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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发小卖部门前吊着一只200瓦的大灯泡,光芒四射,十分耀眼。以小卖部为中心,聚集许多人。今晚没人打牌,乘凉的人很多,沿公路一侧摊开一张张草席,或坐或躺或闲聊,下午的事自然是中心议题,尤其值得炫耀的是乡下人的扬眉吐气,交警们的狼狈。孩子们总是很快乐,互相打斗着,戏闹着,从一张席上蹿到另一张席上。
许万中在黑影里站了一会儿,毫无兴致,转身欲走。若在平时,一定要转过去,和老少爷们打个招呼,聊聊天,说笑一番,但是,今晚许万中不想多说话。
一辆汽车呼啸而过,后边卷起一团风,夹杂着尘土,如波浪迅速波及开来,吞没了乘凉的人群。
许万中陡然一惊,掠过一丝不详征兆,乡亲们谈论李小花的悲惨遭遇,却没意识到自己也正处于危险边缘,悲剧随时有可能发生,成为别人谈论的话题。许万中从黑影里走出来,三步两步冲到人群中间,大声叫喊道:“老少爷们,别呆在这里了,到路边去,这里危险!”
乘凉人的不知出了什么事,惊奇地打量着许万中。有几个人顺从地收卷凉席。
“在公路边乘凉很危险,车辆多,车速快,稍有不慎,就要出人命,快,到后面去。”
弄明白了许万中的意思,紧张情绪一下子松懈下来,原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事,大惊小怪的。卷起一半的席子重又摊开,不以为然地说:
“年年在路边乘凉,也没见出事。”
“司机有眼,汽车有刹车。”
“路这么宽,车这能跑到边沿。”
许万中愤怒地吼道:“别说了,快走!”与此同时,胃部闪过一丝加剧烈地疼痛。他急忙用手按着那部位,揉搓两下,缓和口气,几近于哀求了“不是大惊小怪,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路是宽,可司机也有看不清的,操作失误的,睡着的,刹车有失灵的,特别是晚上,双方会车,灯光一照,看不见路边的障碍,更危险,收起席子,上后面凉快吧,啊。”
庄里人都知道许万中是司机,可并知道司机开车还有睡着的,操作失误的,被他这一吼一解释,一部分人意识到了危险,悄悄收起席,另一部分人不太情愿,也慢慢起来,挪到小卖部那边去了。
“万中爷,你的电话,家里打来的。”永发拿着话筒,从窗口里探出头喊道。许万中想继续解释,但感到耗尽了力气,便不说了。
电话还是女儿许小娟打来的。许小娟再次催促父亲火速赶回去,为自己撑腰,拿对方父母一把,不能便宜他们两个老东西,不花钱白白得个儿媳,再等几天,举行了婚礼,生米做成熟饭,就没机会了。不待女儿说完,许万中打断话题,坚决表明态度,不回去,你已经长大成人了,自己的事自己做主,啪,挂断了电话。
许万中颓然坐下来,要了半斤装一瓶酒,一袋花生米,一仰脖子,一口气喝下去,瓶底只剩下一点儿酒根子了,捏起几粒花生米,送入口中,点上一支烟,深吸一口,长长吐出来,顿觉一身轻松,胃也不疼了,精神头也足了,像是充足了电的电瓶。许万中烟瘾酒瘾都出奇地大,这是职业造就的习惯。尤其是开夜车,单调枯燥,容易瞌睡,抽支烟提提神,少说也能开出三十公里。收了车,累得死猪似的,不想动,喝几口酒解解乏,通体活泛,睡得也香甜,久而久之,瘾越来越大,抽烟,一天两包不够,喝酒,一天不喝浑身无力,而且一年四季喝烈性酒,嫌啤酒不够劲,不刺激。医生多次叮嘱,年纪大了,身体也有毛病,要戒烟戒酒,可就是戒不了。几十年里用于烟酒的开支,买三台大彩电也用不完。
年轻人见许万中这么大年纪还有这么好酒量,暗暗佩服,这个一句那个一句恭维他。
许万中始终不说话,不想说话。
永顺世国几个人在永强家忙活一晚上,这时也来凉快了。
世国一见许万中,热情迎上去,纠缠着让讲解柴油机。
许万中没有兴致,以后有时间再说。
永顺下午顶撞了他,感到不好意思,躲在一边,一直不敢正面照应。
“北京到珠海的高速公路从咱县过,你们知道吗?”世详外出打工,出过远门,终究消息灵通些,向大家卖弄。
这句话立刻引起大家的兴趣。
许万中对世详的话产生怀疑。从古到今,县城通往外界就只有这条省道104线,也并非交通要道,可见其位置并不是重要,高速公路怎么从这里经过?
