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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这一夜,丁兰没有合眼。
整个晚上,娇娇一直哭,任丁兰怎么劝,就是不听。后来,躺到床上还哭,哭着哭着睡着了。屡遭不幸的孩子睡得极不踏实,一会儿剧烈抽动,一会儿踢蹬被子,一会儿说梦话,我要爸爸,我要爸爸。一声声呼唤,犹如一锤锤击打着丁兰的心,疼痛,流血。盯着娇娇稚嫩的小脸,任何语言都无法安慰那颗行将破碎的心,惟有用行动温暖她,关心她,掖掖被子,抱抱她,亲亲她。
夜深了,丁兰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她想的很多很多。
和原征的恩恩怨怨暂不计较,娇娇屡屡陷入凄惨境地,实在令人悲戚,令人同情。娇娇惟一的亲人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不知道她还能不能勇敢地活下去,毕竟孩子还太小,还没有真正开始人生旅途,原征若是离开了这个世界,娇娇怎么生活呢。再一次受到沉重打击,幼小心灵受到如此摧残,一辈子抹不去阴影,难以成为一个心理健康的人了。而娇娇的不幸,自始自终牵挂着丁兰的心,娇娇的不幸,就是丁兰的伤心。帮助原征逃脱死神,就是帮助娇娇免遭再一次打击,帮助娇娇实质上也是慰藉自己。再说了,同原征生活一年多,真切体会到他有一颗善良的心。那次丁兰因阑尾炎住院,原征天天守候陪伴,寸步不离,细心照顾,晚上熬一通宵,白天还要照常上班,买菜做饭,操持家务,照料孩子,到医院送饭,忙得头晕脑胀,一星期下来,原征瘦了七八斤。也真够难为他了。受人滴水恩,当以涌泉报,现在他遇到了难处,不伸出手帮一把,于情于理于良心,于娇娇的命运,于原征的善良,于曾经拥有过的美好,都应当去照顾处于危难中的病人。
这是责任和义务,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只要不做见不得人的事,就不怕别人说。丁兰暗暗告诫自己。
第二天一早,送走了学生,丁兰特意熬了一碗老母鸡汤,拎起饭盒,昂首挺胸,直奔医院。丁兰不再惧怕嘲笑,丁兰一天天坚强了。
原征单位里派来一名小伙子陪护,小伙子正在恋爱,心思全花在了对象身上,晚上回家很晚,白天自然打不起精神,来医院也只是应个差,压根就没有用心照料。
这样一来,可苦了原老太太,几天下来,老太太熬得筋皮力尽。丁兰让她回去休息,独自陪伴原征。
医生介绍病情说,病人目前处于重度昏迷状态,部分脑组织功能坏死,有时候有身体动作,但完全是无意识的,没有听力,没有视力,没有任何感觉,苏醒过来的可能性极小,除非奇迹出现。用通俗一点的话说,他就是植物人,在床上躺三个月五个月,十年八年,都有可能。
听了介绍,丁兰的心情更加沉重起来。看来短时期内原征不会苏醒过来了,要做好长期的思想准备了。眼下,丁兰可以给予原征力所能及的帮助,可以帮助他照料女儿,但长期下去怎么办,心里没底,也只能过一天说一天吧。
“植物人”这个词,以前丁兰也只是听说过,并不真正理解,感觉那是遥远的,陌生的事,与自己毫不相干,可现在,这个现实的的确确发生在身边了,来得那么仓促,毫无思想准备,不知道如何应对。面前插着输液管输气管的人,就是同自己生活过一年多的人,曾经是一位感情丰富,学识优异的人,而现在,一切一切全成为了过去,很可能要在床上躺下去,没有一点知觉,不会说一句话,连我,丁兰,他以前的妻子守候在身边,他也不会知道,完完全全是一株植物了。世事沧桑,人生坎坷竟至于此。
如果原征苏醒不过来,娇娇以后的生活将难以想象,生活无着落,辍学,变成野孩子等等,都有可能发生。或者,跟随奶奶回到山村,孤苦伶仃过日子,为生活苦苦挣扎,童年的欢乐将荡然无存,哪里还有条件上学求知?可能成为半文盲,同其他条件艰苦的孩子一样,为生活生存奔波操劳,平平庸庸,这样一来,可爱的娇娇将被摧残成什么样子,真是可怕。
说起来那是遥远的事情,其实就摆在面前,丁兰不知道怎么办。
丁兰坐到床边小凳子上,从被子里面拉出原征的手,双手捧住,默默祈祷,真诚希望原征早一天康复。不为别的,仅仅为了娇娇,也有充分的理由祝福他。
她和他都是好人,她和他的家都遭遇了不幸,但她和他却没能很好地生活下去。分手给丁兰带来了名誉上和生活上的打击,不过,丁兰并不恨他,还多少有点感激他呢,因为,分手,让丁兰独立起来,给了丁兰充分的尊重与选择;分手,是原征把痛苦留给了自己,一个人品尝苦涩果实,而不让丁兰替自己分担。
现在,原征处于危难之中,应该为他付出一些微薄的力量。丁兰想。
分手几个月以来,这是丁兰第一次重牵原征的手。这双手还如过去一样,瘦弱,精巧,白晰,骨架小,手掌薄,不像其他男人的手,厚实有力。但是现在,这双手面目全非了,冰凉冰凉的,没有了生气,僵硬无力,欲加白晰了,是缺乏血色的苍白。
丁兰胡思乱想着,心被深深地刺痛着。
一名年轻女护士走过来,粗暴地甩开丁兰的手,掀开被子一角,从原征腋下抽出温度计。丁兰连忙站起来,协助护士给病人盖严被子。
女护士并不领情,一转身,给了丁兰一面冷冰冰的白脊背。女护士高高举起温度计,在眼前瞄瞄,翻开病历,记录完数据,啪地合上,拧过头,直视着丁兰,满目鄙夷“你,是他妻子?”
