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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寺庙的屋顶是千里镇上最高的,整座寺庙雄峙在小街的最高处,与隔了两公里多的下寺庙遥遥相望。这是座近于清道光年间的建筑物 ,三间大殿,画栋雕梁,正檐上的铁马偶有小风便叮当作响。斑驳的一带红墙迹近颓废,宽敞的院落野草萋萋,唯有中间的一条卵石甬道略显光洁,留下了经常有人行走的痕迹。
孙发生和陆二爷在一处最高的屋面上翻修瓦面。寺庙的几处僧房早已改作粮仓,每隔两年便要翻修屋面,不使漏水。这是早春的一场冰雹过后的第二天,寺庙的屋瓦被砸坏许多,倘不修复,粮仓内的粮食便将不保。即使不准对了粮仓探头探脑,孙发生仍确切地知道仓内存了许多粮食,奇怪的是饥饿的灾民们竟然一次也没有想到哄抢国家的粮库。
“喂!你傻想些什么,快来给我递瓦”陆二爷坐在房檐边的檩条上,双腿竟然悬吊在屋檐外,神色泰然地喊着。
孙发生回过神来,慌忙从捡空的檩条慢慢向下移动,他不敢向下看,每往下移动一格腿肚子都要抽搐一下。还离着一根房梁远呢,他的全身便已经筛糠似的抖起来。
“哎呀!你怕什么嘛!你瞧!我这不好好儿地坐在这里么?”陆二爷等得不耐烦,语气里便有了些责备的意思。当泥水匠先要过爬高下低这一关,而翻检瓦面没有两个人配合是做不成的,一个人不可能一边翻修一边爬来爬去地搬瓦。
孙发生定定神,转过身开始把半园筒状的瓦一块块递过去,虽然眼花心跳,总算能慢慢地适应这种高空作业了。自从他把投师学艺以自己养活自己的打算告诉二娘后,二大娘没少在当泥水匠的陆二爷耳边帮他求情。满脸络腮胡的陆二爷不是不关心孙发生,小时候孙发生最怕的是陆二爷用络腮胡扎他,那会让他痒得要命。陆二爷只是觉得孙发生太小了。十三岁多一点的孩子怎么能干泥水活?只是当不住孙发生已经不管二大爷愿不愿意跪在地下磕头喊了师父,双手递上一封糖果一束殷红的旱烟叶作拜师礼,迫不得已点了头。孙发生踉了他帮几户人家砌了灶。筛个沙,拌个灰浆,搬点砖头什么的也凑合着能行。算是吃上了几顿基本上管饱的饭。陆二爷暗自高兴,孩子只要不叫苦不怕累,学会这门手艺原也不成问题,没想到孙发生上高不行,每爬上屋面便会头晕腿软,而这恰恰是吃泥水匠这门饭的大忌。
那上寺庙的屋面一上午总算翻修完了一个角。孙发生虽然硬撑着支持到陆二爷停止作业,但已经全身大汗淋漓,脸色发白,只觉得恶心想呕吐出来。他闭了眼缓口气,才挪到屋檐一步步下那斜靠着的高高的楼梯,只差最后几级就可着地时。他终于眼睛一黑,一脚踏空后栽下地面。
醒过来的时孙发生发现自己已经躺在自家堂屋中的小床上。陆二爷、二大娘、父亲和小弟都围在床边。他竭力睁大眼睛,甚至还想露出点笑容,以证明他还是好好的刚才只不过是偶然摔了一下。
“发生醒了。你瞧!都怪你,把他带到那么高的地方。”二大娘仍然怀了歉意埋怨陆二爷。
“不!不关二大爷的事。是我头、头晕。”孙发生尽量大了声音说。话音刚落便觉得头被扯动得疼痛难忍,伸手去摸,原来头上摔伤后绑满了绷带。
“算了!都怨你不好,害得二大爷送你去医院白花了许多钱!不准你再干了!”孙经理一脸怒容,显然对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十分恼怒。
“老伯。我、我”孙发生欲辩无词,眼角急得溢出了泪珠。孙经理却转身陪了陆二爷夫妇回一壁之隔的家里,再也没听儿子的辩解。当然,孙发生的第一次的学艺就业也就此划上了句号。
八角井水质纯净,甘洌香甜。上半截街的居民均从这个水井取水生活,井沿石在人们数十年的蹬踏下已经溜光平滑,井畔的龙王庙也有着香火鼎盛的悠远岁月,为了祈求井水永不枯渴,善男信女从不吝啬用手头的零钱买一束线香,在挑水时虔诚地先去龙王庙叩拜。
孙发生的两只桶都装满了井水,连扁担一起撂置在宽宽的石板井台上,人却与盛狗儿一同坐在龙王庙外的石阶上,闲看着挑水的行人络绎不绝的来了去,去了来。
“发生,你怎么会从楼梯上裁下来呢?”盛狗儿问。
“我也搞不懂。那些天帮人砌灶肚子是吃饱的,决不是饿昏了。再说,怎么饿我也没昏过。兴许是我有什么病吧!”
