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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门打开的时候,熙抬起头,手不再抓着脚趾,拉了拉衣角,从病床上摸下来“我想上厕所”,用惭愧的眼神看了看阿姨,然后快速地低下了头,如同幼儿园的小孩因为不好好吃饭而被老师责罚站过道,好委屈。
一直被别人过度依赖着的人很容易就会感到疲惫,特别是被不是小孩的至亲所依赖,没有比这种情况更让人痛苦揪心。阿姨走过去搂着熙长长的叹了口气,点点头牵着熙走出病房。向伯父示意后,我放慢脚步尾随着母女俩穿过长长的过道来到洗手间外,这种躲在门外往里看的姿势让我觉得自己就是有偷窥癖的女变态。
熙的面是四格蹲位,每个蹲位都被掩着门,人一旦进去关上门,单从外边看是没法知道有没有人在里边的。蹲位的空间很狭小,在里边,动作不宜过大。上次我仰头看见粉刷的屋顶已经开始掉皮,上层漏下来的水在屋顶浸润出一大片一大片的水渍印,在这个方正的空间正中,从头顶上掉下来一个裸露的日光灯灯泡,泛白的钨丝已经只能发出微弱昏黄的灯光。真担心电线一旦断路,电流会不会窜下来把下边蹲着的人给击死,烧得焦黑。在里边解手时,埋头看地面是最舒服的姿态,自己的影子以脚为源头分别向四方拉出一道黑影,径直打在后边的墙面和正前方以及左右两边的木板上,让人浑身滋生出不安的情绪。如果是患有空间狭小症的人,在里边呆上一会儿恐怕就会虚脱过去。
背对我站着的熙开始做起小动作来。垂着的左手开始不停地拉裤腿儿,只要她一做这个动作就会不自觉地东张西望,凭我跟她相处了这么久的经验看,她这个时候应该是在因某件事情无法决定而犯难,更可能是因为盘算得失而瞻前顾后不果断的表现。可我不明白的是为何在上厕所的时候出现这样的情绪,难道在犹豫进哪扇门?难道选择面前这四扇门中的哪扇,意义是不一样的?难道她在衡量每扇门会带给她大小不同的利弊?
熙这种慢慢吞吞踌躇不前的举动让阿姨焦躁起来“到底要不要上?”任谁都能听出话里的责怪和不耐烦,更何况是现在对周围抱着防范心的熙。敏感、惶恐、神经质、畏首畏尾……那些让人不舒服的词语一古脑儿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熙是抱着好想逃离的心情关上厕所门的吧?因为关门时的动作都是那么的小心翼翼,轻轻的掩上门,没发出一丝声响。
从最里边往外数的第二个蹲位,我看得很清楚。
“你也过来了?”阿姨可能想站到外边来透气“听到了?”
“嗯。”对刚才阿姨的焦躁情绪我不知道该如何去平复,索性保持沉默。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她现在就像是回到3岁的小孩,根本离不开人,吃饭、睡觉、上厕所、洗澡、穿衣服,什么都要我在身边,换一个人来,她都用惊恐的眼神死盯着人看,时刻提防着,神经纤细,说话的语气稍微重一点马上就开始哭,很害怕的样子,真不知道该做什么。有时候我都不能接受自己觉得她好可怜的想法,或许我根本就是接受不了自己居然会用这个词来形容我自己的孩子,而这种情绪仅仅是因为她是我的孩子,所以我才这般的焦躁和厌烦,换做是别人可能更多的还是怜悯。”
每当身边的人想要述说的时候,我会尽力扮演好听众的角色,不说话的听众不是真正的好听众,因为没有人与人之间的言语互动就没有意识的流动,这种意识流体的交换类似于思想的搬运和灵魂的镶嵌并融合,才会生出新的东西,可以是精神上的延伸,也可以是物质上的延伸。
“已经很不简单了,一个独立自主的健全人变成一个只能以本能行事的小孩,最恰当的形容应该就是宿主和寄生的关系了吧。还必须是一个没有排斥反应,要求更高一点,完全包容寄生的宿主。最本质的东西全无掩饰的摊开来,最极端的表现就是索取吸食他人所拥有的一切,更多的关爱和迁就、更多的安全感和信任、更多的物质需求……被依赖的人就是最信赖的人,她需要的人。阿姨,她会好的,我有这种感觉,还是多注意下自己的身体。”
“谢谢。”
几分钟后,熙从厕所里出来,从背后拉住阿姨的手,紧贴紧靠地走回了病房。
伯父已经把带来的粥盛出来摆在床头柜上了“现在要吃吗?”。
“暂时不吃吧。”说这话的人并非熙,而是阿姨。
海德格尔有句话是这样说的“语言是存在的家园”,被病欺负得快丧失话语权的熙,已然是众人面前的弱势群体,她显得那么弱小、无力,根本没有被允许选择的必要。
这样的想法突然让我害怕起来,那个来过我生命中的熙是不是快要就这样离开得无影无踪。
“家属去续交住院费,预存用完了。”护士长推开门示意伯父去收费处。
伯父走后,屋里就剩下三个女人了,屋里萌生一丝暖意。母女俩排着坐在病床上,阿姨捏着熙的手放在自己的大腿上,熙好像一个很懂事的小孩子那样侧着头看着妈妈落泪,心疼地哄起阿姨来:“妈妈乖,不哭,我吹吹就不痛了,哪里疼啊?”没等阿姨说出哪里难受,熙就自顾自地捧着阿姨的脸,嘴对着阿姨的脸亲了起来,亲完以后还像猫咪那样用头蹭阿姨的脑袋。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个样子的熙,甜蜜而又可爱的熙,温馨的场面洋溢着动人的旋律,像是一曲母子之爱的颂歌,只是此时的母亲与孩子的角色已被互换。
阿姨放开熙的手,走了出去。我知道,接下来会是一副泪流满面的场景,也许是这个样子的:阿姨双手蒙着脸,斜倚在墙根处,泪水刚从眼眶里止不住的往外流,使劲儿用手抹干了,却还是湿了满脸,没化妆的脸却因流泪的缘故越抹越脏,没有颜色的透明水渍痕迹藤蔓般爬在脸颊上,毋宁说是哭,还不如说那是无声的强忍着的抽泣。
不追去安慰是因为我明白,内敛的坚强女人是不会允许自己因落泪而给小辈留下失态、软弱的口实。旁人应该允许她独处,允许她舔洗伤口,用唾液将脏物脓血化开,消毒杀菌之后,以饱满的精神回到需要她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