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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冯府凋敝多年,终在数月间由归京的冯王氏随同家人一并撑起旧貌,如今冯府重置,瓦强檐顶皆是由新漆过,亮堂光彩,便似一栋新府,从内而外焕发生机。
冯善伊跳下马,执着缰绳抬首望去灿亮的匾额,篆刻的“冯府”二字是新喷的漆金,比记忆中的旧时要光亮甚多。许多年前的场景已是记不得,却极是清晰地忆起耳畔火星刺啦的声音,哭声哀怨也是凄凄动人,夹杂着官兵的喝骂,依稀有门府前的依依跪地叩头求情的惨音,统军取下匾时,以剑劈成两半,那一声正卡在心底,尤是觉得痛。
朱红漆门“吱”一声推开,小厮迎出来,见她便道:“贵客何来,容小的给通报一声。”
冯善伊没有言声,自觉悲凉,她只不过是回了自己门,回去自己出生的地方,如今却要来一句通报的客气。想来不是她忘了家门,而是冯家早即是不认了自己。
马缰塞了那小厮,她利落地甩下裙袍,快步而入。
廊道满是清净,冯府依然是人丁稀薄,一路而上,连个端茶守门的小丫头都见不到。至中庭,她渐渐却步,望着庭中那一株梨树发呆,幼时常随姐姐在梨树下斗草,累了便倚靠一侧听姐姐唱家乡的小曲,伊时梨花飞白,香氛满园。如今正也是春期烂漫,独这一株树枯了,再不能发。她如何不心生悲戚。
提步而入,空荡荡的中厅,便如旧时,仍是一张老八仙桌,奉着祖父的朝堂画像。从前桌案两侧自有一对云锦双耳白瓷瓶,抄家那年由官兵抱了去,老管家追了出去,就是被打得爬不起来却也拼着命冲上去,将瓷瓶掷地砸碎,只言是燕皇室的遗物,不能留入魏宫。那老管家,最后死于肉刑,不待听斩当日,牢狱之中便先族人一步而去。
她尚记得,老管家空洞的眼由牢头覆上那一刻,父亲在自己耳边言:“这般死,也是存了风骨。”她那时不懂,而后想起自己父亲死时,斩首后又以悬尸示众,倒确是连最后的尊严都没有保住。
她常想,父亲意气风发时,自也是英雄少年。怀揣家国天下心,然时局不耐,寄人篱下畏缩求存,硬是狠狠磨平了棱角义气,唯剩生存的欲望,于是才有那夜夜笙歌走马章台的冯三太子。世人笑尽他做那闲淡荒淫事,百官讽他谄媚如跳梁小丑软无骨。其实,一副吊儿郎当不求上进的嘴脸,不过是做给朝堂之上悉心监视他的太武帝。他要让太武帝知道他冯朗不过是不值猜忌的废人。而后许多年,她莫不是也这般活下来了。
她又进步,转绕里堂,那虔诚一心跪在观音之前喃喃做念的妇人,可是她母亲?!
冯善伊怔步,扶着一角幔子,手心里攥出了汗。连见自己的母亲都紧张成这模样,想她也是第一人了。碎发在风中抖了抖,衣袖染了沉郁的檀香,只是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冯王氏气息沉静地垂眸,将佛珠套了腕上,转过身来,遥遥看去帘幕之后的影子。
“阿绡吗?”她误将那身影认作了自己的随身仕女。
冯善伊心生怯意,一时只想逃出去,偏身前帘幕由步来的冯王氏一手捻了起。
二人皆是愣住许久。
盯着冯王氏面无表情憔悴迷离的双眸,冯善伊只觉那里面仍是冷甚于惊,反倒是自己面上更是苍白惨淡僵硬,她抿着惨无血色干裂的唇,齿间隐约抖。
冯王氏静沉了眸,转身由她肩前擦过,只淡淡道:“一脸败家门的丧气,十几年了也不曾变。”
冯善伊惨极反笑,只觉得多少有些安慰,毕竟,也是认出了自己,而非一句,公子何然。
“我来见冯熙。”她开门见山,自是知道这位母亲大人最厌无谓的寒暄,所言话不投机半句多,她从来也没有完完整整听自己说过半句。
冯王氏走至中厅,予供奉的祖父像前添了一柱香,言语中的冷意更杂着丝缕怨怼:“你将他伤得那么重,不看着他死,莫非心有不甘。”
冯善伊再一笑,转身欲出,只步子停落风中,稍稍侧目,睨着冯王氏身影道:“您只看到他那样伤了吗?我呢?可又看得到。”
冯王氏提气敛息,凝着她,并不吱哼。
“不,您不需要看到。”她眨眨眼睛,将最后的湿色困入眼中,“因为从未在乎。”
冯王氏拂了拂袖子,一脸平静地转入里间。冯善伊深吸了口气,抬眼看去那一抬一落仍在摇动的幔子,突然唤着:“十六年不见的女儿,假惺惺问候一句还好吗?你是高了。就不能这样说吗?”
