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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头家红薯被半掩门偷了,全庄人都等待着一场好戏上演。
在槐树刘,在槐树刘方圆十里地的庄子里,提起肉头,用家喻户晓来形容一点不为过,上至八十岁老汉,下至三岁孩子,没有人不知道肉头。孩子们可以不知道公社革委会主任的名字、大队书记的名字,甚至可以不知道本庄生产队长姓啥叫啥,但必须知道肉头。不知道肉头被认为是一件不光彩的事,就像那个年代不会背毛主席语录一样,被人瞧不起。
肉头不是提起来让人胆战心惊才出名的,更不是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肉头是因为脾气好人善良才大名鼎鼎,是好得没法说的大好人。
生产队分红薯,按人头每人可分得二百三十斤。这年的红薯大丰收,肉头家有五口人:肉头两口、老娘、一个闺女一个儿,总共能分能一千多斤,堆了满满一大堆。分红薯在庄东南边场院里,肉头家在庄西北角,肉头用架子车跑两趟才能拉完。收获的季节是喜悦的,最快乐的莫过于孩子们了,肉头的儿子和小伙伴们在一堆堆小山似的红薯间窜来窜去,捉迷藏,累得一身汗,脸上涂成了一只泥猴。尾巴,走,回家去。肉头叫儿子。不,不想回去。儿子拒绝了爹,返身又加入到打斗队伍里去了。肉头走过去说,走,回去吧,天快黑了。儿子尾巴极不情愿地从伙伴们中抽回身,踱到爹身边。
肉头将七岁的尾巴抱到架子车上,在红薯堆上扒开一个窝,让尾巴坐下,拉着红薯和尾巴回去了。
趁肉头往家送红薯的机会,半掩门麻利地撮了肉头家一袋子红薯,倒到自己家的红薯堆上。很多人都看见了,没有一个人说。他们要等到肉头来了再说给他,盼望能看上一台精彩戏。大家心里都很激动,恨不得肉头现在就回来。业余时间太丰富了,丰富得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枯燥乏味的生活在也像多余的时间一样,不容易打发掉,能有两个人吵架打架,无疑是最精彩最吸引人的节目,而且,又是半掩门和肉头,庄里的两大名人,那一定是最好看的戏。
人人心里憋着一股劲,等待着那激动人心的一刻。
半掩门只有她一个人,二百多斤红薯,不够吃,就想到偷人家的红薯。俗话说打狗看主人,偷红薯自然更要看主人了。刘大个子队长家的不敢偷,那是全庄人的领导核心,虽然比七品芝麻官还小的一个官,可也是一庄之主呀,县官不如现管,还掌握着批判大权,除非不要命了才敢偷他家的红薯,弄不好就要被批斗、游街,巴结还来不及哩,别说偷了;二孬家自然也不能偷,二孬是出了名的二杆子脾气,天不怕地不怕,打架不要命,没事还想找个茬,连刘大个子队长还让他三分哩,谁惹得起?满囤家也不能偷,他二大爷的表侄的三姨夫是公社副书记,在庄里也算得上有头有面的人,常常拍着刘大个子队长的肩膀称兄道弟,利害不利害?民兵排长也不行,那家伙有公社发给他的枪,带着一帮民兵小伙子斗争富农分子刘老二,手脚没轻没重,把老东西整得死去活来,哭爹叫爷,比杀猪还难听。琢磨来琢磨去,还是偷肉头家最保险。肉头不算一个男人,小孩女人也不把他当人看,就算是他知道了,也不敢发火,退一万步说,就凭他肉头的熊包样,发火又能咋样?只怕连老娘的鞋也尿不湿哩,所以说,偷肉头家的红薯最安全最保险。
一袋子红薯在丰衣足食的今天看来,不算个啥东西,但在那个经常闹饥荒的年代,一袋子红薯足可以救活一家人的命,是比现在几百斤白米白面还金贵的东西,是救命的口粮。那些年粮食产量低,小麦一亩地产量多则四五百斤,少则二三百斤,平时舍不得吃白面,只有过年才能吃上几顿。红薯产量高,平时的主要口粮就是红薯。红薯叶红薯馍,离了红薯不能活,一年十二个月有八九个月靠红薯填肚皮。分了红薯一时吃不完,窖在红薯窖里,赶到来年春天,陈粮吃完了,新粮还没下来,就是所谓的春荒,一窑红薯完全可以度过春荒,熬到新粮接济下来。红薯在农村人心目中有这么重要的位置,红薯被偷,自然是件非常不得了的事,要是搁在其他人身上,别说汉子了,就是女人也非要舍出命来保卫那一袋红薯。即使追回来红薯,也不能罢休,不把小偷打得屁滚尿流,根本显不出大老爷们的威风。
