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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战

    江南的雪不像北方的雪来得猛烈。地上东一块西一块交错的铺着。偶尔有枯黄的草茎在寒风中颤抖着。放眼望去,眼里只有褐黄与白色两种单调的色彩,十里八乡瞧不见一丝炊烟,满目萧瑟。

    远处的歙州城沉默的伫立着。青黑的城墙将城里的人气遮了个严实,像一块巨大的山岩拦在了义军的面前。

    “娘娘,咱们已围了歙州十日了”

    话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穿着从唐军身上剥下来的甲胄,虬髯胡,铜铃般的眼睛,提着把九环厚背砍刀。

    他身后是满山坡穿着五花八门衣裳的义军。有捡了副胸甲挂身上的。有穿着短褐,戴着头盔的。手里提着各种武器:木棒,铁斧,长矛,长刀,剑,扁担等等。唯一相同的是脸上那股子彪悍与凶狠。

    在这一片晦暗的人群中,站着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子。她的面容端庄美丽,穿着件白色的大袖连身裙,纤尘不染,像白莲花婷婷怒放。

    寒冷的风吹得衣裳轻轻飘动,她目中噙得一抹悲悯,定定的望着前方的歙州。双手展开,微仰着下颌,似要随风而去:“李氏胡儿妄以天命加身,触怒天神,令江南大旱。朕受命于天,下凡救百姓于苦难。舍我身躯,洒我热血,天神降下旨意,今日歙州必破!”

    柔软的声音像温泉水暖暖淌过每一个义军的心底。山坡上顿时响起如雷般的高呼:“歙州必破!”

    陈硕自身边侍女手中抽出长剑,遥遥指向歙州:“攻城!”

    震天的呼喊声像雷声辗过,黑压压的义军再一次攻向歙州城。

    不过三里之外的山坡之下,杜燕绥领着五千府兵静静的等待着。他望着长安的方向焦虑的想,扬州刺史借口不让叛贼逃逸,封锁了回京的路,黑七能平安带回消息吗?他不由自主的想起了母亲。府里有丧事,朝廷得不到江南道的消息。连派出三名亲卫带着密折出去,如石沉大海。皇上会等得不耐烦了吗?

    “少爷,探子回报,叛军再度攻城。”荆楚沉稳的回禀道。

    杜燕绥闭了闭眼,将那些焦虑死死压进心里。后方已被扬州刺史领着府兵封锁了,袖手观望,只等着自己败了就来收拾残局。洪州新任刺史是墙头草,保持着中立。不肯出力相助。

    淮南道的府兵进江南,本该两州刺史调集的军粮迟迟不给,军械补给各种推逶。五天前他就断了粮。平叛?一路追着叛军杀,连丝绿意都见不着,树木都被饿慌的百姓剥了皮,剩下惨白的树身,没给饿死就不错了。

    但他只能胜不能败。一路见大户就吃,勉强撑到了今天。

    有观望的,也有暗中提供帮助的。

    岑家二老家从吏部郎中升成了侍郎。给任着洪州曹参军的岑家三老爷写了信。信中劝岑三老爷以岑家为重,拉拢中立的洪州刺史倒向皇后一派。

    岑侍郎的女儿在宫里任美人。可岑参军的四娘却是尉迟府的三夫人。嫁出去的女儿如泼出去的水。岑参军犹豫着,却被夫人当头棒喝:“二伯的女儿要倒向皇后,他倒是升了侍郎。你别忘了四娘才是你的亲生女儿,尉迟老国公和杜国公是什么关系?你不帮杜燕绥,你这是要害死四娘不成?帮杜燕绥,就是帮皇上。皇上瞧着清楚,杜燕绥胜了,皇上难道不会重用你?咱们家为什么要看二伯的脸色行事?”

    岑家的三老爷一咬牙撇了刺史,为杜燕绥补充了粮草军械。带着洪州兵马赶在杜燕绥前头去了歙州。

    洪州刺史也是个妙人。没有阻拦,也没有训斥。胜了,岑参军原是他手下,功劳跑不了。败了,岑参军不听长官命令,私自行动,便是替罪羊。坐山观虎斗,照样逍遥。

    岑参军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歙州不能破,一旦破城,叛军的士气高涨,补给充足。靠着城墙高大厚实再撑上个把月,皇上就该坐不住了。

    “放狼烟!”杜燕绥静静的下令。

    黑烟冲天而起。不到片刻,歙州城头也升起了同样的黑烟。

    杜燕绥舔了舔干枯的嘴唇,喃喃道:“三娘,我快回来了。”

    他高扬着长枪,大喝一声:“杀!”跨下俊马长嘶一声,载着他冲了出去。

    身后蹄声密集,荆楚带着国公府的亲卫骑兵紧随其后。五千府兵像滚滚洪流涌向了歙州城。

    此时歙州城城头放下三轮密集的箭雨之后,城门大开,冲出守城的府兵们,当先一人大喝道:“朝廷援军已至,随某内外夹击杀贼!”

