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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妄犹豫良久, 刚刚稍微点了点头, 叶怀遥已经自己坐直了身子。
他道:“你这样撑着累不累?放手吧, 我没事。”
容妄听到他说话,又迅速将脸偏开, 答应一声,松开了手。
叶怀遥道:“你什么时候进来的?怎么坐在地上?”
容妄道:“没多久, 想拿点东西给你吃,见你睡的熟,就在这里等一会。”
他进来, 燕沉等人肯定不会不知道, 但因知容妄是叶怀遥的朋友, 也就没有拦他。
叶怀遥亏损甚巨,原本是该吃点东西, 但他此刻其实并不太有食欲,只是觉得孩子坐在地板上眼巴巴等了他半天,也怪可怜的,若是自己再说一句不想吃, 未免要让对方失望。
他向来顾及他人心意,于是笑道:“正好我也饿了,你拿的什么?”
容妄将旁边的食盒拿过来,把里面的一碗粥端给他。那食盒是用特殊的木藤编成,虽然粥已经放了有些时候,但依旧热气未散,滋味不失。
叶怀遥本想喝上两口意思意思, 让容妄高兴一下也就罢了,结果将碗端过来一尝,竟是滋味甚佳,整碗粥不知不觉就喝光了。胃里暖洋洋的,心情也轻快起来。
容妄道:“还有,你还要吗?我去盛。”
叶怀遥道:“不用了。”他心念一转,又问道:“这是你做的?”
容妄点了点头。
叶怀遥惊讶道:“真的是你。看这手艺,我还以为是哪家名厨。”
容妄笑了一下,说道:“你喜欢就好。”
叶怀遥笑道:“你有这本事,以后可不愁娶媳妇,看上了哪家姑娘,只管做饭给她吃,吃上个十天半月的,不愁人不跟你走。”
他生性如此,本来是随口调笑,然而说完之后,容妄却看着叶怀遥,认真求教:“真的吗?”
叶怀遥从对方语气中的期待里感觉到些微压力,说道:“啊……那,也得那姑娘够馋吧。”
容妄深以为然:“也是。”
他那样子就好像立刻想找个馋姑娘试试手似的,叶怀遥觉得自己好像不该跟这种认真的小孩子乱开玩笑,简直太误人子弟了。
他叹气道:“阿南……”
容妄看了他一眼,忽然也是扑哧一笑,道:“你想说什么?我知道你在开玩笑,我也是。”
他的笑容素来少见,这样陡然间展露出来,倒有一种别样的风姿。
叶怀遥:“……”
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是被这小子给耍了。
主要是容妄在他面前实在是太过于腼腆乖巧,让叶怀遥明明知道他还有个腹黑属性,但时常会忽略此点。
但容妄这笑容当中并不带有丝毫讥嘲或者觉得叶怀遥可笑的意思,他似乎是真的纯然欢喜,才会如此表达。
容妄轻声道:“我知道你喜欢说笑,你尽管说吧,我听得明白。你……愿意说话逗我玩,我也很开心。”
他这样笑起来和说话的时候,叶怀遥突然觉得,这孩子身上似乎发生了某些微妙的不同。
人还是那个人,但举止与谈吐间都似变得大方了许多,也稍微开朗了一些。
——而且,对方似乎并无意掩饰这种变化。
叶怀遥正要说什么,忽听外面传来几声轻轻的敲门声,他问道:“谁?”
外面传来何湛扬的声音:“师兄,是我。我听见你说话的声音,是不是醒了?”
叶怀遥道:“是,进来吧。”
外面却不只何湛扬一个,门推开,先是燕沉进来,然后直接闪到一边。随即,他身后的何湛扬和管宛琼便挨挨挤挤,互相撕扯着撞进了门。
若非法圣远见卓识,直接躲开,恐怕也要遭池鱼之殃。
管宛琼这一路上经过跟何湛扬恶势力的斗争,好歹保住了“亲手将浮虹剑还给师兄”的资格,只是她一进来真见活的叶怀遥坐在床边,眼眶立刻就红了,东西也忘了拿出来。
管宛琼一头扎进叶怀遥怀里,抱着他就放声大哭。
“师兄,真是你,你可回来了!”
兄弟相见,大家互相拍拍肩膀,激动拥抱均属正常,但叶怀遥最怕的就是师妹的眼泪攻势。
他被管宛琼抱着,一时头大,只能轻轻摸摸她头上的小辫子,安慰道:“好了好了,真是我,我回来啦。别哭了,没事,乖乖……”
后面也呼啦啦一连又挤进来七八个人,都是收到消息立刻从玄天楼赶过来的。他们先向着燕沉行了礼,然后就都围到叶怀遥的身边去了。
容妄见状,便悄悄退开。
何湛扬趁机占领了他的位置,往叶怀遥边上凑凑,说道:“小师妹一听说叶师兄回来了,哭了一道,到后面完全哭不出来眼泪了,根本就是干嚎。我好说歹说才给她劝住。现在又开始了,不就是想让别人都不好意思抻开你,借机多抱师兄一会吗?”