要说别人偷了肉头家的红薯,肉头胆小怕事,不敢招惹事非,不敢追究,也就罢了,庄里人谁也不会笑话,肉头毕竟是肉头嘛。可是偷红薯的不是别人,是半掩门。半掩门呀。半掩门算个啥东西?说白了,半掩门不比肉头排场到哪,只是席上地上的分别。半掩门的男人死了,半掩门熬不住寂寞,偷汉子,时常把门半遮半掩着,半夜里男人偷偷溜进去骑在她身上过瘾,因此得了个半掩门“雅号”开始,半掩门只和村里的几个人偷情,比如刘大个子队长,比如满囤,都是庄里的光贵儿人。半掩门的婆家丢了八辈子人,找了几个本家兄弟,将半掩门吊到房梁上痛打,打得半掩门鬼哭狼嚎。事后半掩门不但不收敛,反而更加肆无忌惮,反正都知道了,脸也不是脸,脸上也没皮了,破罐子破摔吧。这以后,半掩门不光和庄里的光贵儿人快活,也和别的男人寻快活。一次,半掩门对趴在身上的刘大个子队长说,还想不想来,想不想快活?刘大个子队长正在兴头上,刹不住车了,吭哧吭哧像猪一样喘着粗气说,想,想,咋不想哩。半掩门说,想快活就得整治她婆家人,不然的话,以后别想再上老娘的身。像抽大烟一样上了瘾的刘大个子队长,想戒也戒不了啦,天天给半掩门婆家人派最重的活,记最少的工分。婆家人知道事出有因,再不敢干涉半掩门的事,任她胡作非为。其实半掩门给男人当泄火工具,自己也没捞到啥好处,顶多是几斤白面,几十斤豆子玉米之类,便宜得很。半掩门一个女人家,重活干不了,轻活干不多,工分低,挣的不够吃,就想到了这个门路,用自己的身体养活自己的身体。久而久之,半掩门成了十里八村有名的“破鞋”和肉头一样声名远扬,一些外庄男人来找半掩门,慕名而来,扛着一袋子粮食往门口一放,啪啪敲两声门,屋里的半掩门就知道生意来了。半掩门虽然和刘大个子队长相好,和那么多光贵儿男人相好,自己却没有混上个女光贵儿,反而更不被人当人看。一次,民兵排长想快活,正赶上半掩门的例假,没同意。民兵排长恼羞成怒,找来几个民兵小伙子在半掩门家监视,一有男人进她家门不论青红皂白就抓。半掩门被捉住游街,胸前挂着一双破得不能再破的破鞋和一个二十斤的大木牌,黑笔写上“破鞋”红笔打上一个粗壮醒目的极其夸张的一撇一捺大叉子。民兵们排长把一张破锣敲得闪腰岔气地噼噼响,用和破锣差不多的声音吆喝,快来看喽,破鞋,破鞋,快来看喽。游行队伍庄前庄后转,就那么屁股大的槐树刘,十分钟就能转一圈,一下午前前后后转了七八圈子。庄里庄外人跑前跑后跟着看,孩子们看是看热闹,图高兴。男人们看是可怜她,心疼她,要是把她整到绝路上了,以后到哪儿去找快活?干着急没法帮忙。女人们看是气愤是发泄,朝半掩门脸上吐唾沫,恶言恶语骂她。女人们对半掩门之入骨,心花怒放,这一下好了,半掩门以后一定不敢了,也不担心自己的男人再上半掩门的破船了。直到傍晚,从公社开会回来的刘大个子队长把众人驱散,一天的热闹才平静下来。这件轰动一时的事过后很久还常常被女人们痛痛快快的提起。半掩门也从地下工作者变成了人人皆知的破鞋,从此声名狼藉,再没有了做人的资格。民兵排长洋洋得意,自觉无尚光荣,是无产阶级向资产阶级腐朽作风开炮,是响应毛主席号召,严防阶级敌人拉拢腐蚀贫下中农。
然而,半掩门不但没有悬崖勒马,反而变本加厉,主动拉拢勾引男人,要为天下所有男人提供无偿服务。刘大个子队长不再去找半掩门了,不是害怕风言风语,是嫌半掩门沾的男人太多,怕弄脏了自己。
这样没地位没脸面的人偷了肉头的红薯,庄里人都知道,眼睁睁等着一场好戏上演。然而,庄人没有饱眼福,等得心痒难耐的好戏没有上演。肉头不敢讨要属于自己的红薯,不愧是名副其实的肉头,是和半掩门一样被人瞧不起的人。
听了几个女人极其诡秘的小报告,肉头根本没有发火的意思,反而嘿嘿一笑,她,一,个,女,人,家,单,门,独,户,的,也,不,容,易啧啧,听听这是啥话,是个汉子说的话吗?肉头还没说完,几个女人嘴巴撇到了腮帮子上,咦,咦,咦,咦没见过这号人,也算男人?裤裆里白长一嘟噜肉疙瘩了。于是,有人猜测,说不定肉头和半掩门也有一腿哩,要不,咋对她这么好哩,真看不出,恁老实的人还干这?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汉子们听着女人们不干不净地唠叨,哈哈一笑,手里仍然往筐子里撮红薯。
被男人嘲笑,被女人奚落,肉头并不觉得难为情,脸色连红一下都没有。咳,这样没有廉耻的人,没法治。人有脸树有皮,人不要脸树不要皮,那算个啥东西?
