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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东县在京人士新春联谊会的筹备工作基本完成了。这方面工作主要是由冷振武负责,胡忆协助。在京人士的名单早就拟好了,每年没有太大的变化。要说有变的,就是其中一些人的职务发生了变化,一些人的生意发生了转折,当然,也有另外的可能,有个别人去年还在联谊会上高歌一曲,今年却已经命赴黄泉。今年,湖东在京人士除了两位老同志去世外,还有一位某部的副局长,因为受贿被“双规”了。这个人很活跃,唐天明初到北京时,他还是个副处,一两年后就到了正处,前年刚刚升任副局长。刚一年多,出事了。据内部消息,受贿的额度相当的大,总计有1000多万。本来,当时这个副局长被抓时,唐天明还有点担心,因为湖东通过驻京办也送过这老乡不少,总数大概也有十几二十万了。好就好在送的都是零散的,逢年过节,礼节性的居多。这快10个月了,也没人找来。大概是那十几二十万太拿不上台面,就“忽略”了。
唐天明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想着马上就要举行的联谊会,想着这些人,这些事,感到时光太快了。恍惚又是一年。除了人老了一岁,其他的似乎没有什么变化。也是啊!相对于不息的时间和辽阔的空间,人不过是一粒微尘罢了!去年,这微尘在大千世界里飞舞,也许今年,或者明年,这微尘便永远消逝于寂静的虚空了。
骨子里,唐天明是个悲观的人。当然,他悲观而不绝望。悲观,是对人生的一种态度;绝望,是对人生的一种处理。前者是思想,而后者,更有可能化为行动。他悲观,因此能稍稍看透些这纷纭的尘世;而对这人事的参与,他则是积极的。胡忆就说,唐主任一直是个工作起来不知疲倦的人。这样的干部,怎么只有到了驻京办,才能迸发出光辉呢?
时间已经是上午9点。
冷振武边吃着包子边走进来,问:“老唐,京汇那事,我们是不是得再催催?”
“不必了。”唐天明点着烟,望着冷振武。这人身材高大,长得一副北方人的模样。而事实上,他比唐天明更南方。他是广东人,典型的南蛮子。来驻京办之前,冷振武是县水利局的一个股长,副主任科员。当初是李哲成县长推荐了他,唐天明之所以要了,更多是因为他的哥哥在总政,是个副师级参谋,和唐天明关系不错。这人身材高,却心眼不大,做事总是有些遮掩,用胡忆的话说就是:总像个小女人绣花一样,藏着掖着。这一点,很让唐天明不痛快,他也批评过几次,可是基本无效果。后来也就懒得再批评了。响鼓不用重锤。这次回湖东,唐天明给宗仁书记建议设立流动党员工作站,如果真设立了,让冷振武去当主站长,也解决个级别。想来,冷振武应该是愿意的。
冷振武吃完包子,从桌上抽了张纸,擦着手。唐天明说:“振武啊,上次我回湖东,向县委建议设立流动党员工作站,你有什么想法啊?”
“流动党员工作站?”冷振武从包里掏出烟,递了支给唐天明,自己也点了一支,说:“难怪前两天,家里有人打电话给我说到这事。原来是老唐你建议的,好啊!我觉得很好。”
唐天明对于冷振武接到别人电话,一点也不吃惊。虽然驻京办远在北京,但与湖东之间的信息,有时甚至快过湖东当地。县里一有人事变动,最先得到消息的,往往是驻京办。县里一些干部的轶闻趣事,最先知道的,也差不多都是驻京办。只要你手机开着,就有人发来信息,而且都是领导干部,都是主要部门的头头脑脑,或者是要害部门的关键人员。同样,驻京办在京的一举一动,就是驻京办人员不汇报,县里也会在第一时间得到准确的消息。比如唐天明同某某某在一块聚餐了,喝了人头马。酒席未散,可能就有领导打电话来,笑着问人头马的味道不错吧,比法国小姐的味道怎样?有时,唐天明也尴尬,也纳闷。可是,他不能打听,也不能乱问,次数多了,就习惯了。最可笑的是,有一次唐天明正在某发廊理发,竟然接到某副县长的短信,说看见你唐主任了,正在接受理发小姐的服务呢。这信息真的把他吓了一跳,赶紧朝窗外望,他以为那副县长就在附近。结果什么熟人也没有,副县长仿佛有千里眼,明明白白地看到了北京。从那以后,唐天明每走在北京的大街上,都觉得背后有双无形的眼睛在盯着自己。久而久之,习惯了。习惯了,也就淡然了。
“我想,要是县里同意了我的建议,你就来当这个工作站的站长。”
“这工作站与驻京办是一个机构两块牌子,还是”
“分开运作。”
“那流动党员工作难做啊!何况现在,湖东在北京号称有8万人,其中党员少说也有一两千吧?分散在各个角落,怎么管理?这工作难度大,我不一定能胜任啊!还是老唐你自己来当这个站长比较合适。”
听这话,不是清楚地表明着,要唐天明去工作站,让他留在驻京办吗?这小子!唐天明在心里骂了句,脸上却还是笑,说:“工作当然有难度,不过也是个十分重要的岗位。反正县里还没研究,等定了再说吧。联谊会的事,没问题了吧?”
