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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榴花谢了,池中荷花正艳。
奈何天气愈加闷热,我虽素来体寒可也有些禁不住了。
好在保元当初建长春殿时甚是费心,在这殿院之中遍植冠盖高大的木本花树,此刻正是桐花馥郁,茉莉如雪,凌霄纷飞,凤仙降于庭。
今日保元上朝,我捡了那《古今韵会》花下翻看,茗儿取了新鲜凤仙花淘制了给我染甲。看着看着,不觉幽幽一叹,茗儿见状,问道:“姐姐,怎么了?”
“不过有些憋闷罢了。”我懒懒的应道,仰身斜倚的花榻上看着树梢青天。
“喔,那我去取些酸梅汤来给姐姐解解暑气。”茗儿闻言起身。
“不必了,只是突然很怀念我们在宫外时的日子,虽没有天家富贵,可却自由自在。”
“是呀……”茗儿低下头去,不再说话,专心弄着我的指甲。
在这深宫内院之中,纵使有保元的宠爱,有吃穿不尽的荣华富贵,有四时妖娆的花木,可宣华苑再大毕竟也只得一方天地!
“那日远远听姐姐唱曲,茗儿也颇多感慨。不若咱们自己组个歌社可好?”茗儿忽然抬头道,眼神晶亮:“想着往昔咱们在芙蓉乐坊时,晚来无事坊中姐妹便会聚在一处弹唱玩笑,好不自在。”
“是呵。”我怎么不曾想到,茗儿此意甚妙呢!
这宫中每有宴席都有宫中内教访宜春院的伶人伴宴.
据说宜春院乃得名于大唐玄宗皇帝,玄宗以礼乐治天下,在宫中设了宜春院,网罗天下乐师,后世王朝多仿其制,西蜀内宫也不例外,宫中伶人各有所长,而乐师皆精通各式器乐。
打定主意待保元得了空闲便瞧准了机会央他,准我在宜春院中设个歌社。未料保元却十分欢喜,亲赐名芙蓉歌社。又怕将来太后回来听闻不喜,对外间只说花蕊夫人随乐师习奏琵琶。
自得了圣旨,我便带着茗儿先至宜春院看环境挑地方。却见宜春院后偏院中有株百年银杏,树高冠巨,绿叶森森,树下遍植蜀葵,通常蜀葵是七月开花的,也不知是何道理那里的蜀葵已有花意。
常道寂寞蜀葵花,日出花开,日落花谢,开时闲淡,落时寂静,最能代表追求理想的文人雅客之幽思。
因着喜欢这地方清凉雅致便定了此处为芙蓉歌社社址,又从宜春院的伶人中挑选了数名合了眼缘又有词曲功底的小戏,并由内宫女官中选了几名尚有诗才的女子,组了歌社。
从此日日聚在一起或填新曲,或习琵琶,或传花斗草,或做诗行令,一时欢声笑语倒解了不少寂寞。
保元也不时随我来歌社听曲,偶尔吹奏一曲逗我开心。
渐渐的宫中女子便各自怀揣着心思往这芙蓉歌社来凑热闹,知秋见着不时提醒于我,要我防备后宫诸女借机亲近保元,我只淡笑不语。
其实自上次与他道出“一心两心知,深爱不相疑”之时,我便不再刻意去防备什么,他有他的无奈,我不愿再为难于他,若他真要去旁人处,我也再不会说什么,因为我知道他的心在我这里便够了。
“姐姐,你看,刘蕙兰又来了。”茗儿借着端茶,在我耳边小声嘀咕。
抬头望去,只见刘蕙兰扶着贴身的小宫女正袅娜而来,她近来可是歌社的常客,每日过来也总是着意妆扮,待我的态度也格外恭敬。
在这深宫中不过都是些可怜人,只要能相安度日便好!我无言轻笑,低头继续翻看新制的乐谱。
“花蕊夫人万安。”刘蕙兰近前行礼,态度谦恭。
“安辰妹妹请起,不必多礼。”我含笑虚扶,并未起身。
“夫人,往后我可以叫你姐姐吗?”刘蕙兰有些怯怯的问道。
“你我都是后宫妃嫔,本就是姐妹。”我不知道刘蕙兰为何突然示好,虽然她平日并未与我有什么冲突,但因着她向来与李艳娘走得很近,故而要我没有戒心也很难。
“花蕊姐姐。”刘蕙兰的笑有着十四五岁女孩子的天真,我几乎都要相信她是真心叫我姐姐。
“蕙兰妹妹。”我回唤一声,伸手牵她坐下。
刘蕙兰受宠若惊的脸,让我的心忽然间很不是滋味,若在现代她这样的年纪应该是在父母怀中撒娇,对爱情满怀着憧憬吧!
“蕙兰妹妹也喜欢词曲吗?”
