,你们要说这些闲话,回去再说。如今就在外面,叫人听见了,现拿你进去作个筏子,那是自找的眼前亏。”
这一声让婢女们安静了些,但仍有人忍不住往新房红通通的窗户上瞥着,又小声道:“我看用不着这么小心,再厉害又怎么样,嫁给了二公子,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好几个婢女露出赞同的眼神,也有人笑:“那也说不准。我听说,二公子最近一直在用功读书呢。”
“难道二公子受了刺激,打算发奋去考状元吗?”
“嘻嘻……”
婢女们都掩口笑起来,只有一个不依道:“二公子虽然不好相与,究竟又没得罪你,何苦这么取笑他。”
“谁取笑他了,我不过是真心好奇——小蹄子,从前也不见你替二公子说话,这会儿护起来了,才在里面你给二公子递酒,我就看你神思恍惚,是不是年纪大了,动春情了?”
“呸,你乱说什么,我撕了你的嘴!”
那一个跺脚要上前,老成些的婢女忙挤到中间,把两人分开,“好了好了,叫你们别说,还越发来劲了,大喜的日子,必定要丢了脸才罢。”
闹事的两个噘嘴不响了,另有别人不以为然:“夏萤姐姐,你太仔细了些,这位二少奶奶不是往昔了,她连二公子且得先笼络着,哪里有空为几句闲话找我们的麻烦。”
“就是。”有人附和,又笑得暧昧,“你们听听才刚里面的话,多么贴心,自己饿了大半天,有一口吃的,还要先给二公子留着。”
“哎呀,快别说了,我不是二公子,我听了心里都泛热乎呢。”
“不知羞的小妮子,又不是给你留的,你热乎什么?哦,我知道了,你必定和翠庭一样,想小女婿了,明儿我就回了太太,给你指一个去——”
“死丫头,你笑她就笑她,又拉扯上我做什么?”
先前递酒的婢女翠庭也恼了,三个人闹成一团,老成婢女听她们娇声莺语,所幸还知道压着些声量,也懒得拦了,只是无奈摇了摇头:“一群傻丫头——”
哪里知道那放得下身段的,才是真正的厉害呢。
她后半截告诫没来得及说出口,忽见到院门口一个人走进来,衣是大红喜庆,人却如夜色孤寂,带着一身的寒意与酒气。
“二公子。”
她忙蹲身行礼,心内纳罕:这可回来得有些快。
打闹的婢女们闻声忙都停止下来,一齐行礼问安。
萧信一个也没搭理,拾阶直入堂屋,这时候里面也听见动静了,大红撒花软帘掀起来,一个小丫头露头活泼地笑:“二公子回来啦,二公子饿不饿?我们姑娘给二公子留了饭。”
萧信脚步顿了顿,走了进去。
脂粉的馨香,饭食的鲜香,夹在熏笼的暖意里轻柔裹了他一身,萧信站住了,没动。
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就是不想动。
直到桌边的少女抬起头来,笑着招呼他:“二公子,过来坐。我给你留了两样菜,你在外面吃饱了没有?没有可以再吃一点。”
萧信才走了过去。
白芙手脚麻利地将新鲜没动过的饭食从熏笼上取来摆好,然后捧起自己已用尽的空饭碗溜到南面去和红榴等人一起收拾起来。
萧信站在桌边:“这些是哪来的?”
“我问厨房要的。”许融回答,并不吝惜地给出赞誉,“你家厨上的手艺比我家还强些。”
这是真的,萧夫人出身的英国公府传承最久,底蕴胜过绝大多数公侯府邸,她掌管的中馈诸事包括供膳自然也非寻常人家可比。
但这不是重点。
萧信道:“你要他们就给?”
