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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青色的单薄身影出现在窗边, 清晰露出了整个上半身。顾浔视线一凝, 不自觉往前一步。
连彭星侧头, 视线扫过顾浔不自觉倾身的姿态和过于专注炙热的眼神,伸手扶上面前的走廊栏杆,再次看向了戚淙的方向。
青衣公子站在雕花窗内,身后是暖黄的烛光, 身前是清冷的月色, 光影在他身上交织,黑色的面具和被月光照得冷白的皮肤相映衬,无端端透出一丝冷意来。他微仰头, 似在打量夜色,然后抬起手指放到嘴边,发出了一声惟妙惟肖的鸟类啸鸣声。
连彭星愣住了。
他看过完整剧本,知道这段剧情。这里确实有游长情用呼哨唤来信鸽的描写,但这种情节在演的时候一般都只是做个样子, 因为信鸽是由工作人员操控着放出的, 呼唤信鸽的声音也会后期另配。
但刚刚那道声音,却货真价实地是从戚淙嘴里发出来的。
戚淙居然连这个也练习了?
鸟类扑扇翅膀的声音打破了夜晚的宁静, 一道白色的小身影从黑暗处飞出,停到窗台上,扇了扇翅膀后乖乖站好, 还朝戚淙“咕咕”叫了两声。
戚淙低头看过去,面目因为被面具遮挡所以看不清晰,只能看到他先是伸手轻轻蹭了蹭信鸽的头, 然后打开信鸽腿上的装信笼,将信放入,之后动作丝毫看不出生疏地将信鸽托到自己手上,摸了摸信鸽翅膀的羽毛,往前送飞。
信鸽无比配合地展开翅膀,飞入夜色消失不见。
整个过程十秒不到,流畅自然,浑然天成,就连信鸽都无比配合。要不是四周有打光板和各种仪器在干扰画面,这一切看上去简直就像是真实地在另一个时空发生着的一样,完全没有表演痕迹。
一声极低极轻的短促笑声让连彭星从惊愕中回神,他侧头,目之所及是顾浔放松许多的身体姿态和微微勾起的嘴角。
“不需要太久。”顾浔突然开口,身体舒展,甚至放松地靠在了柱子上,眼神仍落在戚淙身上,面上带着一丝笃定的、含着宠溺的骄傲满足,“他不会让我等太久。”
在娱乐圈沉浮太久,连彭星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如顾浔此时这般爱意直接的眼神,也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顾浔这样毫不掩饰对某人感情的姿态。
虚情假意太多,反而衬得这真实的感情和姿态有些不合时宜和格格不入。
连彭星不明白。
他又看向戚淙。
刚好有夜风起,吹起了正往书桌边回转的戚淙的头发和发带。青色的发带和黑色的长发交织,柔软的衣袍擦过光影融进烛光,这画面很美,不需要滤镜调色就已经很有韵味,但美归美,娱乐圈比这更美的还少吗?为什么独独是他?他有什么特别?
“有什么特别?”
连彭星猛地醒神,这才意识到自己居然把心里的疑问问了出来,忙敛神调整表情看向顾浔,脑中努力思考着圆话的方法。
但等他想好时,他却发现顾浔压根就没看他。
顾浔的视线依然在戚淙身上,脸上也依然是那副骄傲欣赏的表情,似在自言自语,说道:“他的存在就是特别。”
连彭星看着顾浔连视线都不舍得挪开戚淙身上一秒的模样,心里的紧张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取代。他再次看向书房的方向,甚至也忍不住往前倾身。
只是存在着就是特别?
为什么?戚淙到底有哪里和其他人不一样?
身侧一阵风过,连彭星一愣,侧头看去,却没看到顾浔,忙转身张望,就见顾浔已经大步走出了走廊,正绕着院边的花草往书房靠近,视线在四周逡巡,似在寻找一个更合适观看的角度。
他急忙迈步跟上,同时视线忍不住再一次投向了书房的方向。
视野因为行走有些晃动,雕花的木窗和路过的树木花草时不时遮挡视线。他在视野不被阻挡的间隙里看到戚淙回到了书桌边坐下,再次拿起了兵书。看到有小厮冲进书房,对戚淙说了什么。看到戚淙猛地抬起头,在倾身询问了一句后捏紧兵书,又迅速把兵书丢开。
他看到戚淙想起身,却因为急切忘了不良于行的事,狼狈撑住书桌才免于跌倒。看到戚淙在勉强站稳后立刻找到拐杖撑起自己,挥开小厮的搀扶,跛着腿侧身朝书桌边的轮椅伸手。看到小厮又去扶戚淙,却反而害得戚淙把刚刚碰到的轮椅推歪。
他眼中渐渐只有那个一举一动仿佛全是出自潜意识的身影。那身影姿态狼狈,明明看不到表情,震惊和不愿意相信的情绪却从每一个细节里凶猛窜出,牢牢捕捉着人的情绪。
墙壁遮挡,那身影突然看不到。他本能停步,想调整角度去到能看到对方的地方,胳膊却突然被抓住,紧接着被人用力拉到了一个树后。
“别进入镜头!”