肉头有一副比女人还女人的好脾气,任何人没有见他发过火。对他那嚼不烂咬不碎的肉脾气,他老婆桂花也拿他没办法。要说这男人没有一点刚性,女人跟着这样的男人也受窝囊气,想让他发发火,可他天生就不会发火。老婆气得直骂,将他的八辈祖宗都骂遍了,他还是笑眯眯地给老婆陪笑脸,反而劝老婆别生气。桂花说,对他这样的人真没办法,跺他三脚也跺不出一个响屁来,还算个男人?肉头嘻嘻一笑,慢声细语说,俺,咋,不,算,男,人?不,算,男,人,能,长,裤,裆,里,那,家,伙?你,算,个,男,人,你,咋,不,长?老婆气得噗哧一声笑了,恼得再狠,也能把怒气消得,一干二净。
在桂花眼里,丈夫并非一点好处没有,比如,肉头能干,出工时干生产队的活,不出工时干家务,一天到晚闲不住;比如,他不和别的男人拉帮结派,一个人独来独往,前几年公社几个造反派武斗,他哪一派都不参加,也不和别的男人喝酒谈女人;比如,肉头不打老婆,响应毛主席号召,提倡男女平等,有事协商,不能恃强凌弱;比如,肉头从不去找半掩门,这让桂花可以放一百六十八个心。桂花想得开,甘蔗没有两头甜,有几方面的优点,一方面的缺点不算什么。桂花嘴上说是说,心底里对丈夫还是满意的。至于肉头是不是个男人,桂花最清楚。桂花体验过,桂花最有发言权。
常言说,兔子急了还咬人哩,但肉头从来没有急过,也就没有咬过人。肉头没有一点血性,有人说他脱生错了,脱生个女人更合适。这话对着哩。男人和女人就是不能一样,男人要有男人相,女人要有女人相,如果反过来,肯定不成体统了。反过来的女人叫做假小子,母老虎,母夜叉;反过来的男人呢,不外乎面瓜,娘儿们,肉脾气之类。这样的男人并不少见,但还没有像肉头那样从名字到长相到性格到气质都像女人的。肉头太像女人了,比女人还女人。是女人中的极品。你瞧,肉头说话慢声细语,一字一顿,不急不躁,不笑不说话。肉头性格仿女人,外表也像女人,天生就是一幅女人相,甚至有人怀疑他是不是长有男人的家伙。肉头皮肤白白的,嫩嫩的,有水色,如一个保养很好的太太。烈日暴晒下整天在田里干力气活的人,没有一个不晒得黑泥鳅似的,要不是相貌差别,简直就是非洲人了。肉头也和别人天天一起出工,干一样的活,经一样的风雨,但就是晒不黑,从小到大一直就是那么白,所以,肉头还有一个绰号叫白脸,只是后来肉头的名声越来越大,白脸渐渐被人遗忘,更没人知道他的大号了。肉头不但长相像女人,走路更像女人。男人走路两条胳膊前后摆,肉头却左右摆,腰肢一扭一扭,屁股左一调右一调,活脱脱一个浪女人。若穿上女人衣服,扮女人相,不用任何演出技巧,比任何男人演得都逼真。肉头走路的女人相,很有浪劲,犹如电影里勾引革命英雄的女特务。
半掩门和肉头是槐树刘两大名人,可两人不同。庄里人看不起半掩门,男人只不过讨她便宜,图快活,拔出家伙不认账,翻脸不认人,没情没义。女人对这样的狐狸精更是咬牙切齿,恨之入骨。半掩门里外不是人,男人不把她当成女人,女人把她当成祸根。肉头虽也被人看不起,但大伙都不恨他,很大程度上把肉头当成一个丑角,一个笑料,一个学习上级文件学习毛主席著作之外的娱乐项目,是调节精神的良方,没有恶意,更谈不上恨。
肉头所到之处都受到人们欢迎,肉头走到哪里,哪里就有开怀的笑声。
不光大人们喜欢肉头,孩子们更加喜欢。只要肉头一出现,立即就吸引过来一大群孩子。在孩子们心目中,肉头是集慈善与快乐于一身的人,是小喇叭里讲故事的孙敬修爷爷,是取经路上的猪八戒。远远地看见肉头走过来了,孩子们立刻来了兴致,围着他喊,肉头肉头下雨不愁,人家有伞,他有肉头。肉头听了,嘻嘻一笑,朝孩子们扮个鬼脸,紧跑几步,装做要追打的样子,脚跺得咚咚响,孩子们吓得哄笑着嚎叫着,东躲西藏去了。肉头朝孩子们逃跑的方向望着,笑笑,吼叫几声,撵,上,了。肉头背了一捆猪草往家走,胆大的孩子从后面拽着绳,不让走。肉头知道孩子们又和他玩游戏了,停下脚步,等待着孩子们问话。拽绳的孩子们便问,割草干啥?喂,猪。喂猪干啥?过,年,杀,了,吃,肉。让不让俺吃?让。若得到的回答是不让,那拽绳的孩子就不撒手,直到肉头改口说让,才能领到通行证。这时,躲在一边的孩子们也争抢着问,让俺去啵?让俺去啵?让,让。肉头像对自己的儿子尾巴一样,目光里爱意。捉绳的孩子就笑容满面地松了手,让肉头走了。肉头乐了,孩子们更乐,直到肉头消失在土坯墙后头,孩子们的笑容还挂在脸上没有散尽。孩子们的想象力是丰富多彩的,无论肉头手里拿啥东西干啥活,都能找到有趣话题。比如肉头担一挑子大粪往田里送,孩子们远远看见了,戴了柳条编的帽子,躲藏在田头沟边,向肉头脚步前方后方扔“炮弹”肉头知道孩子们不会伤着他,脸上浮现一层厚厚的笑容,担着大粪大步流星往前走,很有冒着敌人枪林弹雨支援前线的英雄气慨。穿过“敌人防线”肉头胜利了,孩子们高声替他欢呼,庆贺。诸如此类的游戏,几乎天天都有,快乐也就天天陪伴着孩子们,肉头是孩子们心目中最好最善良的人。肉头虽然三十好几的人了,仍然像个长不大的孩子,是远近闻名的孩子王。肉头给孩子们带来欢乐,自己也享受了欢乐。只要一和孩子们在一起,肉头就忘记了他的年龄,仿佛时光倒流,回到了孩童时代。
肉头的大名越叫越响,成了赫赫有名的名人,竟连外庄只闻名没见过面的孩子也知道呢,外庄孩子们叫他,肉头一如既往不愠不恼,嘻嘻而笑。
有如此好的人缘,有那么多人叫他肉头,想必肉头是一个富有美丽意义的名字吧?
如果不知道当地风俗,还以为肉头是个不错的雅号哩,如果这样认为,那是一个天大的误会。
肉头是一个屈辱称号。
肉头是一个污辱人的称号。
肉头更是一个骂人的称号,对男人来说,比骂爹娘老子还狠毒!
