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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碗莲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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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棠伸手往殿上一指:“父皇在来之前,就给过提示了。”

    放下手中的茶盏,皇上步下大殿,顺着他的手看过去,沉着脸不置可否:“是么,我给什么提示了?”

    几位皇子们也都翘首看着,心里直犯嘀咕:哪里?这小七子乱说的吧,哪里有什么提示?

    “父皇,大殿中的这些箱子盒子的,都是今年邻国上贡来的贡品吧?”

    “没错。”

    周棠走到一堆贡品中间:“这些玉石温润透亮,想必是上好的踯躅玉,南莱盛产此玉,所以这几大箱子应该都是南莱的贡品。”

    接着他又走向中间那一堆贡品:“这边有很多锦囊,又那么香,定然是西昭的香料了,所以这边是西昭的贡品。”

    最后他走到大殿的右侧:“那这里就是北凌的贡品了。我听说北凌盛产铁矿,那里的寒玄铁铸造出的兵器最是锋利坚韧。可是很奇怪,这边尽是些金银珠宝,铁器却少之又少。”

    周棠捏起一颗大珍珠:“这是南海珍珠吧,虽然也很珍贵,但北凌王何必舍近求远,花那么大力气去找南海珍珠,还不如送几块特产的寒玄铁省事。”

    放下大珍珠,周棠说出了自己的结论:“西昭和南莱的贡品与往年相差无几,可是北凌却没有如数上贡铁器,所以儿臣猜测北凌王是不是在囤积铁器。囤积铁器的最大用处,当然就是铸造兵器了,兵器是用来打仗的,那样的话,北凌王的居心不就很可疑吗?”

    玉石香料铁器,这些都是他从洛平给他的杂书里看到的,什么《通州志》、什么《大原广记》、什么《山水注》,洛平让他当闲书看着玩,他也没费心去记,压根没想到会应用在父皇出的考题上。

    心里怎么想的,他就怎么说了出来。

    周棠说完之后,二皇子周柠扫了他一眼,很快又移开视线,蹙眉不语。

    五皇子周杭连忙上前去看,拿起北凌进贡的清单,上面密密麻麻的条目,唯独缺少铁器这一项:“父皇,七弟说得没错,而且往年北凌上贡的马匹至少五千,可这一次就只有寥寥两千匹,那北凌王莫不是真的有反意!”

    词语一出,皇子们顿时紧张起来,纷纷猜测着北凌王的野心。

    皇上却不再与他们说这个话题了,他难得向周棠露出了笑意,指着满殿的宝物对他说:“棠儿,这些宝贝中,你可以任意挑选一个,朕赏你了。”

    “多谢父皇!”周棠连忙谢恩,欢喜地去挑选赏赐。

    这是父皇第一次给他奖赏,他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

    选什么呢……大珍珠?珍珠中看不中用,换一个。龙涎香?上次看见父皇送给大哥用的,应该是治病的吧,我要他何用,换一个。哇,这把匕首好锋利,要不就它吧……等等,刚刚那只小盒子呢?里面到底放了什么?

    绕着贡品转了一大圈,周棠最终还是选了那只不起眼的小木盒。

    皇上没说什么,随他拿去了。

    众位皇子告退后,皇上坐在殿上,拈起周棠的笺子,若有所思。

    周棠小心地捧着木盒,心急火燎地要出宫去扫荷轩,他想赶紧见到小夫子,想赶紧向他炫耀:你看,父皇奖赏我了!

    ……

    洛平没见到周棠,心下奇怪。

    往常那孩子都是早早地等在扫荷轩,有时他出现的时候,周棠已经练完几张纸的字了。可今天临近晌午都还没出现,他不免有些担心,难道是病了?

    心不在焉地翻了几页书,洛平还是决定去看看他。

    周棠要出宫见他容易,可他要入宫就颇为麻烦。守卫问起他,他只能以公务之名搪塞,幸而那名禁军头领认得他,知道他是现在皇上跟前的红人,才没有过多盘查。

    路过朝阳宫时,他看见大皇子周枫正在哄着撒娇的周衡。

    周衡闹着说:“衡儿要跟爹爹回家,衡儿不要住在这里,这里没有人陪我玩!”

    周枫身体不适,被他拽得直晃,勉强说道:“衡儿听话,你皇爷爷让你住在这里是莫大的恩典,别人求都求不来,你不要任性。”

    “我不要呆在这里!那些老头子整天要我读书认字,还要我学什么武艺,累死了疼死了!爹爹你看,衡儿都受伤了!”

    周衡捋起袖子,露出一段粉白的手臂,上面有着一块红印子,看样子是哪位武师教他的时候不小心下手重了点。

    周枫看了有些心疼,但还是咬牙道:“衡儿乖,你在宫里才最安全,听皇爷爷的话,别闹脾气,过几天,咳咳,等爹的病好了就来陪你。”

    父子俩又拉扯了一会儿,周衡才放他爹离开。

    洛平远远看着这一幕,心中感慨。

    周衡是个天真无邪的孩子,集万千疼爱于一身,可也因此被各方势力觊觎着。

    皇上把他留在宫中严加保护、悉心教导,说起来是圣宠眷顾,可对于他这样的小孩子来说,这样的生活未免太过枯燥无趣了。

    偏偏有人渴望这样的生活,渴望得不得了,却怎么也求而不得。

    想到周棠当年用各种顽劣手段来吸引别人注意的模样,洛平不觉露出一抹笑意。

    大概真是欠他的,从上一世开始,就放不下这个人。

    *******

    不久洛平又看见二皇子三皇子他们一起出宫,心里就明白了。

    想必是皇上召见他们几个皇子,所以周棠才没能去扫荷轩,看来是他多虑了。

    不过既然已经进宫,就去看看他吧。

    想到此处,洛平朝着浮冬殿的方向走去。行至中廊,刚好看见周棠急匆匆地赶来。

    周棠也瞧见他了,先是一愣,随后咧开嘴喊道:“小夫子!你来找我么?”