嫌弃冷沉的男声传来的瞬间,扑簌簌的鸟类扇翅声突然从远处夜色中传来,然后三道灰白的身影刺破夜色停到了戚淙刚刚送信的窗台外。
“少爷?”
模糊的少年音从书房的方向传来,连彭星回神,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僵了僵,刚要扭头去看身侧的顾浔,耳中突然捕捉到了一道微低微沙,带着点情绪剧烈波动后的虚弱和强装镇定的声音。
“我没事……只是有些担心父王。你刚刚是从哪里听到的消息?确定没听错?”
“从后院管事那听说的,确定没听错,王爷在点马调兵,外面正乱着呢。”
“点马调兵……”
“少爷?”
“我没事。你……你去帮我泡壶静神的茶来。”
连彭星有些怔忪。他是听过戚淙的声音的,也知道戚淙的音色不错。但是……不一样。声音是一样的,说话的语气和咬字却和平时他听到的戚淙说话语气完全不一样。
这是游长情。生在王府,虽然不受宠,但也算是养尊处优长大,心思敏感复杂,性格孤僻的游长情。
他突然意识到了差距,忍不住在心里默背剧情,以及想象自己在这里会怎么演。
接下来,注意到信鸽的游长情在找法子打发走下人后,会来到窗边取信。
又是几句交谈后,人物走动声传来,然后戚淙的身影在小厮的搀扶下重新出现在了窗后的书桌旁。
这里戚淙有一个轻微的往窗台侧头的动作,然后他不着痕迹地侧身挡了下小厮的视线,在小厮的帮助下坐好后,立刻指挥小厮去把歪到一边的轮椅推过来,然后再次示意小厮去泡茶。
小厮因为扶轮椅的动作背对了窗台,没注意到信鸽,对着戚淙踟蹰问道:“少爷,您真的没事吗?”
“去吧。”戚淙抬手扶住额头,一副困倦了的样子,“记得茶别冲太浓。”
自然的拒绝和命令姿态,扶额头时又不自觉往窗台微侧头,透露出一丝平静表象下强压下的着急来。
无可挑剔。
连彭星突然就脑补不出自己来演这幕的画面。他看着小厮一步三回头地离开,看着戚淙在小厮离开关上门后立刻放下扶额头的手,撑起拐杖朝窗台走去。
因为一条腿发育畸形和急切,戚淙此时的走路姿势简直可以用滑稽来形容,但这滑稽却一点都不丑,也不可笑,反而因为戚淙从呼吸、绷紧的唇角下颚、握紧拐杖的手、些微凌乱的衣袍等细节处透露出的不安着急等情绪,让人忍不住生出一丝怜惜情绪来。
快到窗户时戚淙似是因为着急,突然大跨了一步,而也正是这一步,让他失去了平衡,几乎是前扑摔到了窗户上。
那一摔看着都疼,但戚淙却像是没感到一样,反而在靠近窗台后立刻松开拐杖攀着窗台直起身体,伸手捉住了就近的一只差点被他吓飞的信鸽。
鸽子不安挣扎,他试了两次才把信筒拆下来,松开鸽子连忙打开。
被松开的鸽子惊慌飞走,翅膀扇起的风掀起了戚淙的几缕发丝,也凝固了戚淙的动作表情。
“空的?”
戚淙似是不敢置信,又仔细检查了一下信筒,然后看向鸽子飞走的方向和另两只被吓得跳走的信鸽,再次伸手去抓。
信鸽被戚淙过大的动作吓得飞了起来,戚淙又忙收回手,转而将手放到嘴边,试了两次,才发出了那种呼唤信鸽的啸鸣声。
剧组用的信鸽都是训练过的,短暂被吓走后就又飞了回来,看上去就像是被戚淙呼唤回来的一样。
戚淙忙去拆另两只信鸽腿上的信,拆下后先开了其中一个,然后再次定住。
“又是空的?”
信鸽扑扇着翅膀飞走,徒留戚淙一个人站在窗边。
“怎么会是空的?”
