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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漱完毕,哨子响了起来。小红楼门口和操场上的弟兄们对这久违的哨音已感到陌生了,似乎很诧异,都站在原地四处张望。林启明很火,叫费星沅吆喝一下。费星沅吆喝了,声音干涩而沙哑,要弟兄们全体集合,听林营长训话。许多弟兄直到这时才知道营长营副回来了,叽叽喳喳议论着,赶到操场中央集合起来。
林启明大步走到队列前,看了看手上的破怀表,又看了看面前的弟兄们,厉声道:
“十二分钟!整个集合过程是十二分钟!你们自己说,这还象一支国民革命军的队伍么?!在战场上,这十二分钟就可能造成咱们的全军覆灭!”
弟兄们都不作声。林启明往面前一站,军旅中的一切规矩都极自然地记起了。都知道林营长的脾气,都怕林营长那副火石似的面孔。
“我说过,只要战争不结束,只要咱们还穿着这身国民革命军的军装,咱们就是军人!在战场上是军人,在这座军人营里也是军人!可你们看看,你们一个个谁他妈的还象军人?!”
确乎不象军人,自打营长,营副到十二军人营后,一个月里操也不上了,旗也不升了,都想着各自逃命,自己把自己看成了囚犯。
“人家敢这么欺负咱们,敢动不动抓人,动不动搜查,就因为咱们是一团散沙!就因为咱们没个军人的样子!谢晋元团副和524团的一帮弟兄也在军人营里,他们有骨气,有纪律,为国家、民族陷绝地而不馁,人家谁敢碰他们?!打败咱们的不是敌人,是咱们自己!”
营长说的道理大伙儿也懂,只是做起来很难。涂连长不也想把弟兄们组织起来么?可鲁西平异想天开地一逃,弟兄们便把啥都忘了,都跟着撒了丫子。
“弟兄们逃跑的事,我知道,我回九营之前,布莱迪克中校都和我说了。中校把我和费营副调回九营来,是想让我们协助他们阻止可能继续发生的逃跑事件,对此,我和费营副都拒绝了,这不是我们的责任。我和费营副的责任,是要对1776团第三营的全体弟兄负责,对咱们为之战斗的国家民族负责!我再重申一遍,咱们现在是在西洋鬼子的地界上度日月,咱们每个人都不只代表他自己,而是代表国家、国军和咱们中华民族!咱们不是被西洋鬼子武力抓进这里的,是奉我政府,上峰的命令,进入租界的!因此,我反对任何不负责任的逃亡谋划!我们要出去,必须是以国军1776团三营的名义,集体列队开出去……”
弟兄们很吃惊,都大睁着眼睛瞪着林营长。大家都没想到林营长也反对逃。
站在头排位置上的牛康年叫了起来:
“说的轻巧,谁让你列队开出去?”
训话被迫中断了。
林启明冷冷看了牛康年半天,命令道:
“出列!”
牛康年满不在乎地向前走,几乎走到了林启明面前。
“立正!”
牛康年站住了,歪着头,斜着眼睛看林启明。
林启明左右开弓,对着牛康年就是两个耳光,打毕,又命令道:
“向后转,跑步入列!”
牛康年踢踢拖拖跑回了队列中,一对凸眼珠几乎要瞪出眼眶。
林启明没再理会牛康年,继续他的训话:
“我们不是租界当局的囚犯,租界任何第三国都无权任意处置我们的同志,我们的弟兄!对我营被抓去的涂国强连长、白科群连副和另两个弟兄,我和费营副已向布莱迪克中校提出了严正交涉,布莱迪克中校已答应和中央捕房协商,尽快放他们回来。但是,咱们每个弟兄也都要记住,我国政府并未对租界任何第三国开战,咱们和营区管理当局所代表的第三国,要尽量避免武力冲突……”
牛康年偏又吼了起来:
“你他妈是我们的营长还是西洋鬼子的营长?”
林启明再次中断了训话,把目光射向牛康年。
牛康年根本不怕,没让林启明下令,便大步走出队列,“吃拉”一声,撕开了军褂,用拳头擂着自己的胸膛道:
“你再打!要有枪,就他妈冲这儿打!”
林启明没打,只淡淡地问:
“你还是不是我国军士兵?还有没有点规矩?长官训话时,能这样胡闹么?”