“都老套数了,还能有问题?今年参加的人员,初步统计是122人,正好10桌。地点在长城饭店,那地方位置好,便于大家集中。现在不能定的,就是县里到底来多少人?今年是宗书记来,还是其他领导来?”
“这块我来负责。你只管搞好这边的人员的联络。请帖虽然发了,但还要跟踪。别到时候只来三两个人,那不塌台?一定要保证有80%的人能到会。因此,有些人那里,可能还要跑一下。电话不礼貌,必要的时候,我们一道上门去请。像叶老将军、汪部长、钱校长、吴院士、唐院士,这些人争取能请到。他们不来,联谊会就没了分量。他们是湖东在北京的最大骄傲。”
“我会尽力请。那杨总那边,就”
“啊,这情况我给县领导也汇报了,哲成县长给我们拨了些经费过来。你考虑一下,必要的话,给杨总再跟进一下。但是,要有原则,有度。”
“杨总迟迟不表态,关键就在这。上次我们是3个数,这回再跟进5个数吧,怎么样?如果年前,他能定下来,年后,我们再针对林董搞点公关。上半年项目就可能正式签约,年底是有望建设的。”
“想是这么想。难哪!”
“是难。不然我们怎么搞了两年都没拿下来?现在这些企业啊,手里攥着国家和股民的钱,也想找出路。找出路就得找项目,而这往中部转移的项目,我一直觉得是个幌子,京汇的大部分钱其实都流到房地产上了。上周他们在北京拍了个地王。杨总透露,他们主要的资本都在股市和房地产上流动。现在靠产业自身来获得利润,那是很微薄的。但他们又非得搞产业转移这样的项目,不然不好交差。和这些企业相比,我们湖东那些企业,简直就是家庭手工小作坊。他们有大钱,我们要发展,就得从他们这大河里分一点水。杨总这边,如果老唐你没意见,我就去办了。”
“这样吧,让胡忆一道去。大额支出,她是搞财务的,方便。”
“这”冷振武显然有些不快,但也不好明说,就支吾了下,说:“也好。我们下午就过去。”
冷振武出去后,唐天明打电话让胡忆过来。胡忆还在上班的路上,唐天明让她从账上提4万块钱,下午和冷振武一道,到京汇去见杨总。这个在账上一定要做平,同时我们内部账上要记清楚。4万是个大数目,不能马虎。
唐天明拿过台历,又对照手机上的备忘录,方小丫的演出是1月16号,星期六;湖东在京人士新春联谊会是1月30号,也是星期六。选择星期六,是考虑到出席者的时间安排。而且巧的是,1月30号,正是阴历的腊月十六。都跟六碰上了,六六大顺,好啊!他想起第一次听方小丫唱歌,那声音甜得像甘蔗里的汁液,直往心口深处淌,又朴素得像地里头的南瓜藤子,不闻不顾地只管向阳光里延伸。或许正是这种甜与朴素,打动了唐天明,也打动了后来的音乐学院的面试评委。是啊,现在这种纯真质朴的美好,还有多少呢?太少了,一个太过浮躁的时代,纯真成了琥珀,而飘浮正日渐成为亮丽的彩虹。
今天13号了。
唐天明考虑要不要带一束花过去,到时候献给方小丫。他想发个短信问一下,又觉得似乎不便。正想着,电话响了。
一看号码,陌生。
他犹豫了下。
电话继续响。
“喂!你好!”唐天明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唐主任,我是都琳琳。”
“都都琳琳?”唐天明着实愣住了,这名字好像在脑海里搜寻不着。对方又道:“我原来在省政府二处,小都,都琳琳,想起来了吧?”