这话有用,管宛琼一下子从叶怀遥身上跳起来,回身骂道:“你放屁!”
燕沉挑了下眉,咳嗽一声。
管宛琼这才想起来自己都没跟明圣法圣行礼,连忙规规矩矩地给补上了,这才低眉顺眼,斯文道:“何师兄怎可如此妄言,小妹绝无此意。”
何湛扬噗嗤一声笑。
随着他们这一帮人进来,周围也顿时热闹起来。
大家在外面都是名头响当当的人物,论话痨却也和普通人毫无两样。此时聚在叶怀遥周围,七嘴八舌,有痛哭流涕的,有骂严矜成渊的,也有询问伤势的。
叶怀遥听着别人问他,几次张嘴欲答,愣是没插上话,倒忍不住笑了。
一个相貌美艳云鬓高挽的女子,本来正拉着他上下左右的一通打量,眼圈都红了,此时见他居然还在乐呵,气的用手戳了一下叶怀遥的脑袋,数落道:
“你还有脸笑!就属你最让人操心,一走十八年,别人为你哭瞎了眼,你跟没事人一样……”
叶怀遥作揖道:“好好好,师姐说的都对,我错了我错了,这就一起哭给大伙看。”
这位女子正是他师姐岑蕙,现为蕤宾司司主,叶怀遥虽然接任明圣,但在一干师兄弟中,年纪辈分都不算大,现在缩水之后,就更小了。
这位泼辣的师姐从小看着他长大,即使是明圣也不敢招惹,实在是令他毫无领袖尊严。
亡射司司主韩彩恒挤过来,他长得像个白面书生,说话也斯斯文文的,拦住岑惠的手:“岑师姐,你不要戳叶师兄的脑袋,他还有伤呢。”
他们这么一说,何湛扬也连忙道:“对呀,我还没问,燕师兄,叶师兄的伤怎么样?严重吗?”
他这么一说,其他人也安静下来,都看着燕沉。
燕沉道:“没有大碍。但是阿遥这回本身就是功力折损,年龄倒退,再加上灵脉受了伤,总得好好养上数年,才能逐渐恢复的跟过去一样。”
何湛扬皱眉,说道:“还要那么久?那,可需要什么灵药神丹吗,师兄说了,咱们去找。”
叶怀遥一本正经地说:“当然了。就在这里的城东有家药膳坊,里面的所有膳食都是用旁边缘妙河里的水源制成,味美无比,更是对疗伤有奇效,我得一天吃一顿,吃上三五年。”
“啊?”何湛扬道,“可是,你得回斜玉山养伤才最好啊。那里灵气充沛,可是就吃不着药膳了。”
他想了想,又高兴道:“那这样,师兄你回山上,我就在这分舵里面住下,每天早上买了药膳,飞回去给你送。我飞得快,没问题。”
叶怀遥本来是和他开玩笑,没想到何湛扬这傻小子当真了,还认真考虑每天飞来飞去的可能性。
他眼中闪过一丝暖意,握了下何湛扬的手,说道:“说笑的。哪里用得着那么麻烦。我每天跟你们在一块,心情好,自然百病全消。”
韩彩恒腼腆道:“师兄回来了,好像一下子就有活气了,我们也高兴。”
容妄没有打扰叶怀遥跟师兄弟们交流,找了个安静的位置坐下,却一直在看着他们。
见叶怀遥笑了,他便也觉得欣喜。
对方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眉眼弯弯,唇红齿白,目光流转间动人心魄,让看见的人都不知不觉地心情愉快,想跟着他一起高兴起来。
这种感觉是不一样的。记忆中,从叶怀遥长大以后,容妄几乎就没见过他这样的笑容。
平日里虽然他也总是将微笑挂在唇边,但都只是淡淡的,几分温和几分尊贵,这样真心纯粹的时候却是少有。
尤其是对着自己这个邶苍魔君,就更加不可能了。
自然,在叶怀遥的眼中,自己是十恶不赦的大魔头,他连防备忌惮都来不及,又怎会表现出这样的亲昵?
那些都是他的亲人挚友,自己却没有这个福气。
容妄有时候也忍不住去想,如果当初他也来到玄天楼,是不是两人之间的结局,就会有所不同?但那终究不过妄想罢了。
他轻轻一叹,想着不论如何,叶怀遥能有这么多人陪着,总归也是好的,只是对自己来说到底刺眼。
容妄正要将目光收回,却听到有人说了句“邶苍”。
他眼睫一抬。
只听岑蕙正跟叶怀遥说:“当初你出事的消息传来,我们都以为是假的。近些年来,魔族跟正道屡屡冲突,关系紧张,你和邶苍之间打过的架没有数千也有八百,谁也奈何不了谁,又怎么可能一下子就出事了?结果大家去瑶台下面找了七天七夜,发现了折断的浮虹,又见你的魂灯熄了,这才以为……”
她顿了顿,深吸口气,这才又说道:“虽然邶苍已死,但难消我们心头之恨,这些年来和离恨天冲突不断,双方都没少有人员折损……师弟,当初你们那一战,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邶苍那个卑鄙魔头使奸计暗算你,才会如此?”
