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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原征和娇娇搬回了以前的家。
丁兰的家暂时恢复了平静。
如果说王加俊抛弃丁兰,把丁兰推到了沮丧绝望的边缘,那么,和原征分手,丁兰又找回了自我,找回了自信,一步步坚强独立起来,摆脱了精神上被奴役,生活上被当作附属品的尴尬处境,独立人格得以重现,丁兰多多少少感到了欣慰。为了这一天,丁兰付出了太大的代价,摆脱笼罩着光环的家庭之后,一个女人带着一个未成年的孩子过日子,生活有多么艰难,遇到的实际困难有多少,不言而明。比如,在一个健全家庭里,换一只灯泡,是一件易如反掌的事,而在这个家庭里,却是一件性命攸关的事,冬冬年龄小,不懂用电知识,丁兰从来没有实践过,要冒着生命危险去做。这些具体的困难,丁兰都以坚韧的毅力克服了,而最难以忍受的是一条看不见的枷锁,时时刻刻束缚着她,挣脱不掉,摆脱不开,因为,她,丁兰,被注定为坏女人了。
正如李茹所预料的那样,王加俊抛弃她,大家谴责王加俊,原征又离她而去,不能还是别人的过错吧。一个好女人接连两次被人甩掉,于情于理都说得通。丁兰被外人妄加猜疑,想象力得到了充分发挥,闲言碎语包围着这个不幸的女人。没有人知道真正原因。丁兰也从不向外人诉说。面对两次失败婚姻,丁兰还能说什么呢,丁兰所能做的,只有洁身自好,用时间来洗刷自己,证明自己。出去,回来,总是匆匆走过深深的家属院,躲避着一双双奇怪的目光,忍受着一只只手的指指点点。回到家里,关门闭户,深居简出,寡于交往,母子俩相依为命,艰难度日。
丁兰不再抱有更多幻想,把儿子抚养成人,让儿子出人头地,成为她后半生的生活追求。
几个月过去,丁兰已经淡出了人们的视野,不再是众人议论的焦点。的确,像她这种女人,没有吸引人的相貌,没有更多的风流韵事,也就引不起更大的兴趣。
丁兰平静地生活着,却被大家淡忘了,世上有没有丁兰这个人,对别人无关紧要。
洗刷掉誉论的烦恼之后,丁兰又被另一种郁闷困扰了:想念女儿娇娇。
分手以后,丁兰真切地感觉到,对共同生活一年多的娇娇产生了深深地舐犊之情。成人之间的感情纠葛,涉及到了孩子。孩子是无辜的,小小年龄,失去亲生母亲,刚刚得到一点母爱,还没来得及尽情享受,又一次失去,娇娇幼小的心灵不知道能不能承受得着。分手的冲击波对于成年人影响巨大,而对于涉世未深的孩子,很可能影响一生。
分手以来,娇娇可怜无助的样子,一直深深地烙印在丁兰的脑海里。
分手那天,娇娇依依不舍,大眼睛哭红了,小脸蛋儿上满是泪痕,牵着妈妈的手不肯撒开。爸爸一连叫喊多遍,无济于事。一边是亲生爸爸,一边是待之如亲生的妈妈,要在二者之间选择其一,根本不是她这个年龄能够接受得了的。选择谁,舍弃谁,对于幼小的孩子都是痛苦的,残酷的,都是沉重的打击。娇娇跟着爸爸走了,走得极不情愿,一步一回头,一步一抹眼泪。
娇娇撕心裂腑的哭喊,声声撞击着丁兰的心,像一只无形的手,握一条皮鞭,一下一下抽打着她的心,抽一下,她的心就紧缩一下。丁兰也哭了,不是为原征,是为娇娇。她牵着娇娇的手,久久不忍放开,仿佛一松开,娇娇就掉进了波涛汹涌的长江中,再也见不到了。此时此刻,丁兰满肚子话,却一句也说不出,一句话也不能说,孩子是人家的骨肉,她只不过是孩子的后娘,能说什么呢?