“啊!”省政府二处,这几个字一下子戳到了唐天明的心上。他立即热血上涌,都琳琳,当时的小都,马上就活灵活现地站在自己面前了。应该有8年了吧,是他来驻京办前的一年。那是在湖东宾馆。那次唐天明喝了他有生以来喝得最多的一次酒。酒后,一直到第二天早晨,他几乎处于失忆的状态。但据说,就是那次,他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从肉体上背叛了妻子王红。他想不起来细节,而都琳琳第二天若无其事。都琳琳回省城后,两个人也通过几次电话,工作联系,外加朋友问候。到驻京办后,两个人就根本没联系了。却不想,8年后,她突然冒了出来。人生最大的意外,也许就是你心底里早已被掩埋了的东西,又活生生地跑到了你面前来,让你看,让你回味,让你疼痛和不安。
“我到驻京办了。”都琳琳声音里有喜悦。
唐天明一惊,她到驻京办了?他本能地走到门口,朝外望了望,然后才想起,她说的应该是省驻京办,便道:“调来了?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才来报到。昨晚翻驻京办人员名录,就翻到你了。真是巧啊,人生何处不相逢。你们驻京办在哪里?”
“在五道口。”
“五道口?我知道。那地方我去过,离中关村不远。是吧?”
“是的,不远。很多大学在这边。”
“那好,邀请我去看你吧?”都琳琳这话俏皮,唐天明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就道:“当然好。过来吧!”
都琳琳一笑,这笑声,让唐天明心里又起了涟漪。这笑声竟然有些熟悉,清脆中带着几分娇嗔。那一夜失忆的深处,似乎就有这笑声回荡着。事实上,这么多年来,他经常在夜梦之中听见这笑声。但他从来就没有弄明白这是谁的笑声,为什么出现在了他的梦里?心理学家说,梦是真实生活和个人愿望的反映。那么,这笑声要么是生活中曾经经历过的,要么就是他理想中的。后者绝无可能,那只能是前者。而谁的笑声,又能如此顽固地占据着他的梦境呢?在湖东的中层干部中,唐天明的作风是一向得到大家首肯的。工作作风踏实,生活作风也同样是一丝不苟。可这笑声现在,他终于找到了。就是都琳琳,就是她的笑声,一直闪烁在他的梦里。
唐天明拍了脑袋,示意自己镇静。
都琳琳笑声停了,说道:“唐主任,还是当年那么风流潇洒吧?”
“老了!”唐天明感慨道。
“怎么会老?你是棵不老松呢!改天我去拜访唐主任,有好多事情还得向你请教。”
“请教谈不上。你是领导。来坐坐吧,也检查检查基层驻京办的工作。”
“那好,说定了。见面再说。”都琳琳挂了电话,唐天明才发现自己握着话筒的手已经全是汗水。他拿纸巾使劲地擦着,然后起身关了门。回坐在沙发上,闭上眼。都琳琳的身形一下子清晰了。娇小的身材,高挑的鼻子,说话时,鼻子总是一动一动的,像动画片中的精灵。那次到湖东,她是跟着处长他们一道的,印象中,酒喝了不少。晚上,唐天明又陪他们唱了歌。然后,唐天明就记不清了,似乎是送他们回宾馆。再然后,唐天明就彻底失忆了。只是那笑声,还时时泛起。难道那笑声中,真的
人有时候也是模糊的,模糊到连自己都无法肯定。
一上午,唐天明的心思都安静不了。胡忆进来,说钱已经取出来了,问要不要交给冷主任。唐天明说你自己装了,一道过去。胡忆有些迟疑,唐天明问:“怎么了?”
