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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了一眼在一旁抹眼泪的朱大妮儿,“可她吧, 到底把相庆抱在怀里养了十年,能不心疼吗?成天哭啊……”
宋老二这么一说,朱相庆眼眶又红了,他从小听的就是这些, 父母是为了舅舅跟妗子, 才不得已把自己送过去的,自打自己离开了家, 爹娘就没有一天心里舒坦过,爹是男人还好一些,娘想他想的眼睛都哭坏了。
王秀梅最看不得这两口子的装劲儿了, 她冷笑一声, “这不就妥了?学文, 你想帮大姐一家子的心我明白, 所以这些年你怎么做, 我都没有拦过,现在相庆长大了, 也工作了, 咱们该尽的心也尽完了, 大姐跟姐夫又这么舍不得, 不如今天咱把话说清楚了, 相庆还改姓宋, 以后你是他舅, 我是他妗子,”
她一脸嘲讽的盯着朱相庆,“也省得相庆老觉得我对他没有他亲娘待的好,我从妈变成妗子,他心里也能舒服一点。”
“这,这咋成?”
朱大妮儿霍然起身,可怜巴巴的望着朱学文,要说王秀梅这个主意她是发自内心的赞成,现在儿子有工作,也结了婚,接下来就剩孝敬爹娘了,要是朱学文能把儿子还回来,她就可以理直气壮的叫朱相庆每月往家里打钱,就算是卫雪玢不同意,也是她有理!
还有怀庆的工作,招娣儿的亲事,有个在市里工作的大哥,什么都能解决了。
“学文,姐当初看相庆送过去,可真是一片好心,就是怕你们将来没人养老……”
“你说啥类?别说相庆了,就是怀庆来庆两个,将来能不管他舅?”宋老二跟朱大妮儿历来心有灵犀,敲了敲烟袋打断老婆的话,“这以后啊,不但是相庆,就是怀庆,来庆,也是学文两口子的儿!”
自从朱相庆去当兵之后,宋老二跟朱大妮儿就没少后悔,后悔他们怎么就将大儿子送人了?简直就是将摇钱树栽到别人家地里去了!
现在好了,这回可是王秀梅先开的口,不能怨他们没良心反悔,不过他们两夫妻光想着这是要回儿子的好机会了,尤其这还是王秀梅先说出来的,却把卫雪玢要跟朱相庆离婚这个大危机给抛在了脑后!
“哼,漂亮话就别说了,你们姓宋的娃我们朱家要不起,”王秀梅受不了宋老二两口子的做作,出声打断宋老二的表白,“以后啊,我们老两口互相照顾,走不动了,就拉着手儿去住养老院,”
这姓宋的一家子的表演,真是叫王秀梅寒透了心,又将她恶心的再不想跟这种人多打交道了,真以为她稀罕朱相庆这个儿子?她不过是想借着这个机会,搭个梯子,劝下卫雪玢,只要朱相庆不认朱大妮儿跟宋老二这对亲爹娘,卫雪玢就没有话说,难道自己跟朱学文两个挣工资的人,还会跟朱相庆伸手要孝敬?
不过人家姓宋的都顾不上这些了,她一个姓王也管不了那么多,王秀梅一拉朱学文,“走吧,咱们带着相庆去一趟公安局,把他的姓给改过来,回头相庆也跟你们厂领导说一说,虽说现在不计较成分啥的了,但该捋清的还是捋清楚了,也省得人家连你本姓是啥都不知道!”
朱相庆迟疑了,他才进厂一年,外头都知道他父母是老师,家在郑原市,现在进了洛平机械厂。
虽然大家也知道他是部队复员回来的,但车间里的工友们只要说起来,都说他是城里的大学生下来受苦了,包括当初厂办的金姐给他介绍卫雪玢,也是因为他是郑原市的,他还记得,卫家也说过,因为自家兄弟姐妹多,不希望女儿再找一个家里兄弟多的对象,而自己,父母是老师,又是家里唯一的儿子,这才被金姐相中,将卫雪玢介绍给他。
现在出去告诉大家,他跟那些粗鲁的工人们一样,其实也是农村出来的,家里也有一大群兄弟姐妹要养?
朱相庆有些迈不开腿,何况还有卫雪玢这颗炮仗在呢,自己亲爹娘一来就将卫雪玢得罪了,她要是能这么轻易罢休才怪了。
他抬头看着朱学文,“爸,我没有不认你的意思,”这爸他叫的格外的发自肺腑。
朱相庆的小心思卫雪玢摸的透透的,既要当孝子回报亲生父母,偏又执着于那一点点“城里人”的虚荣,这回王秀梅要在机械厂里拆穿他,那他是万万不能接受的,对于朱相庆来说,最好的方式就是明面儿上他是朱相庆,暗地里,他是姓宋的。
“行啦,爸啥爸类?老朱没有这福气,走吧,”王秀梅起身去床上拿他们过来时掂的提兜,“走吧学文,咱们把事儿说清楚了,要是人家公安局还要啥手续,咱们也好早些回郑原给办好了送来,也省得叫大姐跟姐夫牵肠挂肚的,老觉得咱们把他们最有出息的儿子给抢走了!”