为了证实自己的话有根据,世详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报纸,让大家看。
千真万确,高速公路从西边石榴坡穿过,秋天开始征地,明年动工。
年轻人纷纷议论道:
“高速公路是啥样的?”
“没见过。”
“一定是一项大工程!”
“管它高速不高速,对咱也没啥好处,咱还是种咱的地。”
“咋没好处?世详,再去广州打工,坐车就方便了。”
世详若有所思地说:“修高速公路要用很多车拉料,地基比咱这房子还高!”世详见过修筑高速公路的场面。
职业的敏感,让许万中从世详的话中悟到了有价值的东西,这是一个机会,一个致富机会,买辆自卸车为工地拉沙土石灰水泥等各种物质,是个挣钱门路,两年工期,少说也能挣辆汽车钱。凭多年的经验,许万中知道,这是一本万利的生意,只要安全,就一定有钱赚,而且,利润非常可观。但是,又一想,汽车给许庄人带来的不幸太多,太深刻了,买车跑运输,遭到的阻力可想而知,必然有很多人反对,想扭转偏见,一时间难以办到。汽车本身并不可怕,能造福人类,也能制造灾难,就像电一样,每年有那么多人中电,可还是家家离不了,关键是使用是否得当。许万中有些犹豫,没敢把想法说出来,反问道:“世详,在广州打工收入还可以吧?”
“咳,别提了,提起来没法说,光屁股打领带,排场没有丢人多。”世详在闯荡一圈,别的没有提高,嘴皮子倒是利索了“咱没知识没文凭没技术,只能下个笨力气,累死累活,省吃俭用,一月落三四百块,还受不完的气,那不是人干的活,唉,收了麦不去了。”
“光靠二亩地不行,总得想想办法吧。”
“干啥呢,啥生意都不好做。”
另一个打工回来的小伙子说:“世国叔就不错,一台四轮拖拉机,一个月也能挣一两千块,不受谁的气,好歹是个老板。”
世国那双小眼睛眯成一条缝,连连摆手说:“不行不行,挣不了那么多,累死累活,一月也只能挣几百块,你们吃不了那苦。”
世详讥笑道:“看世国哥吓的,放心吧,不找你借钱。”
许万中启发大家说:“买辆自卸车为高速公路工地拉材料,倒是一个不错的挣钱门路。”
此言一出,立刻得到世详的响应“这门路是不错。俺在南方见多了,修高速公路是大工程,要用很多车。”停顿一下,灰心地说:“只是咱买不起车。”
永发拄着拐杖凑上前说:“不行,不行,这几年咱庄出多少事,还玩车,太危险,”
世国眨眨小眼睛,轻声说:“小四轮咱都玩不了,还想玩大车?”
世详满不在乎,嘲笑道:“怕啥,恁多人玩车就不怕,咱怕啥,光脚的还怕穿鞋的吗?与其受穷,不如闯闯。你吓怕了吧,哈哈,胆小如鼠,成不了气候。”
精明的许永顺从许万中的话中嗅到了一点什么,忍不住发表见解“跑运输肯定赚钱,不然的话,车辆一年比一年增多,还有那么多人买车,就是,就是怕不安全。”
“干啥没危险?怕危险啥也别干,光蹲在家里抱孩子好了。”世详冲永顺一顿,他才不管族长不族长呢,低声又咕哝一句“偷人家老婆还要冒风险哩。”
许万中一见永顺,立即想到了许卉“永顺,许卉呢?”