牛康年呵呵笑了起来,边笑边放肆地发泄道:
“这猪圈里哪还有兵?!都是猪!我是猪,你也是猪,大家都是猪!不管东洋鬼子,西洋鬼子,想啥时宰咱就啥时宰咱!你狗日的不逃,爷们该逃还得逃!谁敢挡爷们上路,爷们就学鲁连长,拼它个狗日的!啥国家、民族,哄鬼吧!谁想代表国家、民族、谁去代表,爷们只代表自己……”
林启明听不下去了,铁青着脸,对身边的营副费星沅命令道:
“派人把他押起来!”
费星沅却有些犹豫,看看林启明,又看看牛康年,先做了回和事佬:
“老牛,别闹了!快入列吧!林营长说的对,军人要有军人的规矩,长官训话时不兴这么插嘴的!有事散操后再说!”
牛康年偏连费星沅也骂上了:
“你他妈算老几?也来管老子?!老子说了,老子只代表自己,从今往后,再也没啥长官了!逃出去,活下来,算老子命大!死在这臭猪圈里,老子也活该!与你们屌的关系都没有!”
费星沅气得直哆嗦,手向队列一挥,前排站着的几个弟兄跑了过来,三把两下,扭住了牛康年,而后,仰脸瞅着营长、营副,等待进一步命令。
林启明道:
“先关到小红楼的房间里去!”
弟兄们把牛康年扭走了。
牛康年被弟兄们扭着,还挣扎着扭头大骂林启明和费星沅,啥脏话都骂出来了。
林启明只当没听到,镇定了一下情绪,又接着刚才的话头说:
“因为咱们是国军,代表国家,所以,就不能不替国家着想。同时,我林启明也相信,国家对我们也会负责的,会通过外交途径,最终解决租界三万弟兄的问题。我说政府会负责,是有根据的,举一个例子来说,我们三万弟兄每月的生活给养,就是政府通过俞鸿钧市长按期向租界管理当局支付的!中央和国府从来就没忘记咱们。中国民众,尤其是上海民众,也没忘记咱们。上海各界同胞直到今天,还在为咱们募捐。”
林启明激动了,眼中蒙上了泪:
“弟兄们,咱们不是孤立的,咱们身后有个伟大的国家,有个伟大的民族;一定要相信,最后的胜利是属于咱们的!退一万步说,就是国府的全部交涉都失败了,咱们出不了军人营,抗战胜利的时候,咱也一定能列队开出这座孤岛!到那时,弟兄们都是国家和民族的英雄!后人们会说,咱们不是孬种!咱们的肩头扛起过这个时代的沉重国难!记着,是咱们的肩头!”
弟兄们也激动了,哗哗鼓掌,掌声中,有人呜呜咽咽地抽泣。
林启明又说:
“比起守德信公司大楼;这里的情况应该说是好多了,至少没有鬼子炮轰、扫射。在德信公司,弟兄们都不怕死,都愿随我林某人尽忠许国,今天在第九营弟兄们难道就不愿和本营长一起尽忠许国了么?!我不相信会这样!我了解我的弟兄们!”
又是一片令人感动的掌声。
“就连牛康年,我也觉着他是好弟兄!在德信大楼,他打得多好!是和本营长一起最后撤出大楼的。那时,他已负了伤,胳膊上,我记得。他今日这么胡闹,准是窝了什么瞎火,本营长不会怪他。但是,我说过,咱们是军人,这种事不能再发生了!从今天起,一切要恢复正常,上操、精神升旗、学文化,都要正常起来!都得记着,咱们不是囚犯,是军人!1776团第三营还在,本营长还在!”
训话结束,费星沅喝起了口令,要全体弟兄立正,向左转,面对东方,面对那面精神上的国旗。
是一个阴沉沉的春日,看不到那轮现实的,也是精神的太阳。东方天际上的云层很低,很厚,宛若犁过的田地,一道道犁沟都看得清。犁沟汇拢的远空,一片辉煌的霞光。
他喝令奏乐,升旗,而后,笔直立正,对着东方那片霞光,*地将五指并拢,缓缓举过头顶,又缓缓靠近了破旧军帽的帽沿。弟兄们则高高昂起头,向东方行注目礼。
他觉着军乐在响,国旗在升,自己的生命也随着军乐的奏鸣和国旗的上升,进入了一个辉煌的境界。
真好。这一切真好。他又回到了第九中国军人营的弟兄们中间。又能理直气壮地带着弟兄们向国家和民族保证自己的忠诚了。他将象524团的谢晋元团副一样,把军人营变成一个锤炼弟兄们人格、意志的特殊战场,让这特殊战场上永远飘荡着民族不屈的旗帜。
军乐在响,国旗在升。
两行清泪不知不觉流到了脸上,露珠儿似地缓缓滚动……(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