丁兰一直目送着娇娇,目光从泪水中穿出来,娇娇的形象模糊了,变了模样。娇娇已经从视线里消失了,丁兰仍然伫立着凝视。一片片落叶从面前划过,秋天到了,秋天是收获的季节,也是肃杀的季节。
一个家庭分裂为两个家庭,并不能斩断两个家庭的联系。这种联系不牵涉利益,没有血缘关系,只有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是同情,是怜爱,是博大的母爱,更是一种人世间最美好的东西。
思念娇娇时,丁兰偷偷捧着女儿的照片端详。一瞧见照片,女儿一年多以来的淘气、撒娇以及吃、坐、睡姿等等往事,全浓缩于这张纸片儿上了。想念女儿见不到女儿的苦闷,一天天膨胀起来,压抑得丁兰喘不过气来,有时,竟滚下两行热泪。过去,丁兰曾幻想拥有一个女儿,娇娇来了以后,丁兰感到无比欣慰,待之如亲生,的的确确感到了一种满足,一种幸福,不料,转眼之间又失去了。丁兰不挂念原征,只挂念娇娇,娇娇不是她身上掉下的肉,却是她心头的一块肉。孩子小小年纪没有了娘,不会有人细心照料她了,不知道能不能吃上热饭,天气凉了,不知道加没加衣裳,睡觉还蹬不蹬被子。唉,娇娇的形象时时在脑海中闪现,但又感觉很远,一会儿模糊,一会儿清晰。
为了缓解内心压力,丁兰不得不向冬冬询问娇娇的情况,娇娇穿得干干净净,和同学们高兴玩耍了,丁兰便开心了;娇娇形单影只,闷闷不乐了,丁兰便一天揪着心,解不开疙瘩。
近来,丁兰常做鸡蛋煎饼,让冬冬带给娇娇。娇娇喜欢吃鸡蛋煎饼。
丁兰很想去看女儿,又不敢去,怕搅乱原征的家,也怕外人的闲言碎语。
这天下午,丁兰实在忍不住了,决定去学校瞧一眼娇娇。
放学了,学生们欢快地从各个角落走出来。远远的,冬冬一眼瞅见妈妈,蹿蹿地跑过来,立到妈妈面前说:“妈,妈,你好久没有来接过我了。”
丁兰牵着丁冬的手,顾不上搭话,眼睛眯成一条缝,在活泼的人群里搜寻目标,目光如筛子,一个一个地过滤,又一个一个的否定。
“妈,走吧。”冬冬催促道。
“等等。”
“还等啥?”
“——怎么没见娇娇?”踟蹰片刻,丁兰终于道出了来学校的真实目的。
“娇娇?她总是出来晚。妈,让娇娇去咱家吃饭吧?”
丁兰微微点点头,目光仍在人群中搜寻。
“娇娇!”冬冬先发现了,兴奋地叫嚷道“娇娇出来了,娇娇出来了。”
顺着冬冬手指的方向,丁兰一眼就瞧见了娇娇,背着大书包,勾着头,目光低垂,慢悠悠地挪动脚步。三个半月没见了,瘦了,高了,头发有点儿乱,常戴的一朵花不见了,衣服也不鲜净不整洁了,咳,男人就是粗心,不会收拾孩子。天凉了,孩子仍穿住薄褂子,还有点小,风一吹,衣襟摆起一角,露出小毛衣,肯定进风。唉,没娘的孩子丁兰心里一阵难受。
转眼之间,娇娇走过来了。
冬冬迎上前,喊道:“娇娇!娇娇,你看谁来了?”
娇娇木木地抬起目光,定定地瞅着丁兰,怯生生的样子,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丁兰紧走几步,俯下身,一把搂过娇娇,抱起来,额头贴着嫩嫩的脸蛋儿,紧闭双眼,往复摩擦着,犹如历经艰辛得到的宝贝一样,重复呼喊:“娇娇,娇娇”
“妈妈。”娇娇脱口而出,仍然袭用以前的称呼,丝毫没有一点别扭的感觉。在娇娇幼小的心灵里,那一个妈妈形象模糊,仿佛是遥远的事情,这一个妈妈才更清晰,更真实,更值得依靠。娇娇早已把丁兰当作了亲妈妈。
过了好一会儿,丁兰才睁开眼睛,盯着这张小脸看不够,像盯着一个奇怪的陌生人,又像是一幅喻意深刻的风景画。“娇娇,今天没人接你吗?”
哇地一声,娇娇放开嗓子哭起来,一头拱进妈妈怀里。
丁兰双臂箍紧娇娇的腰,箍得娇娇透不过气来。娇娇身体的压力,使丁兰沉重的心稍稍轻松下来。“你爸爸不来接你?”
娇娇一面唏唏地抽泣,一面回答:“爸爸忙,爸爸天天加班。小朋友们都有人接,我没有,过马路车多,我怕,怕呀”娇娇哭得更凶了,泪水与妈妈的泪水掺和在一起。
“好孩子,别哭,啊,我——妈妈不是来了吗?啊,不哭了。”丁兰本不想再自称妈妈,话到了嘴边,又改了口,面对可怜的孩子,她别无选择,必须关怀她,宽慰她。
丁兰劝说娇娇不要哭,自己却哭出了声。
“妈——呜,呜,呜。”幼小的心灵,再也难以抵御孤独的侵袭,不会掩饰,裂开嘴大哭起来。“妈,妈,我一见别的小朋友,跟着爸爸妈妈走,我,我就想哭。”
强忍住伤痛,丁兰劝说道:“好娇娇,别哭了,走,上妈妈家去,妈妈给你做好吃的。”
“不,爸——爸不让哩。”娇娇倔强中透着向往。
“好孩子,走吧,回头你给爸爸打个电话,啊,今天妈妈做你最爱吃的鸡蛋煎饼,好不好?”
顶不住诱惑,娇娇瞪大眼睛望着妈妈,双手搂紧脖子,一撅嘴,在丁兰脸上印个小唇印儿。
“噢!回家喽!”冬冬蹦起来,拍拍巴掌,欢呼雀跃。
丁兰一边牵着女儿的手,一边牵着儿子的手,往家走,像从前一样,其乐融融。
金秋的阳光铺满大地,温暖着两张小脸,滋润着两颗童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