啥是肉头?肉头是当地土语,老婆和外人睡觉,丈夫只当不知,或者不敢管不敢问,不做任何反抗,是个窝囊废,比“绿帽子”“吃软饭”的处境更惨,更不被人看起。“绿帽子”是老婆背着丈夫和人相好,自己不知道。“吃软饭”是丈夫依靠老婆和人相好得到好处。肉头就不同了,肉头是既知情又没有得到好处,吃了哑巴亏又不敢反抗,无处说理那一种,是老婆偷汉子这一类中最不幸的那一种,是和怒其不幸哀其不争的阿q一路货色。不,比阿q更不幸。阿q没有老婆,总想着占别人老婆的便宜呢。幸好肉头的老婆桂花站得正立得直,有口皆碑,不然的话别人还真以为桂花是个水性杨花的追求资产阶级作风的坏女人。肉头这个蕴含着丰富贬损意义的绰号,任何人都不能接受,肉头却以惊人的忍辱肚量接受了。久而久之大家叫习惯,叫顺口了,谁也不去深究里面的意义,也就忽略了肉头的真实意义,倒像是一个昵称了。
肉头再像女人毕竟不是女人,是一个男人,干活不能分到女人组里干轻活,还得和男人一起干重活。肉头干起农活不比其他男人差,就是干得慢一些。刘大个子队长分派一样多的活,汉子们三下五去二干完了,坐到地头树荫下吸旱烟,闲扯,打斗,肉头却要干到太阳落山。有时候男人们也觉得肉头可怜,远远地叫他,肉头,来歇歇再锄,这会儿太阳正毒,等会太阳低了接着干。肉头嘻嘻一笑,一字一句说,不,歇,还,干,不,完,哩。然后又埋头锄玉米地里的杂草了,那个认真劲,就像他锄的不是生产队的地,是他家自留地。别看肉头活慢,干出来的活没说的,论质量,别说在槐树刘,就是在全大队全公社也没人比得上。常言道,种地如绣花,慢工出细活,这话用在肉头身上再合适不过了。刘大个子队长带着记工员来检查,经常有人干得不合格,翻工,肉头从来没翻过工。后来,每到记工分检查质量时,不论肉头干任何活,都免于验收。刘大个子队长常常拿他做榜样,要别人向他看齐,向他学习。每到这时候,肉头还是那一成不变的表情,嘻嘻,没,啥,没,啥,细,心,点,就,中,了。但笑嘻嘻的脸上掩饰不住内心的得意。于是,有人不满意,挖苦说,哟嗬,中呀肉头,什么时候攀上高枝了,队长这么相信你,是不是桂花昨晚去刘大个子家了?嘻嘻,瞎,胡,扯。肉头反驳得相当平静,似乎桂花不是他老婆,是别人老婆,与他没有关系。
女人最看不起啥样的男人?不用说,女人最看不起的男人是不像男人的男人,但肉头却没有打光棍,而且娶了一个如花似玉的老婆,在槐树刘方圆几十里范围内,能比上肉头老婆姿色的,没有几个。汉子们一见肉头老婆,眼光都像是冻硬的冰柱一样,僵硬,不会弯曲,太阳照射下还闪闪发光。想讨她便宜的人,开玩笑似地色迷迷地肉麻地叫着他的名字说,花儿,肉头的家伙是聋子的耳朵,不如俺陪你吧。花哏哏一笑,用女人的特有的温柔腔调回骂道,陪你姐你妹子去吧,你的家伙最合适。那汉子没捞到便宜反挨一顿臭骂,不但不生气,反而兴高采烈,如没有破费一点钱财睡了桂花得到天大便宜一样。有更胆大一点的,当真不当假地摸摸桂花手,或者捏捏她胳膊。桂花一扬手甩出一记响亮而清脆的巴掌,啪!传出老远,接着又是一串哏哏笑,也传出老远。男人不生气,依旧色迷迷地盯着花儿的脸瞅,那张脸是一处景色如画的绝妙风景,千里迢迢来一趟不容易,不看够了不死心。尽管那么多男人对花儿想入非非,可没有一个人得过便宜,奖赏无一例外是细语缠绵的骂声,是桃花灿烂的耳光。花儿从不恼不气,哏哏一笑,轻轻松松就应付过去了。事后,留在汉子们脑海里的花儿不是母夜叉,不是母老虎,是西施,是杨贵妃,是天下最漂亮的美人儿。汉子们挨了打挨了骂,反而高兴得像刘大个子队长多发给一百斤精细白面一样舒坦,下次见了花儿,还忍不住说说挑逗话,摸摸想入非非的手,自然,得到的“奖赏”更高,也更高兴了。
桂花和汉子们说是说,笑是笑,骂是骂,可是,桂花嫁到槐树刘七八年,谁也没有发现过花儿有出格行为,桂花的名声一天比一天好,桂花的形象一天比一天让汉子们着迷,有人形容她是光敲梆子不卖油,形容半掩门是不敲梆子光卖油。这话一点儿不假。
汉子们在花儿那里占不住便宜,转而戏弄花儿的丈夫,天天煽风点火,说你老婆偷汉子,说的有鼻子有眼,有时间,有地点,有人物,比真的还真。肉头嘻嘻一笑,你,们,咋,说,俺,不,信。就凭这一点,桂花对丈夫感激不尽,更爱这个不像汉子的汉子了。
这样一个窝窝囊囊的汉子过着窝窝囊囊的生活,只能听人使唤,注定一辈子不会有出头风光的那一天。
就在别人都这样认为的时候,肉头却出了风头。出了一个任何人比不上的大风头。那天刘大个子队长也风光了,是沾了肉头的光才风光一回哩。尽管那是昙花一现的风光,但全公社人记住了他,知道了他的大号叫刘益良。于是,有人不屑一顾说,俺还以为是谁哩,什么刘益良,不就是肉头嘛。