“嗯,我是很喜欢,只是唱的不好。”刘蕙兰有些忸怩,“入宫前我在家时也常常会唱,入宫后因听闻太后不喜宫妃弹唱,所以……”
“喔,既然这样,那妹妹往后有空便常来吧。”我拍了拍她的手,忽然间觉得她有些像个邻家的小妹妹。
“真的吗?那,皇上……”说到保元,刘蕙兰的脸忽然红了,她咬了咬唇没在说下去,低头搅绕着丝帕。
“皇上若知道我们一起习曲会很高兴的,下次有机会,妹妹还可以为皇上唱上一曲。”我淡淡说道。
“真的吗?”刘蕙兰的眼中有着分外的欣喜和期待,这样不懂得掩饰自己的人,应该没有害人的心眼吧?我含笑点头,将手中的曲谱递与她道:“皇上说三日后月圆之夜要在丹霞亭中举办家宴,到时候妹妹可献唱此曲,皇上一定会很喜欢的。”
“真的吗?太好了,多谢花蕊姐姐,多谢姐姐!”刘蕙兰起身接过曲谱,千恩万谢,又拉着我絮絮的说了一堆话,方才离去。
“姐姐,你这又是何必?”茗儿鼓着小脸道,“这新制的曲子不知道花了姐姐多少心思,却白白便宜了别人。”
我抬头凝望着天宇,嘴角扯出一缕苦笑,道:“哎,有什么好计较的,在这宫里头,不过也是个可怜人罢了。”
“你就知道可怜别人,有朝一日姐姐若不好了,有谁会可怜你。”茗儿气鼓鼓的说着,继而又道:“呸呸呸,看我这说的什么话,姐姐有皇上宠着爱着,自然不会有不好的时候,我只是怕这些人因着姐姐善心又使手段下绊子。”
我轻轻拍了拍茗儿的手,道:“我知道,茗儿放心吧,我自有分寸。”
“那三日后姐姐要弹什么曲子给皇上听?你昨天可是与皇上击掌约定好的。”茗儿兀自在一旁着急。
“是呀,我该弹什么给他听呢?”心底幽幽的叹息,保元精通音律,我要怎么样才能给他一个惊喜。
翌日清晨我仍携了琵琶,带着茗儿到银杏树下弹奏,可弹来弹去心中没有一丝灵感,索性放了琵琶靠在树干上想心事。
因我每日爱来此处练曲,树下早已用清水洗过,此刻虽艳阳高照,树荫下却是凉意习习,闭上眼睛感受着丝丝清凉,只觉得周围渐渐安静下来,只有树叶的沙沙声……耳边似有虚浮的乐声,若即若离,若隐若现,宁静、悠扬,仿佛远古穿越而来的叹息,那样纯净的声音我从未曾听到过……
睁开眼,却见四下里无人,寻着乐音,过院穿廊,眼前的房舍似曾相识又眼生得紧,我步履疑惑却又欲罢不能。
远远的似乎有个衣着青裳的男子,坐在庭院中抚琴,他的侧脸看上去好安详,那淡泊的表情、微闭的双目,琴上修长的手指……那样纯净的乐声应该也要这样一双手才弹奏的出吧!
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
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
说实话,听这曲子我心里唯想到的就是刘长卿《弹琴》里的诗句。虽不知道他是谁,可这曲子却是通神入心,生生的让人从心底感慨——人生苦短,知音难觅。
“铮……”露滴古井,余音宛转,“这是什么曲子?”我痴痴的问道。
“离魂”那青衣人并不抬头看我。
“你是宜春院里的乐师吗?”眼前人我没有见过,印象里似乎也没有这样出色的乐师。
“算是吧。”青衣人望向我,道:“可是想学这曲子?”
“嗯。”虽说他是陌生人,可我心中并不觉得畏惧。
“那我教你……”青衣人道。
“你不问我是谁?”他未起身向我行礼,我想他并不知道我是宫妃。
“这很重要吗?”青衣人低头随意抚着琴弦,“你可会弹琴?”
“略懂,平日多是习奏筝与琵琶。”古琴我练得甚少,不若古筝与琵琶弹得纯熟。
“这曲子用琵琶弹起来应该别有一番风味……”青衣人自顾自说着,起身取来了琵琶,又随意指了个地方示意我坐下。
他就这样信手闲闲的弹奏起来,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与耳朵,竟然有人能这样随意的将古琴曲用琵琶演奏出来,且不改其意境,眼前人莫不是个乐痴?
“先生,弟子往后到何处寻你求教呢?”在青衣人将《离魂》曲谱交于我手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问道,因为心中总觉得此人一别就再见不到了。
“有缘自会相见的,你已经呆得够久了,快回去吧。”青衣人抱琴准备离开。
“先生……”
“我叫离洛。”在我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仿佛看到薄雾在四周升起,那个叫离洛的男子就那样消失在了烟雾中。
“姐姐,醒醒,姐姐,醒醒……”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对上的是茗儿粉红的小脸。
噫,难道,方才的一切难道是我在做梦么?我坐起身子问道:“茗儿,我睡着了么?”
“是呀,方才姐姐倚着银杏树养神,宜春院的小戏说姐姐新制的琵琶好了,我去取,回来就见你睡着了,似乎还做梦来着,说什么先生、先生……姐姐,你梦到什么了?”茗儿好奇的眨巴着眼睛。
“嗯,我方才梦到有人教了我首曲子。”如此清晰的梦境我是第一次遇到,甚至不敢相信方才种种只是梦境。
“是什么曲子?姐姐可还记得?”
“梦中之人说这曲子叫《离魂》,本为古琴曲他还特意帮我改编成了琵琶曲,亲自教授于我,你把琵琶给我,我试试。”
接过琵琶,我寻着记忆中的曲调弹奏起来,曲毕茗儿激动的直嚷嚷:“姐姐,这曲子果真是梦里学的吗?实在是太美了,好似仙音一般。”
她激动的在那里转来转去,直叹不可思议,可我心里却开始害怕,隐约不安起来,唤住她道:“茗儿,这件事不要告诉任何人,免得又生事端。”
“喔,我晓得的,姐姐放心吧!”茗儿向来聪慧,我知道她定能守住秘密,可这梦境却着实令人不安,起身吩咐茗儿收拾东西回长春殿。
却不想起身时,自我袖中滑落绿绡一方,上面书写的正是那《离魂》曲谱。
我与茗儿俱都惊呆了,难道刚才发生的那一切不仅仅是个梦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