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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元月初十,午时,苏州城,魏王李缜钦差行辕。
魏王李缜自太湖中溺水被救,休养了两日两夜之后,病情已然好转了许多。此际,他服过汤药,又喝了一碗红枣莲子粥,面色已渐渐红润了一些。他正在房子中缓缓踱步,间或与旁边的薛涛与徐恪二人说两句闲话。这时,有一名亲兵急匆匆地赶了进来,将一封书信交给了薛涛。据亲兵禀报,这封信乃是户部尚书秋明礼特差人六百里加急快马送来。薛涛急忙将秋先生的书信呈给了李缜。
李缜接过书信,拆开观看,才看了几行字,不禁脸色大变,失声道:
“太子被废了!”
房间里站着的另外两人,薛涛与徐恪闻言都不由得面露讶异之色,各自都心道:“这大过年的,元月里,家家户户都在欢庆新春,皇上竟然将太子给废了?”
李缜阅过书信,沉思片刻,便道:“父皇已于元月初三下诏,废太子为庶人,着即押往庐州府圈禁,终身不得出府一步。秋先生信中说道,父皇为此心痛欲绝,如今又身染沉疴,卧病不起……性命……性命堪忧,或恐行将不讳啊……”说到这里,李缜满面忧伤,眼里已隐然有泪……
“殿下!此时不是伤心的时候!眼下太子已然被废,皇上又重病不起,朝局动荡,随时有变!可如今,我们又远在苏州,殿下可得当机立断,赶紧拿个主意啊!”薛涛急忙言道。
李缜举手抹去了眼中的泪痕,旋即换了一副冷然镇定的脸容,沉声道:
“事不宜迟,赶紧动身,回京!”
薛涛却道:“可殿下这身子骨,才休息了两日,郎中可是千叮咛万嘱咐,要殿下三日内不可见风啊!”
“管不了这许多了,你去跟厉成峰交代一下,半个时辰后,立即动身!”李缜凛然说道。他目光中,却仍是藏不住,几许忧愁……
薛涛深知这位主子的秉性,一旦决定之事便再无更改。他自忖眼前的形势,确是一刻也不能耽搁,于是忙与徐恪二人,按照魏王的吩咐,一边命人收拾行装,一边与苏州知府厉成峰仔细交接。
依照李缜的意思,原本只剩一百人的钦差卫队又留下六十人,归属厉成峰统领。命厉知府将所募集的近五十万两银子全部就地买粮,率同钦差卫队,亲自押送至山南道、山东道救济那里的灾民。
李缜又亲自写了一道牒文,盖上钦差大印,命厉成峰派员送至杭州府,督促杭州知府吴云龙募粮筹款,并将所得粮款一并送往山东、山南两道。
诸事交代已毕,魏王的钦差仪仗于未时不到,便即动身北往回京。苏州知府厉成峰自是率合府上下官员,一直送行至苏州城北门之外。此时魏王的钦差卫队,只剩下四十名亲兵,整个钦差仪仗,较之出长安之时,已然“缩水”了一大半。魏王坐在马车内,既是担忧父亲的病情,又是焦虑朝局的变数,一味催促车架速行,于这车窗外的风景,却根本无心观赏……
北风萧瑟,草木冰霜,这钦差一行自苏州城出发,一路疾行紧赶着要回长安,这且不表,再说那京城长安中的形势,此时已然是乱成了一锅粥……
新年之初,元日之后,新春已临,普天同庆,皇帝李重盛却为何要赶在这一个喜庆的当口,偏偏将那太子给废了?
一切都是太子李仁自找的,正所谓“自作孽,不可救”……
事情要从康元七十年十二月二十六说起。
这一日,吏部尚书毕松云带着即将外放的五名知府,赶到了大明宫紫宸殿外,等着要面见皇帝。
毕松云在凛冽的寒风中足足等了有半个时辰,却见那内廷大总管高良士施施然而来。高良士道万岁爷身子困乏,已然躺下,这些外官便不见了……
按照惯例,皇帝若没空接见,便需由吏部尚书带领着这些行将外放的官员,去参见奉旨该管吏部的魏王。魏王见过之后,若没有意见,便会当场签字,再由吏部造了官凭,盖上大印,这些外官们即可拿着官凭走马上任。
然而此时,魏王已奉旨南下筹粮,依照高公公的意思,只需当值的亲王点过头,签了字,这件事也就算妥了。今日于亲王待制院中值守的乃是楚王李祉。没办法,毕松云只得硬着头皮去找楚王了……
今日恰逢楚王李祉在大明宫中值守,在朝中,楚王待人一向以随和著称,与那位冷如冰霜的魏王简直是判若两人。此时,楚王舔着个肥胖的肚子坐在外堂的书案前,一边看着这几人的告身文书,一边笑眯眯地望向下首垂立的五个即将外放的知府。
“你叫叶笼豪,要去徽州任知府?”李祉面朝一个身形偏瘦,长了一对小眼睛的中年男子问道。
“启禀殿下,下官叶笼豪,正要去徽州赴任……”那被呼为叶笼豪的细眼男子拱手回道。
李祉问道:“你是哪一榜的进士啊?”