朱学文点点头,他又不傻,怎么会看不到宋老二跟朱大妮儿的眉来眼去?这些年他自问对这个姐姐实在是不错了,一年光贴补宋家,也要有小百十块了,可换回来的是什么?
就看看姐姐在南固的这四个儿女就知道了,一个成器的都没有!
尤其是朱相庆,朱大妮儿跟宋老二也就罢了,朱相庆他是亲手带了六七年的。
朱学文清楚的记得朱大妮儿一家子走的那天,也是朱相庆留在他家的第一天,他连哭都不敢当着他们夫妻的面儿哭,只是低着头任由自己跟王秀梅安排。
他可怜孩子一下子就跟姐姐姐夫分离,亲自带着他去洗澡理发,又跟王秀梅带着他到街上转了转,把他们两口子攒下的布票都拿出来给他做了新衣裳新鞋,因为朱相庆来时十岁了,却连个字儿都不认识,他跟王秀梅借来小学课本,一点点给他补课,这孩子也聪明的很,等去上三年级的时候,已经将头三年的内容全部掌握了。
可他们的用心换来了什么?
“走吧,咱们一道儿去公安局,”朱学文沉着脸对朱相庆道,“还有雪玢,虽然马我就不是你公公的,但最后的态度我还是要表一个的,你要离婚的想法太草率了,当然,”
他看了一眼朱相庆,如果朱相庆身体一直不好,那他也没有理由叫人家好好的闺女跟着外甥守活寡,“要是相庆身体一直治不好,那另当别论,咱们老朱家不是那种缺德的人家。”
朱家不是,但是宋家是啊,卫雪玢一笑,她可不敢靠朱相庆的觉悟,这个婚,早离晚离她都会离的。
见朱相庆不动,朱学文自然知道他担心什么,“你放心吧,咱们就是去公安局问一下,你们厂里,我跟你妗子谁也不会说,以后你想咋跟人讲都随你,你管你娘是叫娘还是叫姑,都是你的事了。”
这正是朱相庆想要的,但他更希望是朱学文不去公安局,毕竟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洛平就这么大的地方,半城人都互相认识,“咱们这是家务事儿,公安局也不管的,俺看自己说清楚就行了……”
“弄了半天,最后我还是户口本上俩公婆,家里另外俩公婆?朱相庆你还是在骗婚啊?你这错到底认的是啥?”
卫雪玢哪里会叫朱相庆如愿,如果今天这事儿就这么着了,那她以后想离婚只怕更难,“我把话摞这儿了,想不离,四个人我只认两个,而且还要是公开的,我卫雪玢一向光明磊落,跟人合伙蒙人的事儿坚决不干!”
“你,你就是不想认我的穷娘!”朱相庆算是看明白了,这个女人就是标标准准的嫌贫爱富。
卫雪玢“嗤”的一笑,“我不认有啥错?没有人告诉我你家里有一个穷娘,我看真不想认的是你吧?人家戏文里穷书生考中了状元还回乡接回受了一辈子苦的老娘亲呢,你呢?连个户口都舍不得改,这是啥?不就是怕人知道你有个穷娘吗?你娘生你养你,一把尿一把屎的喂你到十岁,你连站出去说一声这才是你亲娘都不敢,还有脸来怪我?真是呸了!”
卫雪玢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朱相庆我不是小瞧你,你要是有种把你亲生爹娘带回厂里,跟厂领导解释清楚你家这些乱事儿,我卫雪玢就答应你一个月给他们寄十块钱养老!”她说她同意朱相庆给宋老二一家寄钱,可没说认了宋老二夫妻,更没说不离婚!
一个月寄十块钱?!
宋老二两口子可没有听出来卫雪玢话里的漏洞,他们的注意力全在十块钱上了。
只要朱相庆认了他们,自家每月就能收到十块钱啊,一年就是一百二十块,这是多少钱啊!?