许融笑道:“为什么不给?你家太太费尽工夫请我进门,至少应当管我的饭罢。”
哪有这样简单。
萧信知道,可空荡还有些灼烧感的腹内彰显起存在感,他就不想追问了,坐下低头端起碗来。
丫头们人多动作快,几句话工夫已经把碗碟都拾掇好、将暖阁恢复原样后避了出去。
远处偶尔还会响起一两声爆竹,因小院偏远,传到此处反衬出幽静来,萧信就在这静谧中把留给他的那份饭食吃得干干净净,许融试探着将自己这边动了小半的盘碟推给他,他不挑,也吃到几乎空盘。
许融未料到他这么能吃,想到一句俗语,顺口道:“怪不得人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
说完就见萧信脸有往下拉的趋势——又没完全拉得下来,可能反应过来才吃了她的,不好放下碗就给她脸色看。
许融忍俊不禁,抬手给他倒了杯茶:“才吃饱,别生气了,喝杯茶消消食吧。”
萧信垂着眼睛,把茶盅拖到自己面前,才道:“我没生气。”
许融有口无心地应:“嗯,那就好。”
茶汤温热适口,萧信默默喝下去大半以后,他手指握着茶盅,忽然道:“许姑娘,你只比我大一岁,以后可以不必如此说话。”
许融也在喝茶,闻言愣了愣:“什么?”
萧信淡淡道:“我不是许小侯爷。”
许融反应过来:“哦——”
他以为她教训弟弟习惯了,所以对他腔调也老气横秋。
十八岁的少年不允许被当成十五岁——不对,过了年,许华章也长了一岁,他现在十六了,那就是萧信不允许自己被当成十六岁的弟弟对待。
他不知道她实际上比他大的不是一岁,也不是三岁,而是——
许融控制自己想下去,也努力憋住快要喷薄而出的笑意。
行叭,一岁很好,是一岁没错。
她放下茶盅起身,绷着脸道:“我知道了。”
她往南边去,萧信狐疑地望着她的背影,觉得哪里不太对劲,正打量,许融转过身来,指了指暖阁里面窗下的炕,笑吟吟地压低了一点声音:“二公子,委屈你一下,今晚就睡这里吧?”
这张炕照常理应该是供丫头值夜时睡的,不过许融已经提前找了借口,把丫头们全忽悠到院中厢房里去了。
萧信立刻忘了疑问,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既是假成亲,他当然不会和许融同床,但这个问题不适合由他提出,怎么提都是冒犯,由许融主动安排,就再好不过了。
她好像不管什么事到了手里都能张罗得妥妥当当。
萧信心里闪过这个念头,他点点头算作回应,见茶盅里还剩了些茶,就低头继续喝起来,喝完以后,他靠到椅背上,从背脊到腰腿都松弛了些。
从容这种情绪是会传染的。
她处之坦然,他在前院宴客敬酒时涌在心头的那些烦躁、不自在乃至些微后悔就跟着缓缓褪去。
没什么好怕。
经过谋划的未来再难也有一线希望,总比有劲都不知该往哪里使的茫然与混沌好。
心定之后,一直压抑着的疲惫渗进四肢百骸,萧信眼睫开始往下耷拉,他觉得应当还有什么事没做,但在这样饱足温暖的氛围里又懒得动弹思考,直到听见许融含笑的声音:“二公子,若是没事的话,请你先回避一下,我要沐浴了。”
萧信骤然惊醒,差点跳起来:“——哦。”
他迅速挥开帘子出去了,跟背后有谁撵着一样。
少年人真是有活力。
许融摇摇头,依次叫进丫头们收拾桌子、搬浴桶要热水。
听说萧信避到了另一头的东次间里,许融便也叫人给他抬了一桶过去。
小半个时辰之后,许融沐浴收拾停当,再叫人过去请他,又将仍在候命的萧家婢女们统统遣去歇息。
这一次是将她们遣出院外,有人有所犹豫,也有人迫不及待要走:“我不管,我去歇着了,你们要留在这继续抬水,随便你们。”
两大桶!
