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寺中的景致是极好的。
此地山势较平, 寺中人在此地盖寺,早将此山中成片的林木伐去,将险峻之处一一踏平, 修了石道, 以便来客。
山中野兽只剩下不会伤人的黄鼠郎、狐狸、山猫之类, 且少有聚集。
未起宁和楚颜在山中游逛是很安全的。还有一二小和尚跟随引路, 避免他们走丢。
到了该用饭的时辰, 寺里敲钟,小和尚就会催他们回去。
两人回到别院, 寺里的役工已经将饭送来了。
役工不是和尚, 没受戒,是山下的百姓,是寺里的雇工,但长约一签就是二十年三十年, 甚至还有五十年的。
在寺里干活不用去服役。未起宁跟役工聊天, 打听出他们当年也是带产投寺, 但是因为钱太少, 寺里就没收他们当和尚,只肯收为雇奴。
当然, 寺里肯定不会直接说嫌钱少, 就是人多了,或是慧根不够, 或是尘缘未断之类的。
不过役工也不傻, 他们说的是“我家没田,有田的都收了。”
不过不用服役就行。官府抽丁,虽然是抽签的,但是这签也不能全看运气, 很容易抽到自家的,一旦被抽中,就不知道要去哪里干活了,死在外头也没办法。
这个百姓就觉得自家没钱,抽签十有八九中签的就是他家,他是他家的男丁,到时就是他去了。
未起宁看起来像个小少爷,百姓对这种事也理解不深,有人跟他说话请他吃点心就很开心,说了很多以后,第二天特意来给别院送了两瓮汲的山泉水。
寺里煮大师傅的饭和茶都是要山泉水的,浅水还不行,一定要深水才行。
未起宁对这个百姓的印象很深。
可是,他也不知道如何解他的难题。
“抽丁总要有的,修路什么的,一定要有人干啊。”至于会把抽丁派到别处去,那一定是某地要建大建筑了,或是修城墙,或是修官道,或是为了过船挖河泥清河床,本地的丁口不够,只能从外地要了。
他去凤凰前关一路要过两条大河,这河泥是要年年清的,河床也要年年挖,不挖的话,明年河泥淤积,河床抬高,船吃水不够就靠不了岸,一误就是整条河段的事,沿河的所有地方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走客的,走货的,驿船”未起宁摇头,“这个可不敢误。”
“说来说去,这寺庙倒是救了百姓呢。”她说。
她觉得这很合理啊。百姓怕死不对吗很对啊,税太重交不起就不想交了,也很对啊,那怎么能怪百姓带产投寺呢
“你也不必担心这么多。到了那一天,将这寺庙掀了不就行了罚不了百姓,还罚不了这屯积土地,敛财无数的寺庙吗”她小声说。
未起宁的眼睛都瞪大了。
楚颜“我说的不对”
未起宁“对”
就是他刚刚理解父亲说颜颜不拘一格的意思了
楚颜是解题的思路,他是想面面俱到的思路。所以她是破局的,他大概是破不了局的。
未起宁“我只是觉得这样不好。”
楚颜点头“确实是不好。所以如果百姓连投产避税避役的地方都没有了,那会发生什么就不好说喽”
家当不要,只求一条活路都不可得,那会是什么下场哦。
未起宁听得心惊。回去自己苦思良久仍没有结果。
未东来下棋下到一半出来苦思对策,看到儿子发愁,立刻叫来开解开解。
听完未起宁和楚颜说了什么,未东来笑着摇头“你们这些小孩子,成日里想得挺深。倒也不算说错,只是此事与你我无干啊。”
未起宁“怎么会无关呢父亲代天牧守,我日后也会是一方父母,如果没有解法,这天下早晚是要乱起来的。”
未东来点头“天下不是乱的,就是平的,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此乃天道。乱世有乱世的做法,盛世有盛世的活法,你在盛世都没活明白,已经想要明白在乱世该怎么做了吗”
未起宁愣了。
未东来“如今是盛世,你只需去思考盛世该如何活;等到了乱世,你再去想乱世该如何做。你我小民,非圣人,既无改天换日之能,就只能顺势而为。平时不要自寻烦恼了,你与颜儿对弈,胜负几何啊”
未起宁“胜负各半。”
未东来喃喃道“胜负各半胜负各半”
回书房去下棋了。
未起宁叫爹一点,也觉得自己不过二十岁,就操起了天下的心,实在是自大了。
还是妹妹通透,见识远胜于我,是我不该小瞧妹妹。
他自我开解完毕,又跑去找楚颜了。
“刚好寺里也玩腻了,我们找朋举去吧。”他对楚颜说。
楚颜“傅朋举是有心事找你,我跟去不好,他要面子,见我旁边就该不说了,你自己去找他吧。”