宋招娣儿已经坐到床上,手中摸着那床花工缎被子,“啧啧,娘,你不还说招待所里太冷嘛,一会儿走的时候,把这被窝抱走咱们盖,就不冷了,”最好回南固的时候也带走,将来给她当嫁妆使。
卫雪玢冷冷一笑,当年宋招娣儿也是这么说的,结果叫她给当场撅回去了,结果呢,朱大妮儿立时又哭又闹,说是她看不起她这个农村来的亲娘,搞得朱相庆当场跟她翻了脸,大骂她不孝。
但这床被子是母亲李兰竹一针一线给自己准备的嫁妆,卫雪玢拼着被朱相庆骂,也没有叫朱大妮儿母女把它给抱回南固去。
可以后的日子里,只要说起来她这个当儿媳的连一床被子都舍不得给婆婆用,没有人不说她卫雪玢不孝顺的。
“唉,你小姑娘家家的不懂,这是我跟你表哥头一夜睡的被子,你个黄花大闺女要是盖了,以后啊,”卫雪玢看着眼睛睁的大大的宋招娣儿,压低声音道,“嫁不出去,就算是嫁啦,也只会是个二婚头!”
“啥?”宋招娣儿跟叫蜇住了一样,立马从被子上把手给缩回来了,“我不信,根本没这一说。”她可还想嫁个城里人呢!
卫雪玢不以为然的撇撇嘴,“你爱信不信,反正我们这儿有这个说法,不信你出去问问,看看这厂里哪家媳妇结婚前睡过嫂子结婚头一夜的被子?”
她看了一眼虎视眈眈的朱大妮儿,继续道,“就是婆母娘也不行的,会妨人的。”
“啥意思?”这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朱大妮儿伸长脖子,听卫雪玢往下说。
“哎呀,这跟姑你没关系,你又不是我婆子,我们这儿的讲究啊,说是婆子睡了儿媳妇的床子,”卫雪玢有些不好意思,“那个人家说不干净,将来会没孙子!一个也没有!”
没孙子?这可不行,朱大妮儿有些不信卫雪玢的话,但人家可说了,她不是婆子,她没事儿,看来不是为了哄她,但是她可是相庆的亲娘,他家相庆咋能不生儿子,还一个也没有,那她来庆跟怀庆咋办?
“好了,一群老娘们儿就爱胡扯,”宋老二跟朱大妮儿过了一辈子,怎么会不明白妻子的想法,原本他也不反对老婆抱床被子回去,家里人多,一到冬天就不够盖的,可没孙子这事,宁可信其有啊,他们总不能因小失大。
看来这被子是要不得了,宋招娣儿的注意力又回到衣裳上,她眼巴巴的盯着床头的木箱子,“嫂子,我快冻死了,你给我寻一件衣裳穿穿呗?我只穿穿,不要你的!”
你不要才怪呢,卫雪玢也不啰嗦,直接走过去将箱子打开了,“招娣儿你来看看,有什么你只管拿!”
“好咧,”宋招娣儿没想到自己这个城里的嫂子这么大方,蹦跳着冲到箱子旁,还不忘对朱大妮儿跟妹妹宋待见儿说,“我也给你们挑一件儿!”
“哎,嫂子,这箱子里咋全是我哥的衣裳?咋没你咧?!”宋招娣儿人只差没有扎到箱子里,却连一件女人的衣裳也没找到,她气哼哼的一把将箱子盖儿给扣上,转身道,“我说你咋恁大方,原来是诓俺类!”
卫雪玢委屈的看了朱相庆一眼,“这不是你表哥嘛,非不叫我把衣裳带过来,我也不能叫箱子空着啊,就把你哥的几件烂衣裳给放进去了,”
她很大方的一指朱相庆放在凳子上的蓝凡尔丁中山装,“要不你先穿着你哥结婚这件儿?这还是我特意叫人从省城给捎回来的料子呢,又轻又暖和,你穿上一准儿不冷!”
“放下!”
“放下!”
宋招娣儿的手还没有落到那件凡尔丁中山装上,就被宋老二跟朱相庆异口同声的制止了,宋老二拿着烟袋就去敲宋招娣儿的手,“啥东西你就要乱摸?那么好的衣裳,就算是穿,也得叫怀庆试试,那衣裳你能穿?”
“噗嗤”,卫雪玢讽刺的看了一眼朱相庆,上辈子她其实就看透了,朱相庆这对亲生爹娘,没有一个是把他当亲儿子的。
朱相庆被卫雪玢笑的脸一红,这衣裳可是结婚时人家卫雪玢给他做的,全厂人都看着呢,“怀庆也不行,这是雪玢给我做的,我跟雪玢回门的时候还得穿呢,再说了,怀庆成天在家里闲着,用穿这么好的衣裳?”
“怀庆咋不能穿了?怀庆将来也是要出来吃公粮的,相庆我跟你说,你可不能光顾着你自个儿,不管你兄弟了,”朱大妮儿一听这话不高兴了,在她眼里,送出去的儿子哪有以后要给自己养老的亲?
“那也不行,厂里人都看着呢,不像话!”朱相庆从转业回来,身上来回换的就是两身儿旧军装了,这身凡尔丁中山装他也喜欢的很,“新衣裳等怀庆找工作的时候再说!”