帘幕之后的人影,只是顿了顿步子,而后缓缓移开。
冯善伊背过身去,冷笑了笑,是啊,自己竟然还在期待什么。
冯熙的院子并不远,循着记忆中的旧路,望着似而相识的房门,她笑了笑,推门而入。冯熙之妻胡氏正护守于榻前为丈夫端茶递水,另有一双小儿坐在矮榻上闷声看着贤惠的母亲忙前忙后,五岁长子冯诞与三岁幼子冯修便似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冯诞见不得母亲辛苦,前来替母亲接过银盆,转身去换水。只他步履不稳,盆子又重,胡氏不放心,忙让幼子去唤大女出来帮弟弟。
冯修努了努嘴:“姐姐正是念书,要不得我们吵。”
胡氏叹了口气,转过身,见得门外白衣一人忙入进来,抬手便是接过冯诞手中的盆子出了去。胡氏望去一眼,又并非记得自己院子里还多出一个帮手的丫头,便探眼看去小儿们悄悄问:“外面那是什么人。”
“不晓得。”冯修与冯诞齐齐摇首。
胡氏起身欲前,只身侧冯熙歪头探出榻,落地便是几口红血,引得两小儿吓得哭开。胡氏连连跺脚,一手拉着一个将他们推出屏风外不允看,回榻上忙抱起冯熙为他抚弄胸背,小心翼翼做着擦拭。
“母。儿能做甚?!”冯诞拉着弟弟喊了出声。
胡氏急急道:“去书阁子里唤你大姐请郎中来。”
冯善伊换了烫水回了屏风前,见冯诞跌跌撞撞而出,冯修正是哭得可怜,便走过去将冯修抱起出门,脚方探出,前廊急急跑出一绯色衫影,那小丫头梳着齐鬓,模样清秀可人,几乎是冲入室来:“母。我父如何。”
冯善伊由步履匆忙的这丫头撞了一下,忙又抱紧冯修,扶着门板才是站稳,皱着眉略略回眸。
那小丫头跑进去,亦觉奇怪,不知如何便转头看身后人。
二人目光一对,只冯善伊愣住。小女瞪了瞪眼睛,忙压下头,攥了攥袖子,胸前上下浮动,似乎气息极乱。
胡氏声音由内而来,隐约担忧:“润,你父方又吐了几口血。”
冯善伊将冯修送出廊子,由姆娘领去,扶着一角廊子远远看着室中的冯润,她如今,眉眼与拓跋余更似了。方才那一回眸,她恍惚又是见到了他。
持着步子复入室中,却惊讶听得冯润扬着嗓子说出一番话来:“不过是吐了几口血,大惊小怪做甚。我父要死便死,这样拖着,是要我们同受罪。”
胡氏听得气煞,却又无闲管顾,只厉声斥她出去。
冯润隐隐见得冯善伊更是靠近,出了门,又朗声念道:“母,父若非不行,莫要扰我念书。”
冯善伊进一步,将门阖上,掰过冯润后肩,一掌迎上便喝:“混账!”出手之后又觉毁,愣了愣,握着发麻的手心缓缓放了下去。
冯润只一抬眼,清寒的目光中含着冷笑:“你有什么资格打我。姑母。”说罢,扬着唇角,扭身跑了出去。
冯善伊未追她,只攥紧发抖的手沉默。之后郎中步来,由胡氏邀去室中听脉。冯善伊在廊外坐了小半刻,郎中出时,探问了几句才知道不是十分紧急。思前想后今日来访总有不妥,索**回去,只胡氏推开门,幽幽问着:“公子来了好一刻,欲何求?”
“迟迟才来见嫂嫂,实是歉愧。”冯善伊近了几步,出声。
胡氏稍愣,愣愣问:“你是?”
“小妹善伊。”
胡氏由发怔转去亲善一笑,连连拉过她腕子:“既是妹妹,如何换得男装入家。你哥哥方醒,随我里面去吧。”
挡着一座屏风,冯善伊犹豫下仍是言语提醒着胡氏:“嫂嫂,我与哥哥有些话要道。”
胡氏立时明白过来,予他二人腾出地来,自己推门而出。静了好一会儿,冯善伊转出屏风,冷眼看着榻上人,缓缓落座榻前。
残烛昏灯,光影尤其暗沉。床檐上的褐色帐帘映出圆月天干的绣景,人在画中行,舟浮于水面昏影望去,正有几分阑珊意境,栩栩如生。她便认真盯着帐上景画,口中脱不出第一个字。
冯熙染血的睫毛颤抖,轻轻提了一声:“自个家中仍是分外生疏,也只有你了。”
“兄长可有视我做家人?”自父亲死后,全族老少都不认她,只她以为哥哥不是。如今再看冯熙,不过是拿了从前父亲那套对自己,装腔作势,强颜予她欢笑亲善。
“有过。”冯熙淡道了一声。
“只于家国天下面前,便没了。”她抬手覆上那帐子,怎能绣得如此逼真。
“我忘不掉父亲如何死的。更接受不了你在杀父仇人的儿孙身侧陪王伴架,甚至要扶助他们成为明君。”冯熙惨笑,头重重抵向床架,缓缓闭上眼,“你既害惨了冯族,又背叛家门。我如何能不怪你,如何又多去想几分你也是家人。”(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