手腕都快累折了,这位二少奶奶真会使唤人。
有一个带头跑的,余下的也就呆不住了,不一会儿工夫,就剩了翠庭和另一个叫彩蝶的婢女,她们就被拨在此处伺候,所以不必离开。
但也进不去正房,翠庭不大服气,在廊下嘀咕:“哪有这样做新媳妇的,才进门就把二公子的衣食住行都攥到手里了,挤得我们倒像外头来的一样。”
彩蝶打了个哈欠,道:“翠庭姐,有话明儿再说罢,你不累,我可累了。”
翠庭恼得瞪了她一眼:“你原就是跟二公子的,怎么一点志气也没有?”
“我做丫头的要什么志气?”彩蝶反问,“我只求能安安生生地呆着,不讨主子的嫌就够了。”
又笑了笑,“翠庭姐,你有什么志向要施展,我也不碍你的事就是了。”
翠庭的脸红了——不知是本来就红了,还是叫廊下挂的红灯笼映的:“你胡说什么,我也不过是个丫头,只知道听太太的话,太太叫我用心伺候,我才多说了两句。”
彩蝶点头,又打了个哈欠,往新房窗户那边张望了一眼,“那也不急这一时半会。你看,里面动静都小了,呀,灯也熄了。”
那扇窗确实暗了下去,但仍有旖旎红光往外映着,那是洞房花烛,会彻夜长明。
这个时辰,府中宾客已散,爆竹停歇,夜色里的一个个院落都沉寂下去,两个婢女站在空荡的廊下,僵持片刻,忽然又听到了一点动静。
细微的、在如此宁夜中才能隔窗感知到,难以以词句形容,但又能凭直觉做出判断:那是床榻间才会发出的动静。
似乎还有人宛转克制的叹息。
“这、”彩蝶率先回过神来了,“翠庭姐,二公子的墙角我可不敢听啊,你想听你听,我走了。”
她头也不回碎步往院中厢房走,翠庭愕然,想跺脚,又不敢跺,只能快步跟上去,顶着一张大红脸斥道:“你胡说什么,谁想听了,我、我是那样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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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房内。
许融坐在炕边,拽着喜帐捂着脸,使劲忍笑。
她忍得颤抖,满床喜帐也跟着颤抖。
几步远外,萧信干巴巴站着,终于忍无可忍:“许姑娘,这到底有什么好笑?!”
许融的声音也在颤抖:“你、你等我一会——”
萧信不想等了,他上前要将许融膝上放着的一条布巾赌气扯走,那布巾本来团成一团,还不大看得出来,被这一扯,里面的大片血色露了出来,乍一看触目惊心。
许融一见,拽着喜帐又是一阵抖。
她勉强拉住布巾另一头,挽留萧信:“二公子,你、你等一等,听我说。”
萧信给她颜面,撒开手,冷冷盯她。
许融掐了手心一把,终于调整过来,又清了清嗓子,才开口道:“二公子,我知道你是好意,也想得周全,但有些问题你可能没打听清楚——或者就没有打听?”
萧信没回话,不点头也不摇头——他像是僵住了。
许融得到了答案,笑叹:“我知道了。二公子,我不是取笑你,你洁身自好,端正磊落,是君子品行。只是这个,”她低头把布巾放到一边,侧身把床头被子一层层掀开,掀到最底下取出一块方形绢布来,绢布正中也有血渍,但与那布巾上的一大片比,便如小溪与湖海。
“洞房不会如二公子以为的那样——嗯,血流成河。”
许融委婉解释,她还想给萧信普及一下生理知识,如果女子身体发育成熟,不流血也是正常的,但一抬头,她又说不出来了。
萧信杵在当地,瘦瘦高高,许融面对他时一直有阅历上的心理优势,但这优势没有大到令她在某些特定话题上仍然可以畅所欲谈。
无论萧信看上去少年气多重,他已经十八岁,在法律上是一个成年男人了。
许融忽然觉得手中的绢布有点棘手,她镇定地塞回去床头,总结:“——我打听过的,用我的这块就行了。”
“……哦。”
萧信应了一声,低头把自己准备的那块布巾拿起来,团吧团吧,很快地、逃也似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