“在俺家里,她婶子哄着哩。”
“没闹人吧。”
“刚才闹了,几个人哄了好大一会儿,吃了点东西,这会睡着了。”
“嗯,嗯。”许万中很赞成永顺的热心肠。
激烈争论,引来越来越多人围上来,密密麻麻,连平时极少出门的永放,也出人意料地站在人群外围,静静听大家争论。你一句他一句,争论不休,面红耳赤。大部分年轻人同意永顺的观点,跑车能赚钱,拼一拼闯一闯也未尝不可,就是担心,没搞过这小家伙,怕出事。小部分人反对,称,不买车就有这么多事,买了车事更多,咱不是吃那碗饭的,还是老老实实种地吧,胡思乱想耽误瞌睡。最后,争论焦点集中在资金上,个人买没钱,贷款没门路。有人惋惜,说,猫戏鱼膘空喜欢,说说过一过嘴瘾,有发财门路没有发财命。
小伙子们到底有一股闯劲,不甘心受穷。资金是摆在面前的一大难题,解决不了,不过是水中望月,一切无从谈起。根据单位的改革经验,许万中说“大家有这种热情,很好,我说几点,大家可以参考。第一,几个人合买一辆车,按股金分红,钱挣多了,再一人买一辆;第二,询问一下县运输公司,看能不能垫一部分资金,买了车挂靠他们公司,很多运输公司就是这么搞的;另外,买车时可以向销售商分期付款;再一个,能不能向信用社或银行贷款。”
永顺眼睛一亮“这主意不错,谁和谁对脾气合得来,就和谁合伙。咱许姓上千人,还买不了几辆车?”
世详迫不急待地说:“永顺,咱俩合伙,咋样?”
“可以。”
见大家争先恐后,跃跃欲试,世国有些失落感,翻翻小眼睛,不好意思地说:“你们都买车了,俺那小四轮可派不上用场了。”
世详毫不客气,似乎车已经到手,财大气粗般嘲笑说:“谁还要那玩艺,只能卖废铁了。”
永顺同情地说:“俺太爷不会让你买,开四轮还骂你,开大汽车还不和你拼命?”
“哈哈”众人笑起来。
世详说:“大伙挣了钱,他就更眼红了,胡子一不定撅得高高的。”
世国叹口气说:“唉——挣钱他也不眼红,他就图个平安。”
有人担心,问,高速公路修好了,还要自卸车干啥?
许万中说,到时候手里有钱了,路子也广了,门路多了,可以为其他工地拉料,也可以换成货车跑长途运输嘛。
“活人能让尿憋死吗。有钱了想干啥就干啥,你找八个老婆子,只要养活得起,也没人管。”世详戏谑说。
永顺说:“到时候,咱这许庄就是专业运输村了。”
永发探出头,有些灰心丧气,自嘲道:“你们都能专业,俺这一辈子可专业不了了。”
许万中笑笑,握着酒瓶底一抽,喝干了酒“你也能专业,你想想,车辆多了,门路也多了,汽车配件、油料、洗车、货运信息等等,很多活都可以干,有兴趣的话,还可以学修车,开个修车门市部。只要他们能挣着钱,你就有钱赚。”
世详接过话茬说,那口气如饱经风霜的老年人教训涉世未深的年轻人一样“娃子,到时候你就是后勤专业户喽,啊,呵呵呵。”
永发嘿嘿两声,缩回头,不言语了。
永顺毕竟为人谋划事情多了,考虑问题也就更细致一些“咱都不会开车,咋办?”
许万中受到感染,烈性酒也开始起了作用,面红耳赤,情绪高涨,有些飘飘然的感觉“你们没事天天搓麻将,啥时候也学不会开车。收了麦,到驾驶学校学习,我去当义务教练,亲自教你们,一般教练我还看不上眼呢。不是吹牛,我带出来的徒弟,个个顶呱呱,会开会修,技术过硬,几乎没出过事故,很多单位抢着要哩。”提起老本行,许万中有说不完的话,自信技术不比任何人差,但从不炫耀,今晚年轻人的热情把这个六十岁的老人也燃烧起来了。许万中有些忘勿所以了。
“好!”众人一齐吆喝,群情高涨,个个脸上挂着笑容,洋溢着美好憧憬。
眉头一直紧锁的许永放,悄悄转身回家了,没有人在意他来,也没有人在意他走。几年来,永放早已淡出了许庄人的视野。永放活着,但在人心目中,永放已经死了,不存在了。
许万中有点喝高了,累了一天,不想再坐,这里边的事不是一时半会能说完的。许万中还记挂着永强家,今晚上一定要去看看,再晚也得去看看。
永顺说:“爷,别去了,累一天了,你也回去休息吧。俺刚从那儿回来,人很多,婶子大娘大伯大叔一大群,咱姓许的不会摞下不管,你放心吧。”
“我还是看看去。”
世国说:“别去了,万中叔,你这么大年纪了,忙活一天也够累的,走,俺送你。”
二人走了,200瓦灯泡下,年轻人依然热烈争论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