为了争当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先进典型,公社革委会主任在全公社发起背诵毛主席语录高潮。命令一下达,各个生产队当作头等政治任务来抓,不敢掉以轻心。社员白天出工干活,晚上集中起来背诵毛主席语录,按照林副主席的指导方针学,带着问题学,活学活用,学用结合,达到人人会背,能背多少就背多少。一般人会背个十条八条,多的背个三五十条,就光荣完成任务了。肉头死心眼,背毛主席语录也像种庄稼一样,不认认真真干好干彻底就不满足。上级交给的任务,肉头不会投机取巧,只会死心眼儿地去完成。肉头天天捧着毛主席语录背,白天背,晚上背,走路背,吃饭背,手里干着活脑子里闲不住,蹲毛坑也操着这门心思,连梦话说的都是毛主席语录,简直到了痴迷程度。工夫不负有心人,公社举行背诵毛主席语录比赛,肉头从生产队到大队一路过关斩将,始终保持第一。最后,在全公社一百多名优秀选手决赛中,肉头不负重望,一举夺得第一名。那天的肉头的确风光无限,第二名只背出二百六十七页的毛主席语录一半,而肉头能一口气从头至尾完完整整将一本书背完。背完了,肉头问,还,背,不,背?公社革委会主任一班评委惊讶得好一会没有反应过来。这意思很明显,肉头不光能背出这一本,还能背另外一本。公社革委会主任站起身,双手攥着肉头的手,连连称赞,好,好,想不到,想不到,你是哪个队的?槐,树,刘。肉头一句一顿说,眼珠里跳出羞涩。革委会主任立即让槐树刘生产队长上台,神采奕奕地和刘大个子握手,像是电影里国家领导人接见外国来宾,感谢他培养了毛主席的好社员,为生产队争光,也为咱公社争光。管着一百多个生产队长的公社一把手亲自和他握手,刘大个子会不激动吗?刘大个子队长激动得差一点泪流满面。也怪,平时肉头说话一字一字往外蹦,炒豆子一样,听得让人着急,但在台上背毛主席语录却不结巴,声音洪亮,流利无比,那是竹竿筒里倒豆子,房檐上淌水,顺溜着哩,省略了标点符号,句与句之间不停顿,篇与篇之间也不停顿,一气呵成,嘴巴快得比相声演员还快,不得不让人称奇。革委会主任和蔼可亲地问肉头,你叫啥名字?兴高采烈的生产队长情绪十分高涨,不等慢吞吞的年轻社员回答,抢上去说,他叫肉头。什么肉头?革委会主任以为听错了,反问一句。这是骂人话,有叫这样名字的吗?刘大个子队长提高嗓门儿重复一遍说,肉头。哗,除了槐树刘附近几个庄子里人没笑,其余人像沸油锅里泼进一碗水,炸了。革委会主任明白了,厉声呵斥槐树刘生产队长,扯淡,有叫这个名字的吗?简直是胡来!小小的槐树刘生产队长吓得快尿裤裆了,腿晃荡得如屠宰场里的牛,不敢再说一个字。公社革委会主任转过身,神采奕奕地问,小同志,不要紧张,你自己说你叫啥名字?刘,益,良。肉头想了好一会,才吭吭哧哧说出来,生疏得很,从来没听说过一样。刘益良,好好。革委会主任在大喇叭筒里重复说,这名字起得好,好哇。刘益良同志,你一定是贫下中农的后代吧。肉头点了点头。只有贫下中农的后代才能怀着对毛主席的无限深情背诵毛主席语录,大家都看到了,刘益良同志为我们树立了榜样,我们要向他学习。啪啪,啪啪,台下响起了经久不衰的掌声。从此,肉头在全公社成了家喻户晓的人,不认识刘益良的人,知道他叫肉头,认识肉头的人,也知道他叫刘益良了。后来,肉头在公社革委会主任带领下,去县里交流学习毛主席语录经验,在主席台上当着全县大大小小几十位领导现场示范一番,肉头一连背了三本毛主席语录,令所有领导叹为观止。随后公社革委会主任走上主席台,极其谦虚极其诚挚地介绍了先进经验,令台上台下所有人为之感动。最后,县主要领导和肉头亲切握手,合影留念。照片在县委门前宣传栏上挂了足足半年。
不久,公社革委会主任摇身一变成了县革委会副主任。肉头的风光很快被人淡忘了。
肉头这样的人只能是受人摆布的角色,永远不会有指挥千军万马那种气魄。但是,几年后的一场大水,不但又让肉头风光一回,还让槐树刘一千多口子人感激他,尊敬他。洪水过后,再没有人唤他肉头,一律改叫刘益良了。如果有人一不小心说顺口,叫了声肉头,马上就会有人训斥,骂他个狗血喷头,以至于多年后,有记者去采访时,庄里人异口同声为刘益良鸣不平,请求记者在报纸上表扬一番刘益良。
肉头的巨大贡献完全可以截入村史县志,当之无愧。
那一天,是1975年8月7日夜或者8日凌晨,肉头不会忘记,槐树刘人更不会忘记。
三天来雨下得太陡了,哪里是下?是一个巨人拎着海一样大的水桶向地面上倾倒,洗脸盆伸到门外再收回来,也就是挤挤眼的工夫,已经有半盆水了。庄里庄外沟满河平,平地积水到大腿根深。昨天,刘大个子队长接到上级通知,要他带领社员做好抗大涝,防大灾工作。刘大个子将防洪任务布置给民兵排长后,傍晚就没了踪影。据说,一家人去了驻马店表姐家。晚上,有人发现民兵排长一家也不知去向了。
到了半夜,房子倒塌的扑咚扑咚声接连不断,弄得人心里一阵比一阵紧。啥东西也顾不上了,屋里呆不住人了,庄里也呆不住人了,全庄人跑到场面上,以防被倒塌的房子刮倒的树砸着。但雨还在浇,水还在涨,再涨下去连命都保不住了。有人摸索着摽筏,但黑灯瞎火的是容易的事?哪还有时间哩?也摽不出那么大那么多的筏子呀。情况越来越危急,乱糟糟的一群人,没有一锤定音的主心骨,他说爬树上,他说上房,他说找回屋找木料,哪一种方案都不是好办法,时间条件不允许。情况十分危急,一群人何去何从,如何应对这场突如其来的横祸,不知道。习惯于听从刘大个子队长指挥的村民,离开队长后就是断了奶的孩子,饿得哇哇哭,却不知道怎么找到东西吃。
这时,不知道谁说了声,上太子坟去。声音不高,立刻成了所有人的行动目标。
“走,上太子坟去。”
“上太子坟。”
“中。”
“刚才咋没想到哩。”
“事一急,啥都忘了,走。”
“中,中。”
“走!”
