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坤藏跪在棘山的面前,带着九分的戚哀。
“不必如此了,你兰姨血脉普通,能够活到八十岁,实属寿终正寝。你这么孝顺,她泉下有知,也会欣慰。”棘山说道。
阴之葭站在旁边,心中却全是不屑。
眼前这个叫做棘山的男人,看上去虽然刚过中年,实际年岁恐怕比菜伯他们几个也小不了多少,似乎也是经历过河图洗脉的最初一代拾遗族人。
这么深的阅历,这么长的胡子,安慰起人来,还是那么几句不疼不痒的场面话。阴之葭真不知道这些所谓的长辈到底有那点值得佩服。
“礼师大人交待,你们二人从今日起,代替棘兰看守魂园,直至魂树开花。既然来了,也就不用走了,园中起居用度虽然朴素,但都是现成的……”棘山语气平直,哪怕谈到魂树开花这样犯忌讳的事,也丝毫没有波动。但在阴之葭听来却如遭雷击,像屁股烧着了一般跳了起来:
“不成不成!来之前,菜伯那老头儿也没说过进园就不能再出啊,我外面还有事儿没办完呢?不行,我得去问问我师父,那些事儿都是他老人家交待的……”
“不必了。智师大人也说,你们二人进园以后,之前事务全都放下不理,一切听我调度,不得再与旁人接触。而且,在我看来……”棘山对阴之葭的抗议全然不顾,转身拿出一个长条形的盒子,缓缓打开,是一条暗紫色的藤鞭,由数根老藤虬龙盘旋般纠结扭拧在一起,静止未动已然劲气外放,杀威十足。
“……在我看来,你们二人近一个月本来也不必想出园的事情,因为伐师大人还传下话来,你二人守谷不力,须挨藤鞭五十记,由我掌刑。自建谷以来,挨过鞭子的人中,最早下床行走的是智师大人,也花了二十四天。虽然当时掌刑的是大族长,功力深厚,受刑者伤得肯定重一些。但我想,我的功力虽然不足,凭你二人远不如智师大人的修为,怎么也要三十天以后才能复原……”棘山滔滔不绝,只顾平铺直叙着抽鞭子的事,把个阴之葭唬得更是炸了蜂窝一般。
“臭老头儿,你个死脑筋……”阴之葭话音未落,棘山手中的藤鞭已然化作一弯紫色的弧光,啪,啪,两声脆响,几乎同时出现,竟是一击鞭子抽在了阴之葭和坤藏二人身上。
坤藏跪坐在地,生生挨了一记,直痛得入骨,却仅仅打了个哆嗦,咬牙未动;阴之葭则一声惨叫,骂着“臭老头儿”,撒腿就跑,转眼已经跃出两丈。
棘山看了一眼坤藏,说道:“你这孩子不错。”
然后也未见他如何大动,只一挥手,那紫色的鞭子骤然暴长出两丈有余,鞭梢似毒舌吐信,准确地点在阴之葭屁股上。
阴之葭剧痛之余,更觉得下半身突然发麻,再也跑不动。棘山又是一挥鞭子,那鞭梢仿佛有灵性一般,卷住阴之葭的脚脖子,把他往后抛了起来,重新重重摔在了坤藏的身边,好不狼狈。
“这便已经去了三记鞭子,还有四十七记,熬一熬就过去了,很快的。”棘山毫无情感的话语,在此刻的阴之葭耳中听来,仿佛世上最好笑的笑话,只不过笑起来屁股有点痛。
是夜,阴之葭和坤藏趴在卧房里,翻身不得。
“我说你是真傻啊?他今天打咱俩,你怎么不跑?”阴之葭一边哼哼,一边抱怨自己这个不开窍的伙伴。
“棘山大叔的武功那么高,跑不掉的。”坤藏憨憨地说。
“你往东跑,我往西跑,他武功再好也只能追一个。”
“要是他就追你呢?”
“那算我倒霉。”
“那他要是先追上你,打完再追我呢?”
“……坤藏,你有时候也不傻啊……”
两人屁股冲上,又静静地趴了一会儿。
“坤藏,你痛吗?”
一阵沉默。
“痛。”
“回答痛不痛需要想那么久?”
“我只是没想到你那么聪明,还会问这么明显的问题,是不是又在欺负我傻。”
于是阴之葭再次沉默了。
阴之葭摸了摸手里手环上二十一颗洁白的月石,开始走神,想着那个她。
这魂树一天不开花,就一天出不了园子,难道就一天见不到她了?