“冷主任他,唉!刚才他给我发短信,让我把钱直接给他。说这事不能人多,多了不方便。”
“别听他的,你一道去。”
“我就怕冷主任他不高兴。这人做事有些特殊,我们这做下属的,还真为难。”
“啊,有什么为难?我说的嘛!”唐天明本来想说“快了”但临时还是改了口。胡忆说:“既然这样,我再给冷主任汇报。”
县级驻京办虽然只是座小庙,只有3个人,可是情况也不是外面想像的那样和谐。现在全国上下都在建和谐社会,其实,和谐只是个相对的概念。在和谐之中,也还有不和谐。就像交响乐,宏大之中,往往也偶尔蹦出一两个过于低沉的音符。一个人的心中尚且有千思百想,何况3个人?胡忆夹在其中,像风箱中的老鼠,两头受着气,这唐天明不是不知道。他清楚得很。但他也不能说什么。本来就3个人,再说破了,矛盾明朗化了,那还怎么搞工作?他一直信奉同船过渡都是缘,在一个单位工作也是缘。为这缘,就得有些隐忍,就得圆通。今天吵得面红耳赤,也许明天就离开了,不再在同一个单位。以后的见面自然尴尬,何必呢?真的没必要。只要不是原则性的大问题,就放手吧。放手也是一种信任,更是一种能力。放手的原则是既能放得出去,也能收得回来。不敢放手的领导,原因就在于他怕放了收不回来。而敢于放手的领导,往往是收放自如的。放出去的部下,就像风筝,飞得再高,只要手中的线一紧,马上就能乖乖地回到地面。
这是领导者的艺术,也是领导者的胸怀!
星期六下午,唐天明早早离开了驻京办。他首先到五道口前面的形象设计中心做了个头发。说是形象设计,其实就是将长得太长的头发给理短了,稍稍用吹风再吹下而已。他一向不喜欢在头发上下功夫,当然,也不能忽视。每天早晨,起床后他必是好好地梳理一番,虽然比不上女人,但整洁、清爽,这一直是他所坚持的。头发做好后,他驱车直接到音乐学院。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把车停在门口,而是找了个停车场。停了车后,就下来步行,边走边找吃饭的地方。人是铁,饭是钢,吃饭的问题还得解决。本来,他想请方小丫一道出来吃饭的,考虑到她晚上要演出,可能这个时候会有些演出前的准备,就一个人选了一家叫“故乡小吃”的小店。进了门,一看店里热闹得很,大部分桌子都坐上了人。他正犹豫,老板过来招呼他:“先生,到楼上吧,楼上有雅间。”
湖东口音!这让唐天明一激灵。唐天明也用地道的湖东话道:“老乡?”
“哈,老乡!”老板拍了下大腿,说:“到现在,我来北京半年了,只碰到过两个老乡。一个是你,另一个是音乐学院的女学生。”
“那学生我认识。”唐天明说着,问:“生意挺好的嘛!”
“还行。只是各种名目的费用不少。也赚不了多少,养家糊口而已。”老板领着唐天明上了楼,又朝后面看看道:“一个人?”
“一个人!”
“那来点什么?要酒吗?”
“就来个小炒,再加上一碗汤。酒就不用了,晚上有事。”
“好咧,等着就来。”
不一会儿,菜就上来了。一盘青椒小炒,一个鸡蛋紫菜汤,清清爽爽,也可口。唐天明边吃边想:真是天涯何处无老乡。湖东人在北京做建筑的多,做餐饮的,这还是第一次碰到。他边吃边想,手机响了,方小丫发来短信,问唐主任到了哪里,能来看演出吗?他回了句:肯定来,到时见。丫头!
老板又上来了,边在围裙上擦着手,边递了支烟给唐天明。唐天明问:“以前在哪里做?”
“原来在广州。去年孩子考到北京来了,就转过来了。”
“孩子在这上学?哪个大学?”
“农大。”
“农大?那可就在我那边上,五道口。怎么没到那地方开店呢?”
“没位置。四处找,正好这店别人要退,就租下来了。小本生意,凑合着过日子,孩子也正好有个照应。”
“那倒是。”
“饭菜还合口味吧?”
“相当好。”
“先生在北京工作?”
“啊,是驻京办。其实还是湖东的,只是住在北京。”
“驻京办?听说过。上次还看到一本书,就叫什么驻京办主任,就是写你们的吧?不过,内容确实有些”
“那是小说。真实的驻京办也不是这样的。你看我,还不是在你这小店一个人吃饭?那是夸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