未起宁是个妥贴的人,要出去一趟,先列了张单子,问楚颜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他出去一趟正好给带回来。
楚颜“不开市了,你去哪里找我没什么要用的,这里样样都有,比我在家里用的还好呢。”她又提醒他,“你既然出去,不如见一见二叔。咱们上山来也有一个月了,二叔只来过一次,可能也是不好总过来,你见一见二叔,或是写一封信送到家里,让家里也知道咱们这里都挺好的。要是能见到二叔,就问候一下二婶和茵儿莲儿。起宣起明他们,还有袁道长并他家的姐妹,这都是你的好朋友。”
未起宁都记下来,又从寺里采买了一些经、卷、藏,又有香烛等祭物,拉了几大车下山去了。
他先去的袁家,见到了袁祭道,拱手行礼时脱口而出“袁道长随喜。”
袁祭道本来一脸淡然的出来见朋友,听见这个脸就挂下来了,要恼也不是,要乐也不是,一张脸古古怪怪的,最后打了未起宁一下“你这家伙枉费我担心你在寺里吃不好睡不好,早整治好了铺盖要给你送过去,干脆拿去给我家的狗盖吧。”
未起宁“我失口了,别见怪。”
袁祭道“失口就是常在心里这么念我了。看你平时道学的很,竟然全是假装的。”
未起宁“也没有太假,只假一半。”
两人一起笑起来。
这么一笑,袁祭道心中的郁气就散了一些,觉得身体都轻了几分。
袁祭道说是给未起宁准备东西了,那是真的准备了。
他拿出两个匣子,说“一个里面是香,一个里面是道藏。不要拿去送人,这是给你自家用的。我家有一个得道高人,是我叔叔,十几岁就修道去了,他的东西都是好东西,往常都是往宫里贡奉的。”
未起宁珍惜地收起来,说“我也给你带了东西,就是我家住的那间寺里的,只不过是普通的寺产,不值钱,跟你这个不能比,你就随便用用吧。我想的是这东西现在家家都用得上才带出来的。”
袁祭道让人收下来,叹道“可不是吗你是不知道,现在这东西外面买都买不着,寻常人家哪里会放这么多的祭物啊,那些点着烧的香也就寻常放个一两盒的,现在可好,每天都要上香,一家里一人手里抓一把,一盒子不到两天就烧完了。你送的这些才是好东西呢,正经的好东西。”
未起宁惊讶道“你们家都缺,百姓不是更买不到了”
袁祭道被这话给惊住了,等未起宁走了之后跟袁祭微说“我不如宁儿,他那话说的我都汗颜。是啊,我们只想到寻常百姓没吃没喝的,可是这种东西,百姓家更不会存许多了,那现在他们怎么办一家子一天总要上一次香吧,烧什么呢”
袁祭微“那当然是因为百姓用不着一天三次烧香祭拜啊。”
袁祭道“不用”
袁祭微“寻常百姓由里长带着一天一次磕头就行了,烧也只烧里长手里那一柱香。也就咱们这等人家,钱多的没地方用,又没有正经事做,只能一天烧三次香,全家大小一块祭拜。”
袁祭道松了口气“那就好。我让人告诉宁儿去,不然我怕他会挨家挨户送香去。”
袁祭微看他说着真要起身出去,吓得拉住他“你还真要让人去追他啊他在寺里啊,你要追到寺里去告诉他吗”
她这个哥哥傻了
袁祭道“是啊好吧我哄你的,宁儿让我跟朋举说一声,他约他见面。不过他不想登门拜访,只想朋友小聚你不要又砸我的印妹妹”
未起宁在城外等傅朋举,没等多久,就看到傅朋举骑马赶过来了。
傅朋举这几日实在是度日如年
家里人人都当他要走了,他在自己屋里哭一哭都不行,姐妹们、兄弟们,没有一个愿意站在他这一边。兄弟之中还有说风凉话的,都道他要去攀高枝了,把他给气得差点没吐血
姐妹们与母亲、祖母一样,都只是哭,哭完就劝他说这也是应有之意,大伯父在外为皇上尽忠,没有成亲,这才没有子嗣,过继同族之子本就是应该的。
又说某某家某某户就是如此,兄长无子,弟弟过继儿子,为兄长承继香火,这才是兄弟一家的意思。
还有说他父母另有子孙尽孝,他也有兄弟姐妹在,不必担心父母老无所养。
还有的说他年纪大了,不是那从襁褓中就过继的孩子,他是记得自己亲生父母的,哪怕在心里仍将父母认为父母也可以啊,只要别说出来就行。
傅朋举只觉得这天底下已经没有他的容身之处了
他一见到未起宁,就恨不能把这段时间的心里话都对他倒出来。
未起宁一见到他,也是松了一大口气看表情,应该确实是知道了,这就好,不用他亲口说了。
两人下马到一旁聊天,刻意避开下人的耳目。
未起宁“我还记得,我刚回家来时,就是约你到这里见的。你还带我来这里猎鸭。”
傅朋举垂头丧气“只怕日后我也来不了这里猎鸭子了”
未起宁尴尬道“我看你脸色不好,是不是这段时间都没休息好”
傅朋举“我都好多天没睡个好觉了家里烦得很,娘天天叫我过去吃饭,爹也时常问我功课”
