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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踏入殿门的时候, 只听得里面喧嚷。
提着裙裾的手一紧, 然而毅然下定了决心,款款步进去。
那一瞬间,鸦雀无声。似乎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可听见。
所有的目光投向我, 带着惊愕、疑惑、肃然等等复杂交织的情绪。
我如芒刺在背,却依然昂起头一笑, 向着大殿最高处走去。
那里的金銮宝座上,坐着我的爱人。
一道道目光划过我, 似能将我脊背刺出鲜血淋漓。然而我并没有回头, 款款向阿彻拜下:“拜见陛下。”
他眸子晶亮,却带些严厉地哑声道:“你怎么……来了?”
我依旧跪拜在地,低头不语。
他叹了一口气, 语调慢慢软下来:“平身吧。”
我方慢慢站起, 眼睛缓缓抬起,静静向他望去。
他戴着繁复而庄重的乌冠, 上面嵌着美丽的玉石, 那玉石晶莹剔透,将他白皙而清俊的脸映照得有若白玉雕成,相映生辉。
他深深地蹙起了眉头,我亦咬着唇。我们这样对视了少顷,身边已传来几声颇为做作的咳嗽声。
我忙敛衽站好, 抬起头清声道:“陛下登基,冥若来晚了,请恕罪。”
说完, 我不卑不亢,环顾一圈。
人群密密匝匝,年纪不等,皆着朝服。忽然想起小时候,阿彻鼓着腮帮子颇埋怨地跟我说:“面对着那么一班无趣的老头儿三跪九叩,还真是恨不得自己变成了一块石头。”
果然啊。
在这快要溅起火花的空气中,我竟然有点微微地想笑。
正莞尔,忽对上身后右方一位紫面老者的眼光。
他身穿五色锦袍,眉骨纠结,长须飘拂。我揣测,这位便是东海龙王了。
他跟我视线一对,竟然脸生生发白,变得很不自然。我怔了一会便想清楚了,怪不得这满朝文武看见我都如此哑然,也只因了我的面容九分相似我娘亲!
他们――在当日我娘亲被封为圣女,软禁九重天之时,是否也有他们的主意?
在我娘亲去鬼界和亲的路上,帝钧怅然之时,是否也在背后讥议?
如今他们看见这张酷似的脸再次回到天宫,并且要成为继任天后,心绪该是颇复杂。
然而龙王毕竟不是一般天官,他视线略微一低,便面色如常,开了口,声如洪钟,带着一股无言的压迫力:“在陛下面前岂可自称其名的么?”
我淡淡一笑:“陛下是我未来的夫君,我为何不能在他面前称呼自己的名字?”
龙王闷声道:“即便是天后娘娘,在陛下面前亦得自称‘臣妾’。”
我拢了拢袖口,轻笑一声:“事事都有度,不得其位,不谋其事。既然礼未成,这般自称岂不是有些僭越么?”
龙王轻咳一声,似是尚未想好怎样回答我。却有另一位瘦长白面仙官又走过来冷声道:“若真是那么讲礼数,又为何不早来参拜陛下?难道姑娘竟自觉得比我们这满朝文武都更有面子?”
我直视他面庞,静静道:“面子之说,在天子面前请勿提起,仙官难道比我不知礼数?只是冥若不才,乃未来后宫之首,后宫自然在朝堂之后的。有何不妥呢?”
他们无论怎样说,我却都原封不动地回过去。他们渐渐词穷,殊是没料到我竟如此伶牙俐齿,渐见窘迫。
其实我心中并无把握,只是既然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也不能不做出一副运筹帷幄的样子来。自然,我觉得他们真要对付我,绝不只是在口舌上逞快的。一定还有更险恶的招数,在某处等待着我。
我余光向阿彻掠过去,他面无表情,冠冕在面颊上划出一道阴影。看着看着我的心也沉入这阴影里去。
不要,你不要那么悲伤。
忽然一声暴喝,打破岑寂。却是不知道从哪里拨开人群出来的一位黑面胡髭仙官,径自走到我身后,喝道:“陛下,您真要立这位紫眼鬼族妖女作为天后吗?置我们众臣何顾?置这天下何顾?”
阿彻的嘴角绷紧了,我看见他眼珠里跳动的黑暗火焰。他似乎想站起来,我却对他示意不要出声。
他面上露出极端伤痛的表情,我知道他是在自责,为何没能在这芸芸众人面前保护我,将我温柔地呵护起来,如他承诺一样,永远不再让我受苦。
我轻轻摇摇头,又点点头。他方慢慢坐回。
我不怕,甚至可以说,在我的骨子里,有紫色的火焰在慢慢地燃烧,慢慢地越烧越旺。我是吉祥天的女儿,我是鬼王魑的女儿,我怎么可以输阵!而且有些事,有些威势――必须由我自己来立!