    洛平竖起食指放在唇上示意他小点声。

    周棠总算从过度兴奋中回过神来,四下瞅了瞅,见中廊附近没什么人,才放心与他说话。

    他献宝似的把手中的木盒凑到洛平面前:“小夫子你看,这是父皇赏赐给我的!”

    洛平一眼望去觉得这个盒子颇为眼熟,待周棠打开来他才恍然:

    “这是……碗莲?”

    “嗯?这朵花叫碗莲么,确实挺贴切的。你瞧它长在这只白玉碗里,多精致啊,而且也能养很久,就算以后花败了,我也能留着碗对不对?”

    周棠兴冲冲地说着,全然没有注意到洛平的怪异神色。

    “殿下,皇上怎么会……赏你这个?”洛平不明白,这不是上一世皇上赏赐给他的吗,如今怎么会到了周棠的手里?发生了什么,为何事情会有这样的变化?

    “我答对了父皇的考题,父皇让我自己挑选的啊。”

    “考题?什么考题?”

    把之前真央殿里发生的事跟洛平说了,周棠得意道:“这回可多亏了你,你给我的那些书很有用呢。”

    洛平心里咯噔一声,暗忖这下坏事了,正要细问,此时周棠把碗莲从盒子里拿了出来。

    里面的清水洒出了几滴,挂在白玉碗边,晶莹剔透。

    “小夫子,你喜欢这朵碗莲吗,不如我把它养在扫荷轩吧!”

    他笑得灿烂,洛平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算了,他正在兴头上,还是不要这时候与他说那些东西了。

    接过那只玉碗,看着与梦中一模一样的纹路,洛平忍不住用手抚摸。

    白玉碗上雕着细致的莲叶,那几滴清水如同朝露凝在上面,衬着雪白的花朵,实在让人爱不释手。

    思绪像是与当年重叠了,洛平发出与那时同样的感慨:“真漂亮,是不是?”

    “嗯。”

    ——皇上,你想把欠了臣的都还清吗?那您还差臣一碗莲花。

    ——洛卿啊洛卿,朕不过儿时害你摔碎了一朵碗莲,至于记恨到现在吗?如今你想要多少朕便可以给你多少,你还有什么不满的?

    ——回皇上,臣不是记恨。臣只是忘不掉也放不下,有些东西碎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

    就算现在一切重来,他已不是当年的洛平,他也不是当年的周棠了。

    他悉心教导周棠,无意间改变了开局,所以才会有这样的变数吧……

    洛平看着碗莲,竟有些分不清是在梦里还是现实。

    周棠专心看的却是他,眼里映着洛平痴迷的目光,仿佛自己也跟着痴迷了。

    说来也怪,在挑选的时候,他明明更想要那把削铁如泥的匕首,可一看见盒子里的这朵碗莲,就觉得小夫子一定会喜欢。

    就因为小夫子会喜欢,他才选了它。

    有廊风吹过,撩起一缕长发,掠过玉碗的上方,柔软地绕着那朵莲花的千指。

    周棠忽然闻见一股清甜的香味,曼妙而悠远,一时间他分不清是那朵花的味道还是身边这人的味道。

    鬼使神差地,他伸手抓住那一缕黑发,循着它一直摸到洛平的鬓角。

    洛平僵住:“你做什么?”

    周棠愣愣道:“你的头发乱了。”

    本来把乱掉的发丝别到耳后,周棠就准备撤回手了。可是见到那只微微泛着红的耳尖又忍不住伸手去碰,谁知手指刚刚碰到,洛平便像受到惊吓般猛地向后退去。

    只听哗啦一声脆响,木盒倾翻在地。

    里面的玉碗摔碎成数瓣,莲花的根茎也断了,清水流淌一地。

    两人都怔在当场。

    周棠愣了好一会儿,眼睛发直地望着一地狼藉。

    还是洛平先反应过来:“殿下,对不起。”

    周棠看看他又看看地上,脸上先是苍白,转而变得通红:“这是父皇给我的赏赐!他给我的第一件赏赐!你怎么能摔碎了它!洛平你混账!你拿什么赔我!”

    怒骂着他,周棠的双眼都气红了。

    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但就是倔强地不肯掉下来,那一层湿润看得让人心疼。

    洛平把碎片和残花拾进木盒,递给他,还是那句话:“殿下,对不起。”

    “我不用你跟我说对不起!我不要你的道歉!”

    周棠也不知道自己在愤怒什么。

    东西已经碎了,他知道无可挽回,也知道不能全怪小夫子。

    可他就是止不住地难过。

    听到洛平向他道歉就越发难过。

    胸口一阵阵纠痛着,好像自己才是犯了错的那个人,好像该说道歉的应该是自己,却都被这个人抢了去。

    “你走开!”抱着木盒逃离这条中廊,周棠此刻不想面对洛平。

    也不想面对混乱的自己。

    洛平望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世事无常,总有太多的无可奈何。

    这朵碗莲终究是碎了,就像一个命运的捉弄。

    上一世是周棠故意拽他,害得他的碗莲从手上跌落,这一世碗莲的主人换成了周棠,害它摔碎的人却成了他。

    明明只是一样微不足道的物件。

    可无论前世还是今生,他们都要为它而伤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