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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鹂一向对母亲把这种事儿都跟嫁人联系到一起非常反感,然而此时她却有些感谢哥哥把话题往这方面拉了!对付老娘这招太管用了!好容易盯着钱氏热切的目光吃完了饭,黄鹂觉得自己简直要得胃病了。
直到儿子送女儿出了门,钱氏才觉出不对:“秀才哪里有这么好考的?她若是一直考不上,岂不是白白耽误功夫!”
这一次黄老爷总算是福至心灵的接上了茬:“反正原本这两年也就没准备给她议亲不是?大郎跟二郎随便哪个考上秀才,不也能连带这她成了秀才妹子?总归是要等的,都去试试,谁考上都是好事儿!”钱氏这才作罢。
黄鹂来到破庙,敲门进屋黄鹂就是一愣,陈举人孤零零地坐在火盆旁正端了杯茶水小口抿着,而平日里一定会比她早到的李思熙并不在。她行了礼,然后拿了个蒲团坐在陈举人一边,询问道:“老师,师兄没过来呢!”
陈举人道:“我让他出去帮我做点事儿,很快就回来了。”
黄鹂本来是有些担心陈家父子再扭头找李思熙的麻烦,听说是陈举人让他出去的,便放心了一些,她低头拿起火钳把火盆里的炭块拨拉了拨拉,然后小声说:“老师,我想考秀才!”
黄鹂本来是已经拿定了主意要考秀才的,可是真的把这话说出口,还是觉得忽然就紧张起来,她咬紧了嘴唇,等着老师发表意见。
然而陈举人却只是轻轻地哦了一声便不再说话了。
黄鹂咬着嘴唇等了好一会儿,觉得嘴唇都咬疼了,却看到老师还在不紧不慢地吹着手中茶碗里的茶。
黄鹂有些委屈:“老师!您就没什么要跟我说的么?”
黄鹂冲陈举人问好,也拿了个蒲团坐到她身边,便听陈举人问:“这屋里光线是不是很暗!”
黄鹂不知道陈举人为什么忽然提这个,十分干脆地答道:“还好了,反正只是听听课,读书写字在炕桌那边呢,不耽误!”
陈举人轻轻摇摇头:“这却不是习惯不习惯的问题,是我的疏忽了,读书认字,也须得有个像样点的地方,起码要光线好,不至于坏了眼睛;桌椅也要舒坦,免得还没考上秀才呢,就先把自己给弄成了驼背!”
黄鹂愣了一下,看向陈举人,只见陈举人嘴角含笑:“怎么,家里吃了这么大的亏,不想着跟我告状,倒想着考秀才争口了?”
黄鹂的脸腾就红了,讷讷道:“老师,您都知道了啊!”
陈举人点点头:“是啊,你师兄都跟我说了,是我的不是,没有为你们着想,以后再不会这样了!”她以这个口气说话,倒像是在跟黄鹂道歉了。
黄鹂赶紧说:“不关老师的的事儿,还有,考秀才也不是因为昨天这事儿,我其实早该想要考才对呢!居然到昨天才想明白这一点。我跟师兄,还有我的哥哥们一样读书,他们能考,我为什么不能考考试试呢?”
陈举人笑道:“你不怕因为考学耽搁了婚事?”
黄鹂笑嘻嘻地说:“没什么耽误不耽误的,男人们同样要考虑婚嫁的问题,比如我二哥,他现在就到了议婚的年纪,之所以干脆拖着,等童试完了再说,我估计就算我哥哥今年考不上,我爹也一定会让他再拖上几年的,若是能中了秀才,议亲的时候也更好说话……当然也可能过几年依然中不了秀才,那时候再去谈婚论嫁肯定条件又要差一些,但也不至于就找不到合适的可。这世上本就没有两全的事情,想把便宜占尽了那是不可能的!再说多读几年书,我字肯定写得更好了,就算考不上学,抄书都能过的舒舒坦坦的!我就没听说过哪家一个月能赚十贯八贯的姑娘嫁不出去——再说嫁人其实也挺没意思的……我好歹也是您的学生,中秀才那是理所当然的吧?努力努力估计就中举了!成了举人老爷我还愁什么嫁人啊,直接说招个上门女婿都有人排队的!”
