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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活你得走出去!”打记事儿,就记得这话。这话我大跟我说了十万次。(大:dad)“死活你得走出去!啊?!死活走出去!你知道么你?!”
“死活得走出去!不走出去你就完了!你懂么你?!”这话有无数变种,说到底,核儿是“走出去”没有家长愿意孩子远远离开。
可没办法。家太穷了,家家挑水吃。要挑一里地。才有水。河水。挑回来是浑的。沉半晌,才变成半浑。我这辈子最大愿望就是能喝上清亮水。
我能想出来的最奢侈的事,就是能像城里人那样冲个澡。张眼瞅。四边都是山。一层一层的。走出去?咋个走法?腿儿走一天一宿,能上镇。
命好搭上嘣嘣车,再颠一天一宿才能进县城。男的能挣蹦的,上镇里城里卖命。女的没嫁人的,一宿一宿盼啊,就盼着能嫁远点儿。我是家里老嘎达。上头俩姐,全嫁的本屯的。我大发狠,说砸锅卖铁也要让我“走出去”被蛇咬、被蜂蜇。
我大流了多少汗?砍了多少柴?有些事我永远不知道。大豁出命送我上县里念书、让我初中毕业。我是我们屯念书最多的。念满八年呢。现在我大每次喝酒,都眯着眼,特骄傲地说“工夫没白费!老嘎达总算走出去了!”
是。我嫁人了,出了我们屯。可我没能走出大山。这山太大,山连山。我这儿离我大三十里。四边还是山。记得结婚那天,来闹房的悄悄在我被子底下塞了好多枣和花生。我和钢蛋儿被塞进被子的时候,闹房的在旁边带头吼:“早生贵子!”然后那帮就扑上来
山里特看中女的能不能生养。到今天,这规矩传了几百年?几千年?谁知道?我们屯老拐家大儿媳妇,过门三年没动静,后来不咋的忽然就丢了,咋咋呼呼到处找,没找到。
这事过去好久,有一天屯里炸了锅,采药的药匣子说在石砬子底下瞅一女的趴那儿,脑袋瘪瘪着,哪哪都是蛆。她娘家来闹,这边都说是她自己跳的崖。我不信。
好端端活着,能因为怀不上孩子跳崖?可不管咋死的,反正人没了,这事儿传得很远。钢蛋儿都听说了,我男人叫钢蛋儿,别信名儿,其实他病病殃殃,小脸煞白。
说亲的说他能挣钱,离我们屯也老远的。我大就答应了,钢蛋儿上头有一哥,大他三岁,我叫他大伯哥。大伯哥比钢蛋儿壮实多了,牛似的。一米八七,推一大光头,一身腱子肉,浓眉大眼,憨憨的,话不多。
头次瞅见大伯哥,我偷偷问钢蛋儿:你俩真是亲生的?钢蛋儿软软给我一巴掌。都说爹娘的精血全给了头胎。以前我不信,后来信了。
早先老以为出嫁有多好,嫁过来才知道,真是累死累活。钢蛋儿开一小买卖,没瞅他吃过一顿踏实饭。真邪门儿了。
一吃饭,准有来买东西的,都是急茬。没完没了的卸货、送货、卸货、送货。眼瞅钢蛋儿越来越胖。虚胖。身子骨没力气,整天哎哟哎哟,不是腰疼就是腿疼。
也是。他也不容易。山区为省电,天黑就上炕。没别的娱乐。上炕就咣咣。我们这儿都不戴套。套多贵啊?再说了。
结婚是图啥?就这样,一年下来,我居然一直没怀上。每月该来的照来,想起石砬子,我后背发凉。那天搭拖拉机上县医院检查,结果出来了,大夫说,你正常。我问大夫啥意思。大夫说,许是次数少。许是太累。不放心的话,让你男人来一趟。让我男人来干啥?该犁的犁了,该播的播了。
我男人能有啥问题?我一肚子气回了屯。回来没多久,二蔫儿娶媳妇儿,我们去了,新媳妇儿挺着个肚子拜高堂。所有人都瞅出来是咋回事儿。
晚上,大伯哥和大嫂过来串门吃饭。饭桌上,大嫂说:“路上听他们都嚼这事儿呢,说这世道完了。”钢蛋儿说:“肏。可不完了么。这啥事这?”大嫂说:“你错了,人这叫有本事。”我在旁边,一哆嗦。
大伯哥从后头给大嫂一瓢儿:“你虎啥玩意儿?这老多好吃的愣堵不住你嘴?”大嫂抬头瞅瞅我,笑着抽自己嘴巴说:“嘿!我这嘴该撕!我这嘴该撕!”酸菜炖粉条,钢蛋儿给大嫂端过去说:“来来来!吃吃吃!”
院子里忽然有人扯脖子叫:“掌柜的!”钢蛋儿放下酸菜炖粉条、冲出屋子、一边跑一边喊着:“来了来了!”