叶笼豪道:“回殿下,下官不是进士出身。”
“那你是出自神王阁的门下吗?”李祉又笑着问道。
“殿下说笑了,凭下官这点本事,哪能进得了神王阁啊?”叶笼豪也笑着回应道。
“那你……?”李祉不由得疑道。
“哦……下官是举人的功名,此前一直在刑部都官司里做一名掌固。”叶笼豪回道。
“刑部都官司的一名掌固?一个区区从七品的掌固,如何竟派到了一个正五品的知府任上!……毕大人,这是怎么一回事?!”李祉面向旁边站着的毕松云问道。
“这……这个……”毕松云心道:“这可是太子亲自委任外放的。”但此时当着李祉的面,他自然不敢公然说出口……
“叶笼豪!本王问你,你这七品的掌固做了多少年?你此前做过地方官么?你知道该如何当好一个知府吗?”李祉脸色一变,突然面朝叶笼豪高声问道。
“启……启禀殿下……小人之前一直是刑部的一个书令史,担任掌固刚刚满一年……这……这地方官么,小人倒是……倒是从没做过……至于这如何当好一个知府,小人想着,只要心里面始终记着皇上的教诲,一心为公,勤政爱民,自然……自然能当好一名知府……”那叶笼豪被李祉出言一吓,不由得心里战战兢兢,但也强撑着一口气,将楚王的问题都一一作了回答。此时,叶笼豪心中也是异常苦恼。他暗道:“我是塞了五万两银子给太子,才得了这个外放啊!但这档子事,我能说出来么?”
这时,那吏部尚书毕松云心里面似也有了一番计较,他拱手作揖道:
“楚王殿下,这五人都是经吏部有司精挑细选,从我大乾官员中简拔而来,虽有破格擢升之处,却也正合我大乾选官用人,不拘一格降人才之意。更何况,我等亦是遵照太子爷训令行事。太子可是经常训诫我等,如今朝廷正当用人之际,切不可拘泥于管窥之见,只知固守窠臼,以致明珠遗漏、俊彦埋没啊……”
李祉却冷哼了一声,道:“好一个‘明珠遗漏、俊彦埋没’啊……到底是一颗明珠还是一块破石头,可不是你毕松云说了算的!”
毕松云忙垂首说道:“殿下,先前那户部经历徐恪……还不是一个从七品的末吏么?卑职听闻,此人可是一个连秀才的功名也未考上的白身,皇上不也是将他连升六级,给拔擢到了正五品的青衣卫百户任上?……”
“住口!父皇用人之道,你也敢评头论足!”李祉怒道。
毕松云急忙躬身拜倒,慌道:“卑职不敢!卑职出言无状,望殿下恕罪!”
“这样吧,这五个知府的外任,我可做不得主。你们先在我这儿留一留。一会儿等父皇醒了,本王便带你们过去,就让父皇亲自来定夺吧……”李祉说罢,也不待众人回复,便径自回内室休息去了……
一个时辰之后,楚王李祉带着五个即将赴任的准知府,在紫宸殿里觐见了皇帝李重盛。当着皇帝的面,在李祉的一番“循循善诱”的逼问之下,这五人慌不择词,在御前胡乱陈说了一通……
面对着这五个跪倒在殿中的不学无术之徒,李重盛再看看旁边悚然不安的毕松云,便已知大概。他心中又是一阵悲凉,遂向那吏部尚书无奈问道:“这五个知府,都是太子委任的吧?”
“启禀陛下,这五名知府俱是微臣等挑选之后,再上报太子准允……”毕松云虽然口中兀自强撑着,但也心知此事已经瞒不过老皇帝了。
“你们都退下吧,楚王留下……”李重盛挥了挥手,内心颇觉烦躁,心道已是除夕将至,怎么还会有这许多乌七八糟之事,搅得我过年都没一个好心情!
等那六人走后,李重盛向李祉问道:
“这五个……都是太子的什么人?”
“启禀父皇,据儿臣查知,这五人与太子毫无瓜葛,他们连太子一面,都未曾见过。”李祉回奏道。
“毫无瓜葛!……你是说,太子收了他们的钱?”李重盛惊问道。
“正是!”李祉回道。
李重盛又问道:“收了多少?”
李祉道:“回父皇,太子公然卖官,且要价公平,每人不多不少,均是五万两银子。”
李重盛心中气恼,怒道:
“太子这一口气,竟卖了五个知府!他就这么赚了二十五万两白银吗?”
李祉却淡淡地补了一句:“父皇,太子此次,可不只是卖了五个知府……”
“还有?……”李重盛问道,心中似有些不信。
“启禀父皇……太子这次,总共卖了二十二个知府。”李祉回奏道。
“什么!”听到这个数字,李重盛忍不住心中一抖,竟差一点从龙椅上跌落了下来……
饶是他当了七十年的皇帝,这般耸人听闻之举,他也是头一遭听到。
整个大乾国,拢共也就一百多个知府,太子竟一口气卖了二十二个!
怪不得民间都道:“三年乾知府,十万雪花银!”
这些人花了五万两巨银买了一个知府,一旦到任,可不得拼了命地搜刮吗?
每一个知府都是当地的父母官,若教大乾的知府个个都是些刮地三尺、鱼肉百姓之人,这天下的百姓还怎么活?这大乾的江山还怎么续?
……
李重盛已然不敢想象,他只得缓缓闭上了眼睛。
皇帝实在是有些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