谁也不能帮我,包括……你。
我缓缓地举起右手,在身侧以极微小,却是保证阿彻能够看见的幅度比了个“一”字!
他眼睛中的坚冰忽然化开了,慢慢地溶解开来,变成极温柔极温柔的色彩。他亦举起左手,在心口比了个只有我才能看见的“一”。
一生一世一双人!
我们都明了了,于是相视一笑。
他相信我,我亦相信他,因为没有任何人可以将我们分开!
此时,周遭众人开始骚动起来,一旁的龙王却好整以暇地袖着手。我静静地凝视他一眼,他面色又波动了少许。
“对呀对呀,天界怎可以和鬼界结姻亲!”
“神鬼殊途啊……”
“那场大战中我们天界多少勇士丧生啊……难道这些血仇就可以不算了么?”苍老的声音,还夹杂着咳嗽,痛心疾首。
周遭的话声好像一片片漆黑拍岸的潮水。我一人静静地伫立在中间,神色自若,只如清风拂面一般,处变不惊。
“对!陛下不可以娶冥界妖女!”
“不可!”
暗暗轻垂下眼,在心中默数了十下,倏然睁开眼,扫视四方!
在那一瞬间,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我以朱钗固定的发髻也在那一霎那散下来,如瀑般在空中飞旋!
我勾唇,微微向所有人一笑,轻轻眯起眼睛,这个动作是娘亲喜爱用的,我在梦里,常看见她露出这样羞涩婉转的表情,倾国倾城,倾了天帝和鬼王这三界最巅峰的男子的心。
然而我面容婉转,说出来的却是斩钉截铁、字字如钉的话:“我冥若之母乃天界最高圣女吉祥天尊,你们若是道我为妖女,便也是置当年先帝的圣旨于不顾!你们若是辱了我,便也辱了先帝,他泉下有知,当不瞑目!”
周围登时死寂。
帝钧虽故去,余威尚存,我搬出他的名号,自是有威慑力的。但我这短短一句话,自然还未能堵出那群人的口。
只听那位白面仙官摇着扇子,缓缓道:“冥若姑娘确实是吉祥天公主的爱女,然而自从吉祥天公主嫁入鬼界,便已是鬼界之母,天界再也无力约束吉祥天公主和姑娘,然而姑娘似乎也无道理干涉我天界之事吧?”
我冷笑,定定看着他一字一字道:“何谓无力约束?仙尊之意乃是自从我母嫁入鬼界,便不属于天界之仙人了?且不论我母去鬼界和亲是为了两界和平,乃荣耀之事,便说――”我厉声道,“我母之葬仪,是否是先帝以最高规模举行?我母为二界而死,你们作臣子的,不应谨守帝制,又有何面目来说我母不属于天界?”
那仙官的面色更白了,讪讪咳了声,退下。
我继续冷冷地笑,眼中却似涌出火焰。娘亲故去后,帝钧三日未眠,得胜回天宫后,以最高葬仪给娘亲,赐名“吉祥天尊”。并举天界着缟素一年。他自己更是素服三百年,所有异议者跟规劝者全部被禁闭起来。
他们以为我不明这段过去么?
以为封入了历史的尘灰,我便不知道了?
我涩涩一笑。
“冥若姑娘,你身上确有我天界圣女血统,但是毕竟我天界曾有铁律――”
龙王忽然气定神闲地开口了,手上握着一支颇为老旧的铁简。
我心头微微一紧,有不祥之预感,慢慢浮起来。
他继续扬声道:“我天界九十九万年前,曾出现仙鬼之孽恋,闯下滔天大祸。之后天帝曾立下血誓,所有天界帝王子孙,尤其是继任天帝,绝不可娶天界之外女子为妻――”
我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好。
是真的么?
我抬眼,不敢置信地望向圣座上的阿彻。阿彻不语,只是将眉头蹙起来。看到他这表情,我便明白了,是真的。
一时间我竟如坠入冰窟。
……是这样……
原来我们之间,真的有天堑……
“冥若姑娘,老身并不想难为你,只是祖宗铁律……”他抬眼,望向阿彻,“不得不遵!”
他面上隐隐浮出得意之色:“还是请陛下遵守祖宗遗训,另择良配!”
“你……”阿彻嘴唇微微颤抖,“你是从哪里――”
电光石火,我倏然明白了,那一定是早已密封在某个地方的铁简,阿彻以为万无一失,绝不会有人拿到。然而这龙王处心积虑,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竟然将其偷了出来,只为这次一举将我击溃。
“陛下。”龙王得意地一笑,向前三步,“这铁简上有我天界圣印,您该不会不认识吧?”