当年那场决战,折损了明圣和魔尊两个绝世高手,却也留下了无数的疑团让人猜测。
如今作为当事人之一的叶怀遥竟然重返人间,能解答这些问题的,也只有他了。
岑蕙问到了点子上,周围一下子安静起来,连容妄都觉得有点紧张。
他面上不露声色,却也忍不住屏息凝神,想听听叶怀遥会怎样说。
叶怀遥沉吟道:“师姐这话说对了一半。”
岑蕙:“哦?”
叶怀遥缓缓地说:“确实有人使计暗算我,但时至今日,我也不知道那个人是谁。然后……是邶苍魔君……舍命相救。”
他这话说出来,简直能震惊玄天楼的列祖列宗,满屋子的人都没声了。
于是他又谨慎地补充了一句:“我没疯。”
“那就是邶苍疯了!”
何湛扬震惊地说:“那个性情残暴十恶不赦的大魔头,他杀人放火挖肺掏心还差不多,他会救你?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是有什么阴谋吗?”
他扣住叶怀遥的肩膀:“师兄,你身上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吧!”
韩彩恒道:“师兄变小了!难道是邶苍做的手脚?好歹毒!”
容妄:“……”空口污蔑,真想歹毒给他们看看。
叶怀遥:“……”
他把何湛扬的手拍开,说道:“别瞎想了,他费尽心机做手脚,就为了把我变成个二九少年?图什么,图我能叫他一声爹还是怎么着?这是意外。”
“阿遥,那依你看,他救你的目的何在?”
燕沉起身,走到叶怀遥的旁边,语气舒缓:“纵使邶苍魔君没有直言,但事情发生当时,他的动作举止神情,论理总能透出一些端倪。你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之处?”
他的话明明没有丝毫特别的地方,叶怀遥却一顿,略显苍白的脸上难得的流露出来一点尴尬之色,随即很快地说道:“没有。”
他掩饰的很好,除了一直紧紧盯着这边的容妄,其他人也都不疑有他。
容妄无声地吐出一口气,松开攥的死紧的手,掌心有些刺痛,已经被他自己的指甲掐破了。
听了这两句话,他就知道,叶怀遥什么都记得。
与世人所知相差甚远,当初他们两人约战瑶台,其实并没有动手——或者没有像人们理解的那样,动手。
叶怀遥因为玄天楼一件死人失宝的案子而质问他,那时容妄也有好一阵子没见过他了,难得能跟对方说上几句话,就算是被质问也甘之如饴。
他舍不得离开,便有一句没一句跟对方兜着圈子掰扯。
结果却不知道叶怀遥的身上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一开始还好端端的,两人没掰扯多久,他突然就吐血了。
当时把容妄吓得也差点一口老血随即喷出来,顾不上别的,上去查看他的情况,只感觉对方体内气息紊乱,竟隐隐有走火入魔的征兆。
他调动魔元,为叶怀遥梳理经脉,对方的灵力却顺势涌来,纠缠入他的心神肺腑,两人一个神志昏乱,一个抗拒不得,便在这种情况下发生了关系。
曾以为自己一生所求皆不过是飞光梦影,海市蜃楼,却由一个莫名其妙的机缘,化为现实,真是令人不知该哭该笑。
那件事情过后,叶怀遥状况稍有好转,但随即瑶台崩毁,天塌地陷,直接砸入地府之中。
容妄尽全力护住叶怀遥,终究造成两人一个重生,一个返老的结局。
中间种种,他亦有许多不明之处,说来容妄的伤更重,记忆比叶怀遥恢复的还要晚一些。
那回忆可耻却又珍贵,容妄看见叶怀遥,就忍不住地要去回想,可种种画面浮上心头,他又觉得自己以鄙陋之躯将对方沾染,实在可耻。
心在罪孽深重与梦萦魂牵之间反复打磨,他在翻来覆去揣测,当时叶怀遥在那样半昏迷的状态之下,是否还记得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
他盼着他记得,这样的话,自己多少也能在对方的心里留下些许痕迹。
可反过来想想,与自己亲热……这件事,对于明圣来说,大概是一种莫大的羞辱,所以……忘了也好。
他们当魔头的,往往情缘淡薄,不能贪得无厌。
只要他平安无事,只要自己还能见他这一面,容妄觉得也应该知足了。若是想不起那些事能让叶怀遥开心的话,那他也情愿此生不再提起。
自己求不得便求不得吧,只要他想要的都有,那,也成。
但容妄没想到,将这事记得清楚明白的还真不是只他一个人,胸中不由五味杂陈,悲喜难辨当中还夹杂着对叶怀遥的愧疚,曾经那销魂蚀骨的滋味也一并涌上心头,当真是心情复杂之极。
作者有话要说:汪崽大反派很腹黑,但是他在遥遥面前比较紧张,所以特别拘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