忙乱之间,大家都把太子坟忘记了,一声提醒,为一千多口人指明了前进方向。人们吆喝着,呼啦一下像一团马蜂滚成一窝,更像是被打得晕头转向的败军,乱纷纷跌跌撞撞往庄西摸,大人驮着小孩,年轻人扶着老年人,男人拉着女人,齐哭乱叫,骂喊声震天。最可怜的是五婶他们几个五保户,拄着木棍,脚下没底,摔倒了爬起来,爬起来再摔倒,他们掉了队,没人顾得上他们,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能不能逃命,全靠自己了。
太子坟是一个占地四五亩的坟,很大,很高,庄里最高的房子只不过到坟腰高。说是一个坟,倒更像是一个大土堆。据传,里面埋的是一位太子,是哪朝哪代的太子,谁也说不清。太子憨厚诚实,才华超众,胸怀大志,对父皇忠心耿耿。皇帝老子是个昏君,天天提心吊胆防备别人篡夺皇位,听信谗言,说太子等得不耐烦了,要谋反篡位,欲对皇帝老子图谋不轨。皇上一怒之下将太子废了,赶出京城,没有圣旨不准进京。太子蒙受冤屈,无处伸诉,郁郁而死。后来,皇帝察明真相,后悔莫及,重修太子坟,修得很高大,以表痛失爱子之悔
太子坟在槐树刘西里把地,不远,去太子坟要过一条河,小河不宽,仅七八步,平时小河里没水,干涸见底,从哪儿过都不碍事。但是现在小河里水很深,水流湍急,必须从石板桥上过去。石板桥窄极,只能并排走两个人。顾名思义,石板桥就是几块石板搭在桥墩上的一座简易桥,没有栏杆,没有东西可以扶。在漆黑的雷雨深夜,要想找到石板桥的准确位置,不是一件容易事,即使找到石板桥也不能顺利过去,石板桥早被水淹没,巨大的水流冲击力能将人轻而易举推进河里。掉进河里意味着什么?死亡。
凭借桥头一棵歪脖子楝树,在漆黑的风雨之夜,大家找到了石板桥的位置。
这时,水涨到了大腿根深,本来六神无主的人群吓得更慌乱,连哭也顾不上了。槐树刘一千多口子人,全挤在窄窄的石板桥前,挤挤扛扛,推推拉拉,都想过,都不敢过,情况十分危急。有两个胆大的年轻人用脚打摸到了桥的位置。桥还没有被冲毁,石板还在。年轻人颤颤栗栗踏上桥,刚迈出两步,又撤回身。水太急了,脚下没根,激流一冲,难以控制住身体平衡,弄不好就掉进河里。过不去,只好退回身。水还在急速上涨,再不抓紧时间过去就来不及了。人群挤作一团,后面的推着前面的叫嚷着过河,前面的把持住不走,死活不敢过河。就这么僵持着,吵闹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人群无法前进。队伍后面的人不知道情况,终于等得不耐烦了,使出全身力量推动着人流往西涌。有人被挤进河里了,呼叫声还没呼叫完,只听到“救”人就被洪水吞噬,卷得无影无踪了。
后面人往前挤,前面人往后挤,乱成一团麻,理不出头绪。
没有领导的槐树刘村民,成了乌合之众,无头苍蝇,叫嚣得十分凶猛,却飞不远,飞不高,空耗体力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危险在逼近,死亡在前进,再不采取措施,任凭人群混乱下去,谁也活不成。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
刘大个子队长不在,民兵排长不在,没有人可以压住阵脚,槐树刘一千多口子人命在旦夕。如果再晚过去一顿饭工夫,这一千多口子人能活下来多少,很难说。水灾过后,庄人提起此事十分后怕,发自内心的感慨。
在这万分危急时刻,一位救民于水火的英雄站了出来。这位惊天动地的英雄就是二孬。二孬像一条受惊的驴一样朝众人吼叫,去,一群笨蛋,过呀,这点水就把你们吓得这样了,瞧俺的。二孬往脸上捋了一把雨水,顺着大家闪开的一条道走去。所有人都等待着二孬的好消息,二孬过去了大家也能跟着过去。大家盼望着二孬能成功。二孬踏上石板桥刚走两步,巨大水流就将他冲进河里。妈呀。二孬如一头受伤的熊嚎叫一声,很快被滚滚东去的水流吞没了。不可一世的二孬在洪水面前渺小得很,不如一条泥巴狗子。二孬,二孬。大家齐声呼唤着,替他担心。别看平时大家对二孬没有好感,可是,被洪水一冲走,善良的乡亲们还是为他捏一把汗,希望他能活着回来。毕竟,二孬是个人,是一条命。
二孬被水冲走的消息,在乱纷纷的人群里很快传播开来,人人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无边无际的黑色恐慌。死神从阎王殿里出发了,正在马不停蹄地往这里走。
后面的人并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依旧闹哄哄往前挤,强大的人流漩涡将肉头推到了石板桥前。儿子尾巴坐在肉头脖子上,女儿紧紧扯着他的衣襟,桂花跟在身后,一家人被推到了死亡前沿。雨还在拼命浇,人流像狂风怒吼里的一条柳枝,随风摆过来摆过去,停不下来,上不了桥,不敢上桥,这样下去,白白淹死不少人。得想个办法。肉头思忖。
在这生死紧急关头,办法是那么容易想的吗?就是有办法,这混乱不堪的人群安定不下来,想法也传达不下去,再说了,他肉头人微言轻,谁肯听他的指挥,谁会听他的指挥?