陈举人万没想到自己只问了一句,学生便稀里哗啦答了这么一大通,话说了一堆,别说,虽然有歪理,但是总的来说还都在点子上,她愣了一会儿,笑了起来:“你倒是想得清楚了!你爹娘怎么说?”
黄鹂笑道:“没问题,都说通了!可惜了,我要是早点想明白这点多好啊,说不得过了年就能跟师兄他们一起去考呢!真是可惜了。”
陈举人笑道:“二十多年前府里琅琊那边出来个十二岁的秀才都,人们都以为他是神童,他的家人也是到处夸耀,结果,到我致仕的时候也没听说他考中举人。开秀才这事情急不得,要把基础打好,要不然就算是侥幸考中了,后头考举人照样为难。”她说着叹了口气:“我让你师兄给本县县令送信了,不出意外的话今天就能有回信儿了。你不用急,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学。”
黄鹂听说老师给县令送信,忙问:“您是说让请县令主持公道么?”
陈举人摇摇头:“也说不上什么主持公道,就是递个话罢了!本想着等下一任县令过来再说,却没为你跟思熙着想……现在这位县令虽然混账了些,不过我的事儿他倒也不至于耽搁。”
黄鹂心里头又是激动又是紧张:“老师,那,按规矩,这件事儿要怎么处理的?”
陈举人叹道:“镇上的房子是我买的养老房子,房契上是我的名字,没我按手印,应该没人敢帮他改房契,我这些年大半的俸禄都是通过朝廷的邮路捎的,捎了多少钱回来全都清清楚楚……”她说着苦笑一声:“他有做坏事的心,却没做坏事的脑子,也没做坏事儿的胆子,只敢把我赶出门,想着等我死了这些东西自然就可以转到他名下了。却不想想,我就他这么一个侄儿,难道我不把这些东西留给他,还能留给别人么?我年年捎钱回来,为的不就是叶落归根时有几个亲人陪着,也为着趁着我还有口气,帮着他们把路铺好么?要不然凭我二十几年的俸禄,开封的房子买不起,在应天府妇好街上买个小房子,还不是能过的舒舒服服的?那地方连开水都有人送到门口,可不比咱们这里方便多了?也是我矫情,非要回来……罢了,不提这些!今后你要好好补补诗赋了!”
黄鹂顿时苦了脸:“为什么要考诗赋这种东西啊,真是烦死了!”
陈举人哼了一声:“等你考上了秀才自然就不用再学诗了,算你运气好,我那会儿秋闱的时候还要做诗的……如今朝廷越发注重实务,诗赋这些东西只剩下童试里头还考这东西!你也不要小瞧乐这个,别说官员们凑在一起应酬的时候要吟诗作对,便是府里头体面人家里姑娘们在一起还不是要吟诗作赋耍乐子?你听说过哪个才女不会作诗!”
陈举人说到这里,放缓了声音道:“你不喜欢诗,其实也还是年纪小的缘故,比如“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这样的句子,非是经历了人生种种的,又哪里读的出其中三味?可若经历过这些东西的人,心有灵犀,听到这句只怕便要泪流满面了。”
其实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陈举人没有说出来,那就是环境与见识的问题。黄鹂的成长环境其实是相当闭塞的,而她家的家境也是一种表面光的家境:看着体面,但是远做不到万事不操心,那些出名的才女,要么是家境富足衣食无忧,为赋新词强说愁,有的是闲情逸致去玩这种高雅的调调;又或者身世飘零的苦命女子,要么有感而发,要么把诗词也作为谋生的一种手段,故而也能做出相当水平的诗赋来。
而黄鹂的情况明显是两不靠,她能读书,但她周围也没有什么能把吟诗作赋当雅事的朋友:刘先生黄鹏黄鹤的水平都不过尔尔,她到目前为止还没陶冶出什么诗词歌赋上头的情趣来。
这方面的问题陈举人并没有提,在她看来这其实也不算问题,反正童试的难度摆在那里,作诗这方面中规中矩就行,考个秀才而已,各项基础都达标了没道理不过,努力就够了,这种等级的考试真还轮不到拼天分,至于以后,见识的广了,在这方面有天分自然会才思泉涌,没天分也无所谓,应酬往来,中规中矩的诗赋水平足够用了。
说罢诗赋,陈举人开始讲策论的问题:“你既然要走科举的路子,那策论便是重中之重!四书文,试帖诗,五经文这些东西拼的不过就是个勤奋,诗赋倒是能看出人的才气来,但也只是童试里□□作用,而策论则是从县试一直到殿试都要考的东西,说穿了,国家选取贤才,还不是要选能为国家做事的人?你的想法你的主张,都在策论中体现,你须得有自己的想法,还要懂朝中大势,譬如陛下锐意改革积极进取,你偏要跳出来说祖宗的法度不可改,这名次能好的了么?当然我只是打个比方,一般没人这么蠢!可你心里要有谱才行!”