“不会!反正是一件意外的事,你别放在心上,眼下是好好地想一想今后干什么好。”
“干什么呢?连个泥水匠都不能学,我还能干啥?唉!”孙发生长长地叹了口气。
“学做砂锅怎么样?那样我都可以教你的”盛狗儿说。
“我老伯不干。他说出外卖卖劳力可以,在家开砂锅作坊不行。他丢不起那个人。”
“孙老伯真是!”盛狗儿抱怨说“不光不给自家儿子想办法,还怕丢人、亏他还是公私合营的经理。”
“我老伯那样子主要是看不起我,嫌我没出息。读书不行,挨饿不行,学徒也不行。他现在根本不管我,似乎家里面没我这个人。唉!”孙发生说着说着又叹了口气。
“不对呀!我老伯和我妈可都夸你聪明,说你将来是干大事的人,这条小街上留不住你。听他们说起来,我比你差远去了。”
“连眼前的日子都过不下去了,还做大事呢!我现在愁的就是不能自己喂饱自己的肚子。”孙发生几乎没有一点自信心。
盛狗儿不答话了,他盯着由远及近悠哉游哉走来的一位挑水汉子,大声喊道:“学武哥,你不是找人包挑你家的水么?包给小发生挑吧!保险不让你们家缺水吃。”
“他?“挑水汉子疑惑地瞪大了眼睛。孙发生亦认识挑水汉子,他叫苏学武,以弹棉花为生,常要背了弹花弓外出找活干,他老伯苏远达早年是街上茶馆里的说书艺人,年老了和苏大娘在家颐养天年,不再说书了。
“他行的!”盛狗儿打包票似地说。转身推了推孙发生“告诉学武哥能帮他家挑水的嘛!包上几家人的水挑,你不就有饭吃么?”
“好吧,小发生。水包给你挑也行,一天两挑水,按时送家里去。只要我老伯高兴,他不会少给你钱。”苏学武说。
“快谢谢学武哥嘛!”盛狗儿唯恐有变,催促孙发生赶快答应。
“谢谢学武哥!”孙发生红了脸说。
“好啰!就挑这最后一挑啰!”苏学武走下井台,那对很大的空桶在他的身侧不停地晃荡。孙发生的心似乎也随了那桶在晃悠。挑水卖在镇街上是较低贱的行当,他唯恐身为经理的父亲从此会更加鄙弃他。
“你想什么?”盛狗儿用胳膊肘杵了杵孙发生“你挑得动大桶么?要是挑不动,得借一付稍小一些的。”
“我二大娘家那担桶就行,只是不好经常借人家的。”孙发生不无忧虑地说。
“先借着挑嘛!攒点钱不会自己买一担桶么?”盛狗儿说。
“狗儿,我该回家了。”孙发生站起来,跳下龙王庙的台阶,挑了水桶颤悠悠远去。
苏学武家居住在蒋家染坊后面的小天井里,一条仅容人通行的窄巷供环绕着天井而居的几户人家出入。住户分布的格局典型地体现了山区小镇独特的风格,蜗居似的住房你挨我我靠你大有存则俱存,倒则俱倒的气势。临街的房屋更是如此,若有哪户人家的房屋偏斜过甚需要“建房”即在撑房子的木料上施加压力使房屋矫正,相临街坊均要凑出公份,因为“建房”的结果往往使一溜房舍全都能临时站直,等候着下一次不知向哪一方的倾钭。
苏学武回到家中,把家中日后用水已经包给孙家老三挑的事说了,爹娘俱都同意。苏学武补充说:“孙老三借的那担桶可比我的这担小得多,一天两挑够不够用?”
苏大爷说:“那么认真干什么?都是街坊邻居。孙世昌又不是外人。”
苏大娘说:“孙老三是个好孩子,你别对人家吹毛求疵的!挑多少用多少好了。”
苏学武放心了,他要的就是二老的这两句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