他不是不明白,这是爹娘想让他多记着点家里,可是明明舍不得他,为什么还要把他过继出去呢
大伯父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严厉不严厉可怕不可怕会不会让他勤学苦练
傅朋举“我本来觉得,你从小出去读书,袁兄家里管得严,让他吃喝都不自由,也不能尽情玩乐,只有我家,父母慈和,兄弟姐妹众多,家里还不要求我上进,容我逍遥度日哪里想得到这样的日子也有过完的一天”
未起宁听到这里,重重的叹了口气,拍着傅朋举的肩“想开点。”
傅朋举转头问他“宁儿,我不知道我日后会怎么样是不是也要三更睡五更起,是不是也要如你一般离家到书院读书,经年不得回”
未起宁思考片刻,诚心道“事到如今,发奋还是来得及的。你也聪明,读书也不难,想必你也能快些成就起来。”
傅朋举摇头“你不知道我,我从小就只会玩,长到这么大,读书的日子还没有一百天。让我现在开始努力,那是要我的命啊可是外人总不会如父母一般宽容我的唉”
未起宁“这确实不能全怪你。父母祖辈的事,都由子孙承担,这也是没办法的。”
傅朋举的眼泪就掉下来了,抱住未起宁的胳膊哭“还是你向着我他们跟大伯父有感情,我可不认识他我从小就没见过他我爹说他离家三十年了,他跟大伯父相熟的时候,他也才我这个年纪。现在突然要我过继给我大伯父,我害怕啊我不想走”
未起宁愣了一下“过继你要过继出去”
傅朋举哭到一半,抽噎道“你不是知道吗”
两人互相看看。
未起宁“你要过继给傅大人这是你家想出的办法”
傅朋举把眼泪擦掉“傅大人你认识我大伯父”
未起宁“我去见我爹时,在傅大人那里叨扰过。你们家怎么这时提起过继来”
傅朋举“怎么是我家提的是我家提的是我爹提的还是我妈提的你怎么知道的我听说是我大伯父那边来了个人说要过继”
风呼呼吹过。
两人再次沉默下来。
未起宁“你不想过继”
傅朋举“我当然不想啊可现在是非去不可了,我家里都让我去。你见过我大伯父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凶不凶严不严格”
未起宁“傅大人颇有官威,待我倒是极好。待你想必也会极好的。你家里的事,他应该不会怪到你头上。”
傅朋举茫然“我家里什么事等一等,你刚才都在说什么”
傅朋举不是傻子,把刚才未起宁的话转过来再想一遍,再三思考,再三回味
傅朋举“宁儿,你要是知道什么,不该瞒我”
未起宁为难地说“我本来就想告诉你,只是一回来就有许多事,到了寺里也见不到人。现在你家又想让你过继我要是告诉你了,恐怕你瞒不住人,回家受父母埋怨是小,要是被傅大人看出来你有怨气就是害了你了。”
傅朋举把脸上的眼泪都擦干净,说“宁儿,你放心告诉我,我肯定不卖了你你也不用担心我瞒不了人,我这段时间谁都不搭理,家里人也懒得搭理我,要不是今天袁祭道送信给我说是你找我,我连他都懒得见。”
未起宁就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的说了一遍。
傅朋举的眼就瞪起来了,脸也变红了,跟着变白了,最后又变红了,红得紫胀。
未起宁像是自己的事发了,低头不敢看傅朋举,只盯着自己的脚说“我想着这件事,你应该是不知道的,家里也肯定从来没有告诉过你。傅大人当年的事应该就是家事,傅大人也没有说要怪罪谁的样子。就是,你要是见了傅大人,也该认认真真的向傅大人赔个礼。纵使是一家人,是非对错,也该有个定论。”
傅朋举的脑袋都要炸开了,他茫然,他无措,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不敢信,也不敢不信。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家里愿意让他过继了。
可他也不知道自己还想不想知道了。
未起宁看他这样,反而不敢把他放走,亲自扶他上马,小心翼翼的送回傅家,不过站在傅家门外,未起宁说“我就不进去了,朋举,你要是怪我,我也不怪你。你要是不怪我,我就等你给我送信。这件事不是你的错,你千万不要自苦”
傅朋举转头看未起宁,他眼中的世界,从今天下午起,从此再也不一样了。,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找书加书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