因黄鹂今天才刚刚决定考秀才,陈举人讲的全都是些大范围的东西,各项内容一项一项说来,听得黄鹂的脑袋如小鸡啄米一般点个不停:她只大概知道童试的考试内容,可是具体的还真不清楚,现在这么一听,还真是不难:六成的考试内容都是背书就能解决的,背书嘛,黄鹂最不怕了,那剩下就是做个诗写个策论了!啧,不好好作诗还真不行……
因着黄鹂突然决定要考秀才,陈举人今日也就没专门讲课,而是给她介绍科举考试的大体情况,师徒两人随便地说着聊着便到了中午,黄鹂想到李思熙不在没人侍奉老师吃饭,便提出去买些汤饼回来吃。
黄鹂跑到街上,照例跟卖汤饼的王婶子说要个提桶装了去,那王婆婆忍不住八卦了起来:“鹂娘啊,我听说你现在整日去那陈举人处念书?”
黄鹂点点头:“是啊。”黄鹂早料到会有人问,这么丁点个镇子,昨天的事儿只怕都传到隔壁镇上去了!
那王婶子忍不住道:“鹂娘啊,你难道也想考举人么?”
黄鹂嗯了一声,那王婶子就忍不住絮叨开了:“这又是何苦的,鹂娘你生的这么好看,哪里还找不到个好人家?何必考这个呢,又没什么用……”
黄鹂不愿意跟个不识字的女人多扯这个话题,她亲妈都搞得她很烦呢,哪里有心情哄别人的妈。闻言只是含混道:“还是有用处的。”说着便收了脸上的笑容站在一旁等着王婶子盛汤饼。
这王婶子却是个没眼色的,还在继续唠叨:“有什么用处呢?一辈子连个儿子都没有,累了一辈子到最后只肥了陈有才……”她话说了半截,剩下的话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了,因为远处奔来了一大队穿着差服骑着马的衙役,柳树镇离县城怎么说也有一二十里路,平日里便是有官差过来,也最多就是三两个,这样子一来就是七八个的情况还是头一次。一群衙役走到街心站定,为首的衙役把马鞭抬起来指着一旁的一条巷子,问一旁卖烤红薯的老头儿:“陈有才家是在这个巷子里吧?”
那老头儿赶紧连连点头:“是是是,是在那里住!”接着便有些好奇地问道:“这位官差,陈有才家里犯了事儿么?”
那官差没好气地说:“废话,不犯事我们来干什么?真是蠢的没边儿了,六品的大人也敢惹,都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是谁么?”他说着一摆手,一行人连直奔着巷子里去了。
那王婶子看的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讷讷道:“这陈有才,要倒霉了?”
一旁的人群也在短暂的安静后炸了锅:“听见没有,刚才说他惹了正六品的大人!这说的该不是他姑姑吧?”
“还能有谁,哎呀我就说嘛!陈大人好歹也是做过官的人,哪里就这么好欺负了?”
“少在这里马后炮,你当时不还说当官怎么样,老了照样没人管么?”
“我说错了么?她就这么个侄儿,把侄儿逮了她还不是没人养!”
“行了你们都少说几句吧!哎呀,街那边又来人了……哎呀今儿这是怎么了?!”