说完他不由分说的拿起衣裳穿好了,“你们不在招待所呆着,大早上跑来干什么?”
真是白生了个白眼儿狼,朱大妮儿还用得着朱相庆呢,撇撇嘴道,“来干啥,我生怀胎十月走了趟鬼门关才把你生下来,又养了十几年,如今你成家立业了,我还不配过来受媳妇一个头?”
“就是,”一旁的宋怀庆,宋招娣儿都十分肯定的点头,他们早上起个大早,就是想看这城里的嫂子给他们磕头的,这么一出,想想注叫人兴奋。
又来了,真是跟前世一模一样啊,卫雪玢抿嘴一笑,看着朱相庆,“相庆,你们南固还有侄媳妇给大姑磕头的规矩?这可是封建社会搞的那一套,咱们这儿早当‘四旧’给破除啦,你们部队上没给上过课?”
即使是上辈子,卫雪玢也是个犟脾气,在满情恶意的目光中给婆子磕头,她是宁死不肯的,也是因为这个,她在朱大妮儿口里又多了一条罪状,就算是十年后朱相庆跟她闹离婚,朱大妮儿也是哭着跑到她单位领导那里,历数她对自己这个婆母娘有多不孝顺!
朱相庆为难的看着笑眯眯的卫雪玢,从昨天晚上开始,他就觉得自己有些不认识新婚妻子了,就听她一口一个“大姑”“姑父”,也知道她是绝不会认自己生父生母的,“跪啥跪,传出去成啥了?雪玢你给咱们爸咱们妈端碗水,再放上茶叶!”
“好,”怎么说自己现在还是朱相庆的“老婆”,朱大妮儿跟宋老二是朱相庆的生身父母,一碗水还是衬得起的,卫雪玢从善如流的从桌上拿了两个搪瓷缸子,一提暖壶,“哎哟,昨天晚上过来闹洞房的人太多了,都叫倒完了,”
她为难的看着朱相庆,“咱们还没有开火呢,这现烧也来不及了,你看这才六点多,也不好去敲人家邻居的门儿,咋办呢?”
壶里的水还不是叫你喝完的?!
朱相庆气咻咻的白了卫雪玢一眼,走过去晃了晃暖水瓶,“里头还有点儿呢,将就着吧。”
“好,我听你的,”卫雪玢抿嘴一笑,把仅有的一点儿水分到两个缸子里,递了一缸给朱相庆,“相庆,咱们给大姑姑父敬个茶。”
这货绝对是故意的,朱大妮儿活到五十,头一次被人这么挑战权威,她蔑斜着卫雪玢手里的缸子,根本不接,“茶?这是你们倒的茶?啥时候城里的白开水也叫茶了?”
“唉,大姑,你不知道,前个儿我妈过来看新房的时候,带过来了一包茉莉花,结果这两天相庆车间的工友不断有人来,咱们总得准备点儿茶水招待人家吧?想庆还得在车间里为人呢!”
卫雪玢转头看着朱相庆,“相庆,你说话呀!早知道咱大姑爱喝茶,你咋不提前买点儿呢?”
还喝茶,他爹娘在南固乡下直接喝井水的,烧个开水都嫌费柴火的人,朱相庆有些烦躁的将缸子放在一边的桌上,“那先别喝了,等有茶了你们再喝吧!”
“真真是娶了媳妇没有娘哟,我这个老婆子命苦,这是嫌弃我类!”儿子根本不站在自己这边儿,朱大妮儿真是又气又恼,从前襟儿上扯下粗布手巾,捂到脸上就准备开哭!
她要是不把这两口子一次给治服了,以后想叫儿子往家拿钱,只怕就困难了。
宋怀庆揉揉自己被卫雪玢连抽了两巴掌的脸,心里却隐隐有些高兴。
“我说话你听见没?!”宋招娣儿用力捅了捅宋怀庆,她跟宋怀庆说这个,可是想叫他跟朱相庆提的,可这货不知道想啥呢,不理自己。
“你干啥?使恁大劲儿干啥?啥见面礼不见面礼的,咱爹娘给人家见面礼了?”宋怀庆被妹妹捅的肋骨生疼,瞪眼冲宋招娣儿大吼。
朱相庆听见弟妹的话,一阵儿心累,转头道,“你俩小声点,也不看看到处都是人!”
机械厂的家属区是一排排的小平房,每一排房子里,大概住着十几户人家。
每天大家都会聚在长长的装了一排水笼头的洗水池边,洗脸刷牙洗衣做饭,顺便聊聊各处听来的八卦。
卫雪玢她们出来的这个点儿,正是女人们出来烧水熬汤做早饭的时间。 </p></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