    兵法有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盈,故克之。

    打仗是靠勇气的,靠声势的。

    他骗她的,他不会告诉岑三娘,古代打仗,将军就是士气所在。没有缩躲在士兵之后,站在营帐中观望的。像领头羊,又像头马。将军冲锋在前,士兵们才会勇往直前。将军退后,士兵们就会溃如退潮。

    他骗了她。将军一上战场,生死就由不得自己了。杜燕绥一马一枪,根本管不了身边是否有护卫,身后是否跟着他的兵,直直的闯入了叛军之中。

    长枪宛如银蛇,每刺出一下,他都能听到噗的一声轻响,夺走一条性命。

    一将功成万骨枯。他记不得杀了多少人,手已经麻木了,每一个动作都机械的自动完成,根本不经过他的大脑。

    他脑子里只有岑三娘的身影,仿佛每往前一步,就离她近了一分。

    荆楚带着三百骑军紧紧尾随着他。他眼里只有一个杜燕绥。训练有素的骑兵像一只拳头狠狠的砸下去,所到之处,叛军像割倒的麦子纷纷倒下。

    城外空旷的田野飘荡着浓浓着血腥味。

    这一仗自白天打到了日落。天空渐渐变得昏暗,杜燕绥的人马,歙州城的府兵,岑参军的兵终于成功汇合在一处山坡之下,围了个严实。

    歙州崔刺史激动的连胳膊上的箭都忘记了取,指着山坡道:“贼妇在那里!”

    岑参军年纪已大了,那股子兴奋早已褪去。他心里松了口气,无限疲惫。总算胜利在望,总算没有押错宝。

    退到山坡上的叛军仍有一万多人,黑森森的一片,纵然退至山坡据守,浑身浴血,仍彪悍着,狠戾着。

    “杜将军,是否招安,只擒匪首,宽宥从党?”崔刺史问得一句。

    这是彰显朝廷宽宏的习惯性做法。

    众人心里都明白,造反的是快要饿死,被逼叛乱的百姓。

    杜燕绥看了眼荆楚。荆楚点了点头,看向身后。三百骑兵已取下了负在背上的长弓。府兵们已持弩待发。

    杜燕绥催马前行数步,朗声道:“今上怜惜百姓被逼造反,只擒贼妇贼首。尔等放下武器投降,或可得免不诛九族”

    话还没完,一枝箭就已到了身前,他猛的低头,头上一凉,那枝箭穿过了他的头盔,黑发散落。

    “少爷!”荆楚骇极。就差这么一点,他恨恨的望着山坡上放冷箭的汉子,目光再没有移开过。

    杜燕绥回头看了眼崔刺史和岑参军。两人吓得脸色发白。他笑了笑,有些无可奈何:“二位怎么看?”

    上万的叛军哪。崔刺史拱手道:“皇上令杜将军领兵,下官以将军马首是瞻。”

    岑参军也附议。

    一声令下,纵然胜了,御史也会惯列上折参他一声冷酷。可是他没有时间,他的心早就飞回了长安城。

    杜燕绥望着山坡上白衣如雪的女子,平静的道:“放下武器绑了贼妇贼首投降,否则杀无赦!”

    “誓死保护娘娘!”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山坡上万人附和,喊声震得山下的府兵们心神摇荡。

    杜燕绥眼睛微眯,看到那个女人抽出了双剑,他突然想起了祖父笔记里哀兵士气高涨的话语,握着长枪运足力气朝着山坡上奋力投去,赶在那女人下令之前大喝道:“放箭!”