私议声又起,一波波,越来越大。
“祖宗铁律啊……”
“陛下也不能不听……”
我渐渐觉得疲软,四周嗡嗡声,好吵。
“这铁律早已不在了!”
殿门前,忽然传来一个清亮的声音。
所有的目光投射过去,光线勾勒出一个修长的身影,虽已两鬓花白,但眸子依然清亮睿智如泉水。
“师傅!”阿彻欢喜地唤出来,“您怎么来了?也不通知我一声!”
“玄参见陛下。”这位天界历经三代帝王的仙官眼中流露柔色,拜下,那眼神仿佛是看到了少时的小星君。
起来后从袖中取出一件物事,亮声道:“这是先帝手书的新令,有疑者可过来一看!”
龙王面色大变。
一把抢过那书简,念道:“自帝钧起,天界代代帝王婚娶之事,自主决定,三界任何之仙、人、鬼,皆不排斥。天帝以仁德治天下,百官皆不得因循旧制,做出不仁不德之事,违者发配下界,永不得返天宫!”
我呆住。
阿彻亦惊。
这是……什么时候写的?
我们同时将疑惑目光投向依旧微笑着的玄。
他冲我们眨眨眼,声调却有些凄清:“这是先帝……给你们留下的最后的东西。”
阿彻急道:“怪不得……难怪父皇弥留之际,曾屏退我,召师傅单独进入……”
玄点头,淡淡对阶下诸人道:“你们可还有些什么疑问的?”
龙王还站在那里,胸脯微微起伏。却挤出一个微笑道:“下臣无甚疑问,先行告退了!”
其他人散开,给这位尊贵的亲王让出一条道路。
玄却唤一声:“龙王殿下,那铁简虽说已作废,毕竟乃帝王之物,您拿着是否不太妥当?”
龙王面色铁青,便有一名内侍拿着玉盘过来,接下铁简。
典礼终于结束了,变数如此多,我觉得自己已整个虚脱。
回我校书殿路上,阿彻轻轻扶住我,在我耳边道:“我的若丫头竟然这么伶牙俐齿,以前真的没有发现。”
我微微一笑,抬手捏捏他鼻尖:“你不知道的事情还多着呢!怎么,后悔了?”
他摊摊手道:“我哪里敢。”
玄在旁边带着笑意的一咳。
“玄伯伯。”
“师傅。”
我们同时不好意思地开口。
玄道:“看你们俩现在如此好,我也放下心来――星君,我有句话,要同你说。”
阿彻点点头。
“你父皇当年也曾对o公主用情至深,然而最终却悲剧收场,你若是真的爱冥若公主,便要一直这样爱下去。”
阿彻看定我,柔声道:“我会。”
“冥若公主。”玄静静看着我,睿智的眸子里忽然露出一丝悲悯,却很快消失,大概是我看错了。
“嗯?”我问。
玄静默了半晌,忽然摇摇头:“没什么,我只是觉得公主长得真像o公主。”
我笑笑:“我可没有母亲那般的美呢,当真是倾国佳人。”
玄也笑,默然不语,过一会儿说:“陛下,公主,我要走了。”
阿彻不舍道:“师傅至少参加完我们的婚典。”
玄摇摇头:“师傅年纪大了,最怕人多嘈吵,师傅有空会过来探你们的。”
阿彻便也不坚持:“那师傅保重。”
我挥挥手:“玄伯伯,再见。”
只剩下我们两个,西天遥遥挂上了一钩弯月。
阿彻道:“师傅好享受,去隐居了,唉……其实真想有师傅在身边,不然总觉得大小事务都有些不放心。”
我深深看定他:“我会陪着你的,你任何事情,都可以跟我商量。虽然我很笨,不过多个脑袋总是多些法子。”
他笑了,一把将我抱在怀里,唇贴过我耳侧:“那我们一起回校书殿?”
我耳朵如过电一般麻酥酥,差一点就要脱口而出道“好。”
却终于忍下,轻轻道:“陛下登基第一夜不宿在紫极殿不好吧。”
他皱皱眉:“你嫌弃我?”
“岂敢岂敢……”我对他做个鬼脸:“喂,要洞房之夜才能见到新娘子,知不知?”
说完忽然有些后怕,我们这身后可是黑压压的跟了一堆侍卫和侍女……
他脸有点红,却很有兴趣地勾起唇角:“好吧,我等着……洞房之夜。”
我大窘。
回到校书殿,心情极好。
没想到事情这样容易解决,只要挨过明晚大婚典礼,自然就无事了。我不禁嘴角微微浮起一个笑容。
忽然感觉怀里一空,啊……
那个小瓷瓶!
临安给我的小瓷瓶,怎么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