日子一天天过。转眼又是一年,我的身子还是没动静。那天上完厕所一擦,又红了,想起石砬子。我后背麻了,第二天死活拽着钢蛋儿跟我一块搭拖拉机上县医院。等半天,他的化验单出来了。
那张纸上乱七八糟我啥也瞧不懂。上楼找大夫。大夫瞅瞅化验单、铁个脸说“男方精子存活率太低,精液不液化。”钢蛋儿瞪眼睛问大夫:“我我我我啥玩意儿?”
大夫说:“这么跟你说吧,就是你的种,不灵。”我问:“大夫这咋治?”大夫说:“治不了。”我急了:“咋会这样儿?!咋个治不了?”钢蛋儿揪我胳膊说:“咱回!”钢蛋儿生生把我揪回屯,攥得我肉疼。
我一路走一路说软话、宽他心:“许是查错了,不碍的。咱上城,换家医院再瞅瞅。”钢蛋儿一直不说话,回了家就趴炕上,黑个脸给我。我当然想生孩子。我知道我不比哪个女人差。我要用实际动静让所有人都瞅瞅。
其实我比哪个女人都强。钢蛋儿也想生孩子,想得发狂。他抱他侄子亲啊亲,没个完。跟我抱他侄子摇煤球、摸房顶,侄子没够。
他也没够。还记得头结婚,他第一次解我裤带的时候在我耳边呼着热气说:“咱生娃吧。生一大串,整一足球队,开饭吹哨。”
那以后,上医院的事儿,谁都不再提。我不提,是因为我怕。怕再听到那种宣判的声音。他不提,八成他也怕吧。
我公公去了,婆婆也追过去了,那天,夜了,屯里静下来。狗不再叫,终于没有来买货的。我们能睡个安生觉了,所有屋照常黑着,为省电,没客就不点灯。
我收拾完所有家伙事、闩上门、躺炕上。钢蛋儿早上炕了,还是灰头土脸那样。我身上滚烫。自己脱了裤衩,翻个身,朝着他,小声说:“抱抱我呗。”
钢蛋儿没动。我拉他手到我两腿中间。他手不动。屋里黑黑的,忽然他那边低低说:“你自己找个男人吧。”我一愣,一骨碌爬起来、抽他脸骂:“你彪呐?”黑暗里,空半晌,听他哭着喊:“家门不幸啊!娘!”
那宿,我跟钢蛋儿谁都没睡。那宿,我到现在都记得。我哭啊。我不服。我不信命。我抱着他哭。我要跟我男人生孩子!他也哭,跟我说了好多好多话。那之前、那之后,他都没跟我说过那么多话。
我手探他裤裆里。软软的一小团。我想让他硬。可他一直软。他打开我的手说:“你没事我有事。别屈着你。你到外头找个男的吧。我让的。”
我说:“你彪啊?说啥玩意儿呢?”他说:“我没彪。我疼你。我不[是]真爷们儿。我苦了你。我亏了你。我这心里不好受哇。”我说:“我不介。我可不找。”
他就说:“每回在澡堂子在厕所瞅见别的男的那嘟噜那么大,我都矮半截。你自己出去找吧。和内男的好也成。”我想了想,问他:“那你不吃醋?”他冷冷说:“不吃。”
我说:“唉呀别傻了,你是我男人。我这辈子就你了,别听内大夫瞎嚼。你能行。啊。你能行。”
他还轴:“不。我不行。你找个男的吧。找个行的。我不会问你。”我气挺了,有时候,好话千言都没用,歹话一句能点醒。我说:“成。这可你说的啊!”他说:“对。可有一样。”
“啥?”他捧着我的脸、哆哆嗦嗦说:“永远别叫我知道那男的是谁。”一宿没睡,困死了,加上一直哭,头昏脑胀,我点头答应了,两人实在累了,抽嗒着睡着,第二天一早起,他又不说话了,好像夜里那个不是他。
狗走来走去,啥都知道似的。来买东西的一拨又一拨。我站旁边发呆,脑袋瓜里转他昨黑更[精1]天说的话。我没问题、他有问题。
他让我找男的生娃,也是出于好意,怕我黑不搭白不搭被弄死。真让我找男人,我倒犯难了,找谁呢?得找知根知底的。可熟人都嘴碎。万一说出去我咋活?
找压根不认识的?开卡车给捎东西的三秃子?直接走过去跟他说肏我?想来想去,脑袋嗡嗡的,没想出个辙。这天晌午,大伯哥过来串门。他们哥俩打小就近,没掐过架,没红过脸。饭菜上了桌,仨人落座。我给盛好饭。
大伯哥吃得凶残,牙、嘴唇、舌头都特好使,黑瞎子似的。我瞅着大伯哥发呆。我找他成不成?他身子硬,让大嫂生过娃。再说了,他的种是自家种,血缘近。
可这事儿让我咋提?说出口万一大伯哥不同意咋办?以后我这脸往哪搁?我问大伯哥:“我嫂咋没来?”大伯哥说:“嗨,跑啦。”我问:“哥你啥情况儿?”
大伯哥说:“带孩子回娘家了。”钢蛋儿闷头吃饭,并不插话。能吃口热乎的就抓紧吃。随时能来买东西的。我说:“吓我一跳。回娘家能叫跑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