这时,肉头脑子里猛然浮现出在公社大会上比赛背诵毛主席语录那一幕,肉头站在台上高声背,台下几千人鸦雀无声认真听。几千人好像都听他一个人发号命令,对,不如背毛主席语录试试,先让混乱的人群安静下来,毛主席他老人家发出的最高指示谁敢不听?
肉头将头上哭哭啼啼的儿子抱下来,交给妻子说,你,先,抱,一,会。桂花瞅瞅说,干啥,你?其实桂花什么也没有看见,连肉头的黑影也没看见。得,想,办,法,过,河。肉头摸索着把尾巴递过去,那口气大得很,犹如他是一个力挽狂澜的杰出人物。你?就凭你?桂花的质疑不是空穴来风,别说桂花,就是槐树刘全庄人也不会相信窝囊一辈子的肉头能想出啥好办法。妻子没有接尾巴,尾巴哭得更凶了,肉头劝儿子说,别,哭,先,让,你,妈,抱,一,会。桂花接过尾巴,你,能行?试,试,吧。肉头说,要,不,想,办,法,咱,谁,也,活,不,成。爹,九岁的女儿扯着肉头的衣襟放声大哭。肉头拍拍儿女的头,将她推到桂花身边。肉头转过身,清了清嗓子,嗯,嗯——啊——以此来为自己壮胆打气。肉头自以为石破天惊的嗯啊声会引来大家注意,其实在人声鼎沸的混乱中,在电闪雷鸣风雨交加的夜幕中,在死亡大踏步向人群挺进中,两声嗯啊只不过是蚊子的歌唱,根本没有引起任何惊异。别说嗯啊两声,就是放声痛哭一场,也不会有人留意。都啥时候了,命都快没有了,谁会在意两声嗯啊?
最,最——高,指,示,肉头毕竟是肉头,不是惊天动地的英雄,到了千钧一发的紧急时刻了,说话还像平时一样,嗑嗑巴巴不成句。逃命要紧,管他是不是最高指示哩,最高指示不是筏子不是船,救不了命。
毛、主、席、教、导、我、们,肉头提高嗓门儿说,这是背诵毛主席语录的前奏,是帽子,是必经之路。许多人听到了肉头的话,尤其是毛主席三个字,在那个年代有着非同凡响的震慑力。不过也有人暗暗嘲笑他,真是名副其实的肉头,火烧眉毛了还有闲心背毛主席语录。渐渐地周围人开始静下来,啧,啧,啧,这时候还背毛主席语录?是不是吓神经了?管他神经不神经哩,没时间理他,逃命要紧。
身边一部分人的安静为肉头增添了信心,刹那间,肉头仿佛回到了背诵毛主席语录比赛现场,找到了那份久违的意气风发的痛快淋漓的自豪感。肉头提高嗓门儿,信心百倍地背诵起来,源源不断,一气呵成必须具有为人民服务的精神从事艰苦的工作只要我们为人民的利益坚持好的改正错的我们这个队伍就一定会兴旺起来为人民而死虽死犹荣生的伟大死的光荣向雷锋同志学习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背到这里戛然而止,肉头背得如喝凉水一样顺畅,没有一丝一毫的磕碰。
像一阵风,从肉头身上生成迅速向周围漫延,杂乱吵闹的人群霎时间平静许多,肉头的声音在上空飘荡,笼罩在人们心头,没有人敢胡言乱语,没有人敢站出来反对,也没有人敢破坏阻挠背诵毛主席语录。人群仿佛凝固了,僵立在大腿深的水中,不知道怎么办?
肉头看到人群安定下来,不失时机地高声发布命令,那口气仿佛是战场上坚定勇敢的指挥官,不容任何人提出不同意见。青壮年汉子都给俺站出来!肉头像鬼一样嚎叫,都不像人腔了。大家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不知道这个不像汉子的汉子搞得啥鬼把戏。所有人都想到了一个字眼:疯了。一定吓疯了。毫无疑问。这一声有力的喊叫立竿见影有了成效,所有人都朝肉头望去,不知不觉形成了以肉头为中心的场面。青壮年汉子都给俺站出来!肉头用更加坚定的口气吼叫。有人开始相信,肉头没疯,但肉头要干什么,却没人知道。轰轰隆隆,一声持久而响亮的雷声从上面压下来,一道光芒四射的闪电从天边奔过来,照亮了水面,还有水中的人群。闪电中的肉头失去了人形,更像是一个催命鬼,白脸成了紫脸,十分地怕人。一些年轻人开始不自觉地移动脚步,往肉头跟前挪动。一千多口子人鸦雀无声,只有肉头一个人洪亮有力的声音伴随着雷雨从上往下降落。雨点小了,闪电更频繁了,雷声更响亮了。更大的暴风雨还在后面。把衣服脱下来。肉头继续发布命令。这一声更让人听得如坠云雾,糊里糊涂。衣服早湿透了,贴在身上沉甸甸的,冰凉。对,应该脱下来。会游泳的人都知道,在水里穿着衣服很危险,弄不好就被缠住。肉头接着说,把衣服绑在一起,结成一条绳,青壮年汉子绑在腰上,手拉手站到桥两边,连成一道人墙,让老人、女人、孩子先过,不能争抢,抓紧时间,慢了咱谁也活不成,快,抓紧时间!