远处走来一群人,一看就不是镇上的,七八个人全都穿绸裹缎打扮的十分体面,为首的两鬓斑白的男人更是身穿淡绿色的曲领大袖,头戴着黑色幞头,脚下一双黑色的高筒靴子,众人一看这位顿时静了下来:小老百姓分不清官服的品级,但好歹还是能认得出官服的!这位的打扮,分明正经是有品级的官员的模样!更别说跟在这人身边点头哈腰说这话的,是平日里并不住在镇上的里长蒋平。
别人不认识那带头的官员,黄鹂却是认识的,这是本县主簿吴主簿。
吴主簿名叫吴丰,跟黄鹂的父亲黄世仁是老朋友,当日黄世仁出去做生意,正好吴主簿去府里考举人,吴丰路上丢了钱,是黄世仁把自己那点钱挤出来些帮着吴丰在府里租了房子,才不至于让他没办法参加考试。那一年吴丰还是落了榜,但跟黄世仁倒成了好朋友。吴家家贫,黄世仁当时的日子也没好过到哪里去,有这么个雪中送炭的事儿在,两人很快就成了好朋友。
两家交情还不错,吴丰中举做官之后也没有忘了黄世仁这个老朋友,前些年黄世仁还经常带了孩子去县里做客,但毕竟离的远,又各自有家室,关键是身份悬殊,慢慢的便有些淡下来的趋势。
除了吴主簿跟蒋平,还有个人黄鹂再熟悉不过,正是她的师兄李思熙,今天李思熙打扮的格外整齐,一身靛蓝色的袍子整整齐齐地穿在身上,头发整整齐齐,他神态略有些拘谨,步履却很从容,那吴主簿跟他说话的态度,倒比与蒋平说话和气的多。
黄鹂看到了吴主簿跟李思熙,吴主簿跟李思熙倒是没看到他,,倒是蒋平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在人堆里踅摸道黄鹂的身影,正想眼睛一亮,正想冲黄鹂喊一声呢,就见黄鹂冲他摆摆手,然后反身钻到人堆儿里一溜烟地跑了!
黄鹂一口气跑回破庙,气喘吁吁地对陈举人说:“老师,我看到师兄了!他带了县里的主簿过来!”
陈举人本来坐在蒲团上闭目养神,听了黄鹂的话,便站了起来,摸索着朝床边走去,黄鹂赶紧扶着陈举人在床上坐定。
还没等说点什么呢,却听到外头忽然传来了敲门声:“老师,我回来了,这里有两位客人……”他的话才说了半截便被打断了“下官章丘县主簿吴丰,前来拜见陈大人!”
陈举人朗声道:“吴主簿请进!”
紧接着,门一开,吴主簿走了进来,见到陈举人坐在床上,他拱手深施一礼:“下官吴丰,奉明府之命,前来拜见陈大人。明府这阵子风湿犯了,走路艰难,不能亲自过来,还请陈大人见谅。”
陈举人轻轻点头:“烦劳吴主簿了,还请带我谢谢你们王县令,麻烦他了。”
吴主簿满脸不安:“明府对大人的事情十分愧疚,派了衙役与我一起前来,方才已经派人去将那陈有才锁拿了,请问大人对他的处理有什么要吩咐的么?”吴主簿是知道绿柳镇上住了个退休的六品官的,但是他如今年纪也大了,并不怎么喜欢出门赶路。县令不过来拜访,他一个主簿又有什么理由特地过来?不过事情闹得如此奇葩也是他没有想到的。
陈举人叹了口气:“依法办事就行了!”她说到这里顿了顿:“他该享受的也享受了,是时候过他该过的日子了。”到底是兄长唯一的儿子,罢了,饶他一命吧!
黄鹂站在陈举人身旁,她轻轻地环视了一圈儿,这地方既然昏暗而破旧,而她的老师,依然是衣衫破旧白发苍苍。
然而满屋的人,只有她的老师在稳稳地坐着,便是一县的主簿,她父亲所有朋友中最最体面的一个,在她的老师面前,也是规规矩矩地垂手而立。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想起在父亲面前色厉内荏的母亲,想起了自己打理生意,在酒桌上跟男人们海阔天空地闲聊的武娘子,然后她看向稳稳地坐在那里,接受吴主簿谦卑的道歉与代表县尊送上的重礼,甚至没有露出什么欣喜的表情,与她而言,这些都是理所应当的。
读书,参加科举有什么用?便是为了能这样地坐着,也是值得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