    山下的箭嗖嗖的飞了过去。

    那杆长枪气势如虹,直投到了半山,贯穿了两名叛军的身体。

    一轮又一轮的箭雨冷酷的扎向毫无遮拦的叛军。

    山脚下的府兵集结成方阵,拍着盾,脚步坚定的朝山上碾压而去。

    叛军潮水般冲下来,方阵像堤坝,牢牢的挡住,击散。

    天已经黑了下来,山脚下的火把星星点点的燃起。又一轮火箭射过去,山上也染上了星星点点的火。像来自地狱的孽火,一点点吞噬着叛军的生命。

    天上挂着一勾残月,清冷的照在这片尸骨如山的小山丘上。

    包围圈越缩越小,叛军的声音越来越弱。渐渐的将只剩百来人的叛军围在了山坡一隅。

    陈硕手执双剑,白衣上的血迹像雪里红梅。她紧抿着嘴,望着骑在马上,黑发飘荡的杜燕绥。

    “你助纣为虐,必不得好死!”陈硕降下了云端,再没有身负天命,自称下凡仙姑娘的镇定。

    杜燕绥拔出了剑,指向她身边的人:“你自称是神女下凡,结果呢?害死了几万百姓。你可心安?”

    他那么年轻,却如此残忍。陈硕恨得双目通红:“一万多条性命,必化做冤魂日夜纠缠于你。你以后会睡得着么?他们都是饿极了没办法的百姓啊!你这个畜生!”

    没有上过战场,哪里会知道个中的残酷。杜燕绥淡淡的望着她,心里没有丝毫立功的兴奋。只有解脱。胜了,他终于护住他的祖母,他的妹妹,他的三娘。

    “皇上有令,活捉女贼,其余匪首,就地格杀!”杜燕绥平静的道。

    “休想让狗皇帝羞辱于朕!”阿硕高叫一声,拔剑自刎。

    一枝箭飞射而至,穿过了她的胳膊。

    杜燕绥放下弓。

    陈硕身边的汉子扶住了她,目次欲裂,大叫一声:“你是不是男人!你怎舍得射伤仙姑!”

    “杀了我!”陈硕咬牙对那汉子道。

    杜燕绥抬起弓又一箭射出,箭矢冰冷的穿透那名汉子的身躯。劲道之大,将他推离了陈硕身边。

    “阿尹!阿尹!”陈硕伤心的大叫着,未伤的手提起剑朝杜燕绥砍来。

    一枝枝箭从她身边掠过,她一愣回头,护着她到最后的百来人软软的倒下。

    一只手伸了过来,握住她的手腕,往下一扯。肩胛传来咔嚓一声,整条手臂被卸了下来。她吃惊的看着杜燕绥。

    他的长发披散在肩,眼里无悲无喜。他干裂的嘴唇在她耳边低低的道:“你是他们眼里的仙姑,在我眼里,只是个贼妇罢了。”

    几名士兵上前,用力扭住她,将她绑了起来。

    陈硕挣扎着,见杜燕绥缓步离开,背后的甲胄裂开,肩头扎着两枝被砍断的箭矢。他仿佛没有感觉,脚步平稳之极。

    “你不是人!不是人!”阿硕疯了似的大骂着。

    杜燕绥已经忘了她了,朝崔岑二人拱了拱道:“江南叛乱已定。生擒贼妇,请两位大人处理善后事宜。下官这就赶回长安复命。定向皇上请旨褒奖两位的功劳。”

    把贼妇交给两人,是让出了功劳。崔岑两人大喜。

    “尔等乃淮南道府兵,今仍归淮南道折冲府将军带回。功劳薄由本官带走,他日论劳行赏。”杜燕绥和淮南折冲府将军拱手道别。

    他回头看了看荆楚。来时三百亲卫,回去只有两百人了。一半亲卫身上都背着装有死去弟兄的骨灰。

    骑兵散开,露出马上绑着的杜知恩的尸首。十六岁的馒头守在杜知恩身边,脸上满是坚毅之色。

    “咱们回家。”杜燕绥轻声着,翻身上了马。

    亲卫们簇拥着他离开了战场。

    行得远了,瞧不见歙州与洪州的府兵了。杜燕绥停住了马,看了看荆楚:“日夜兼程回长安。不要顾着我。”

    他的声音很轻,完就伏倒了马上。

    “少爷!”馒头吓得叫了声,拍马冲了过去。

    荆楚拦住了他,喊身后的亲卫:“分匹快马来。馒头,你脚程快,一路换马先行回京报讯。我们护着孙少爷在后面赶着。”

    馒头应了声,恋恋不舍的看了眼杜知恩,拉过一匹马飞驰而去。

    “就地扎营。”荆楚吩咐了声,将杜燕绥从马上抱了下来,解了他的甲胄,倒吸了口凉气。两枝箭穿透了肩,伤尽在前胸。

    荆楚伸手去探他的呼吸,手就颤了起来。亅。亅梦亅岛亅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