一时间,人们没有回味过来,不知道肉头的话意味着什么,还像刚才听毛主席语录一样,仅仅是听,没有自己的考虑、自己的观点。
天麻麻亮了,太阳正在云彩后面的地平线下爬上来。
对,排队过桥,争下去谁也别想活。是半掩门的声音,夹着尾巴过日子的半掩门,总是不放过表现的机会。半掩门第一个响应肉头的号召。没人计较半掩门不半掩门了,众人拧成了一股绳。
呼啦一下,人群明白过来,骚动起来。平时在庄里人心目中算不上个人的肉头,竟然对一千多号老少爷们发号施令,啧啧,不知天高地厚,每个人都瞪大了眼睛瞅着肉头,好像是第一次见到的陌生人一样,可是细想,肉头说的话有道理,团结一致过桥,争下去都不会有好结果。
有人见半掩门积极响应,忍不住拿她开心说,你敢不敢站到桥边?戏弄半掩门成了槐树刘汉子们长期养成的习惯,有机会不调戏一番就像犯下滔天罪行似的。死到临头了,还不忘占女人便宜,死了也是风流鬼。
敢!半掩门回答得铿锵有力,毫不退缩。
很多汉子都想握着半掩门的手,但半掩门只有两只手,只有两人能幸福地握着。
走,上桥。眨眼间,青壮年们将衣服缠到腰里,一个一个连接起来,如能承载千斤的铁链,坚如磐石的桥栏,手拉手肩并肩往石板桥上走。
半掩门在汉子们中,是铁链中耀眼夺目的一环。
他们站到了桥上,站到了激流中,从桥东岸到古板桥上,再到桥西岸,并排屹立着两道人墙。坚不可摧的两道人墙。
大家开始过桥。水流把人冲得站不稳,脚下没根,东倒西歪,几乎就要被冲走了,又被人墙挡回来,继续往西走。
人流快速有序地通过石板桥,往太子坟趟转移。
肉头没有参与到人墙中,肉头一直站在河边歪脖子楝树下,高声背诵毛主席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字字千斤,振聋发聩。肉头是一名优秀指挥官,又是电影里我军宣传队员,指挥若定,鼓舞士气。每一个从他身边经过上桥的人,心里都充满感激之情,敬佩之情。
桂花抱着尾巴牵着女儿从丈夫身边经过时,深情地盯了肉头一眼,想不到这个与自己生活了十一年的不像汉子的人,今天才做了一回汉子。真真正正的汉子。桂花脸上洋溢着稠糊糊的粉红色自豪。桂花的喉头哽着了,说不出话,一股热腾腾的泪冒出来,模糊了视线。爹。爹。尾巴和女儿高声呼唤着他,危急时刻,儿女多么希望爹陪伴在身边呀。肉头仿佛没有看见妻子和儿女,在晨曦中高声朗诵毛主席语录,节奏明快,吐字清晰,震撼人心。
人流很快把桂花母子推走了,推上了桥。过了桥,母子三人依然恋恋不舍地眺望着歪脖子楝树下的肉头,直到人遮掩着他们的视线。
作为桥栏中惟一的女性,半掩门终究没有男人们力气大,在强大水流冲击下,半掩门渐渐体力不支,胳膊软弱下来,没有力量拉别人,只被左右两边的手牵扯着,没有被冲走。半掩门以极大毅力强忍着,没有打退堂鼓。一千多人依次通过,眼看就要过完了,这时,五婶迈着小脚走过来,走到半掩门面前,一脚没站实,身子被冲歪过去,半掩门一看,慌忙努努身子朝五婶一扛,五婶被撞向了桥栏的另一侧,但半掩门由于用力过猛,加上极度疲乏,双手脱离了左右两边的牵拉,身子随水向后倒去,两边的人急忙伸手去拉。没抓住。半掩门,半掩门!有人急叫两声,没有人应答,只有哗啦啦震耳欲聋的滔滔洪水
半掩门,半掩门,回答他们的依然是滔滔洪水
登上太子坟不久,板桥水库垮坝的水冲了下来,附近每个村庄都被淹死上百人,只有槐树刘死人最少,五个。仅仅五个。
槐树刘组织自救措施得力,方法得当,以最少的人员伤亡,保住了大多数人的生命,为国家为人民减少了损失,洪水过后受到县里表彰,刘大个子队长和民兵排长亲自去县里领取奖旗,还和县里领导合影留念。
有人不满,问肉头,过河自救是你发动起来的,表彰没你的份,太亏了。肉头听了,冲那人嘻嘻笑笑说,啥,表,扬,不,表,扬,哩,救,人,要,紧。那人苦笑一声,长长出了口气。咳,你呀你,——你真是肉头。
肉头嘻嘻一笑,没再辩解。
据说这是最后一次被人称作肉头,自此以后,再没有人叫他肉头了,全村男女老少都叫他大号:刘益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