丁兰垂下眼皮,不置可否。这问题让丁兰不知道如何回答。
年轻护士以为丁兰默认了,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开始连珠炮般地轰炸:“病人躺倒几天了,你连头也不露,光靠一个老太太守到这儿,啥也不懂,啥也不会,急得团团转,光会哭,有啥用,你女儿那么小,吓得一声接一声喊爸爸,看着叫人伤心,你,你也真下得了狠心!”
听着护士的数叨,丁兰想辩解,嘴唇动了动,又住止了。她和原征间的纠葛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够儿说清楚的,也无法在大庭广众下诉说。看样子,年轻护士还没结婚,不会懂得人与会之间的恩恩怨怨,她当众埋怨自己,是瞧着原征这一家人的遭遇可怜,本没有恶意。过去,丁兰的脾气是相当暴躁的,生活的磨练,磨去了性格的棱角。丁兰没有反驳,丁兰瞧瞧这个厉害的小姑娘,竟然语无伦次了:“对,对不起。”
小姑娘那双大眼睛一闭一睁,努努嘴,甩过脸去,一幅轻蔑的样子,嘟哝道:“不是对不起我,是对不起他,别搞错了。”大概在小姑娘的憧憬中,相爱才结为夫妻,结为夫妻就要风雨同舟,患难与共,地老天荒,永不分手。一方抛弃另一方,为她所不齿吧。
丁兰十分委曲,无从解释。能对一个没有结婚的陌生女孩子说些什么呢,打掉牙往肚子里咽,早已成了丁兰信守的处世哲学。众目睽睽之下,丁兰窘得很,内心活动激烈地进行着,又皆力地做出平和不生气的样子,越是想平静,越是平静不下来,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忙,我——忙。”
小护士或许不屑于听,或许根本就没有听见,只顾做自己的事,戴上听诊器,麻利熟练地俯下身,为原征测量血压。填写完记录,立起来,凑上前,轻轻翻翻原征的眼皮,观察观察瞳孔,转过身,训斥说:“好了,现在不是让你承认错误的时候。”一回身,走了,刚走几步,又扭过脸,掷过来一句“细心点,随时观察病人情况变化。”
“嗯,好。”丁兰机械地回答,像是一个犯错误的孩子,抬不起头似的。
医生迎面过来,责怪小护士说:“艳子,站住,你怎么能用这种口气对病人家属说话,什么态度?”
叫艳子的护士笑笑,两个喝酒窝显现出来,不客气地回答:“看见这种人,气就不打一处来,嫌弃人家,当初就别嫁给人家。”
丁兰双颊绯红了,脸色难看,真想一走了之。面前床上的这个病人,同她已经没有了关系,完全可以置之不理,不闻不问。为了娇娇,自愿来护理病人,没想到,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无缘无故遭到一顿戏弄,面子上一时接受不了。不过,丁兰还是忍了,为了病人,她不与小姑娘计较,她要是一走,病人跟前没有一个家属,万一有个紧急情况,不好办。
医生批评护士说:“艳子,你的职责是护理好病人,至于家属来不来,是他们的私事,跟你没有关系。你这样的态度,会影响医院的形象。”
艳子嘻嘻一笑说:“知道了,大医生,以后改正,行了吧。”说完,剜一眼丁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