戚淙反复确认信筒,声音从纯然的疑惑变成了恍惚意识到了什么的发狠,突然丢开手里的信筒,拿起了最后一个。
“不能是空的,你们别想愚弄我,这不——”
声音夏然而止,戚淙突然低喊一声将信筒远远丢开,同时踉跄着后退一步,跌倒在了窗内地上。
有细碎的痛哼喘气声传来。
计划败露后,游长情的上线选择弃车保帅,用三只信鸽,送来了两封空信和一个会引发游长情体内蛊毒的蛊虫。
着急的游长情毫无防备,在拆信时被蛊虫咬中,引爆体内毒素,毒发而亡。
连彭星在脑中过着剧情,看着因为戚淙跌倒而空荡下来的窗户,听着戚淙发出的声音,似乎能看到戚淙毒发的痛苦姿态。
他后背有些出汗,手不自觉握拳,视线死死定在书房内声音传来的地方。
不,演出这些没什么稀奇,如果能把后面——
一只手突然抬起搭上了书桌桌沿,那手细瘦白皙,因为用力青筋微鼓,指尖泛着青。手往下是一截偏瘦的小臂和滑落的袖子,小臂同样也因为用力紧绷着。随着两者的用力,一道细微颤抖着的单薄身影挺起出现,靠到了书桌的柱脚上,痛苦喘气。
连彭星眼睛微微睁大。
喘气两秒后,那痛苦的身影突然抬起另一只手也搭上了书桌边沿,艰难爬起,然后踉跄着把自己甩到座椅上,伸手挥开桌面上几个碍事的杂物,快速铺纸拿笔,随便沾了沾墨,闷头书写。
游长情发现毒发后心内不甘,欲书写下上线的名字,以及捏造一份针对瑞王和游长风的揭发“遗书”,和所有人玉石俱焚。
连彭星想着这段剧情,看着书桌后那道仿佛燃烧了生命全部力量不停书写的身影,牙关紧了紧。
戚淙书写的速度越来越快,就在信快要写完时,他突然前扑一下,剧烈咳嗽着吐出一口血来。
血迹铺满了他面前的纸张,毁了他刚刚写下的“遗书”。
他慌了,边咳嗽边丢开笔去救写下的“遗书”,但已经来不及,血已经渗进了纸里,他去擦,却反而让血污染了更多字迹。
他慢慢停下,怔怔看了信纸几秒,突然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一样,身形委顿下来,后倒进座椅里缩成一团细微颤抖。
细碎的痛吟传出,然后渐渐变成了一种不甘绝望痛恨夹杂的低吼。
夜色太静,静得像是这痛苦也具象化了一般,正随着这痛吟一层层往外扩散。
连彭星忍不住挪开视线,深呼吸了一口气。
低吼持续响了一会,然后渐低渐弱。连彭星犹豫忍耐了一下,最后还是在那低喊彻底消失几秒后,又转回了视线。
书桌后是空的,戚淙不见了。连彭星愣住,然后就听到了一声拐杖擦过地板的声音,紧接着戚淙的身影摇晃着站直出现。他像是已经恍惚,一手死死把拐杖抱在胸前,一手撑着桌子,把自己丢到了椅背里。
这动作像是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靠到椅背后抱着拐杖喘息了好久,喉结滚动似乎哼了句什么,突然又挣扎着正对着书桌坐起,伸手丢开那张被血污染的“遗书”,重新仔细铺开一张白纸,取笔沾墨,缓慢书写。
生命最后,被毒素侵蚀神志的游长情忘了所有盘算憎恨,脑中只有幼时母亲抱着他哼唱童谣哄他入睡的画面。那是他短暂人生里最幸福的时刻。
有血缓慢从戚淙唇角溢出,被他及时抬手擦去。擦血迹时手指触碰到了坚硬的面具,他顿了一下,突然用力把面具扯下。
长久被遮挡的眉眼终于露出。与冷硬漆黑的面具不同,那双露出的眉眼温柔含情,被世人视为异类的翠绿双眸里含着一层忍痛的水痕,美得像是一汪雨后静谧的湖泊。
长发被面具的发带带起,划过轮廓柔和的脸颊,然后轻轻落到胸前。翠绿的双瞳闭上又睁开,恢复了些许清明。
“娘亲……孩儿想休息了……”
戚淙喃喃着丢开面具,重新拿起笔,继续书写。
一句、两句……五句……六句……
童谣并不长,最后一笔落下,强撑着的人瞬间倒下。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他本能地松开笔,摸上了始终放在手边的拐杖,抓紧了上面的红色宝石。
啪嗒。
被松开的笔滚到桌边,掉到地板上,发出一声脆响。
生命悄无声息地消散。
烛火晃动,也不知道多久之后,小厮端着泡好的茶来到书房,久敲房门没有人应,试探着推门进屋,然后在看到屋内景象后惊掉了手中的茶盏,边往书桌边跑去边高声喊道:“少爷!”
“卡!”
王导的声音突然响起,将所有人惊回神。
连彭星也倏忽回神。他本能地顺着声音看过去,目之所及却是书房的墙壁。王导的声音隔着墙壁再次传来:“过!戚淙表现得很好,来个人去给戚淙脸上画几道血,咱们再补几个七窍流血的镜头。”
片场喧闹起来,连彭星能听到沈嘉高喊“淙哥”和开心说着什么的声音。之前还站在他身边的顾浔不知何时已经离开,此时这书房外的树下,只剩他一个人孤零零站着。
他突然不再在意顾浔的去向,只是再次看向了不远处的窗内。
许多工作人员围到了书桌边,将那道天青色的身影遮了个严严实实。所有人都是兴奋、惊叹、惊艳夹杂的表情,大家说话的声音不自觉地放得很轻。
叽叽喳喳,世俗的吵闹将刚刚的安静驱散干净。
连彭星收回视线,仰头看了看虚空中的某处,转身走开。
演戏什么的,太没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