越想越烦躁,阴之葭下意识地想起身,却撕裂了浑身的鞭痕,疼得他直叫妈,手环也滑落到地上。
“你又在想翩翩了?”坤藏呵呵笑道。
“要你管……”阴之葭忍住伤痛,把手环捡起来捂到胸口。
“呵呵。”
“你笑啥?”
“你想娶翩翩。”
“你都看得出来?”
“呵呵。”
“你再跟我装傻试试?”
“兰姨说的。”
“嗯?”
“兰姨跟我说,阴之葭那么懒,却每天都起大早去道场练功。道场里的那群武夫,从左无横往下,都是些丑八怪,只有翩翩长得好看。阴之葭肯定是冲着人家翩翩去的。”
“你比我起得更早……”
“兰姨说我笨,要早点起,才能赶得上别人。”
“那,你觉得我跟翩翩有希望吗?”
“没有。”
“这么直接?不再想想?
“不用了,这问题比刚才问我痛不痛还简单啊。”
“可她送了我这个手环。”
“她家道场的那条小黑,脖子上也挂着这样的月石环呢。”
阴之葭突然发现跟坤藏这么一个直肠子说话实在是一种令人绝望的尝试。
“可是,她也送了你一串啊。”阴之葭最终还是忍不住问出了这个问题。
“是啊,她说我跟她家那条的小黑长得很像,感觉亲。”
“噗……”阴之葭一头扎在枕头里,噗哧笑了出来。笑得那么开心,那么释然。
原来如此。
阴之葭觉得自己抓住了答案的尾巴,于是他觉得自己的屁股也不疼了,世界依然可以很美好。他念着翩翩的名字,昏然睡去。
然而,原来的事情,大多未必如此。
是夜,有人念着意中人的名字睡去,有人思念着故去的长者睡去,也有人没有入眠。
棘山漫步在魂园之中。
偌大的魂园,只有他一个人。
在过去的几十年中,至少还有自己的女儿棘兰陪伴着自己。可如今,棘兰已逝,这幽幽的魂园,这四季无光的魂园,这永夜般的魂园,又重新回到当初孤寂的模样。
棘山已经四千多岁了。跟大族长冬阳玉,智师、伐师、礼师,是谷中如今残存的五名经历过河图洗脉的拾遗族族人。
记得当初,共计有一千二百零七人,在洗脉之后,成为拾遗族的第一代。虽然血脉奇异,有着长生不老的能力,但依然经不住天地的消磨,经不住玄而又玄的命运摆布,数千年的时光,已经带走了当中的绝大多数。现在谷中的族人,只是当初那些逝者的后裔。
几千年的寿命,带给人的究竟是什么?只有他们这几个活了几千年的老怪物自己才知道。
或许,知道得越多,经历得越多,发自内心的惶恐和敬畏才越多。
那种深植于心的无力感和焦虑感,越来越压抑着棘山,让他艰于生存。
于是,在一百年前,他毅然向大族长提出,放下族中事务,再次出谷游历,想再次亲近世间芸芸,想再次证明浮生未必若梦。也就是在那一次游历中,他遇到了数千年生命中最令他难以忘怀的那个女子。
那个女子为棘山生下了一个女儿,棘山为其取名棘兰。
按先天四律,由拾遗族人和普通人所诞下的女儿,不应该具备拾遗血脉,不应该对拾遗秘典免疫。
然而,棘兰却免疫了。
在她临死时,棘山无法采集到她的记忆,拾遗秘典被破。
三师议事的结论,推测是跟魂树开花有关,先天四律被打破了。
然而,棘山却不这么认为。因为,魂树尚无开花迹象。
先天四律不可能出错。
此刻,他脑海中再次浮现出棘兰在临终前那个幽怨、报复、解脱相交织的眼神,就像一根刺,深深地扎在棘山的心中。
棘山想着这些隐痛,穿过一道又一道魂园中黝黑的门庭,思绪静静放飞到辽远的过往。
最终,他来到了魂园的中心,看到了无比神圣且神秘的它。
魂树。
这是一株多么奇妙的树啊,棘山跪拜在这参天的造物面前,心中虔诚地思索着。如果说他心中对这世间可见的事物还有所敬畏的话,无疑就只有这魂树了。
它从裸露地表的根,到遮天蔽日的叶,通体透明如水晶,没有丝毫的瑕疵和杂质。魂园中幽暗的光,在经过它的躯体之后,竟被聚集成灼灼的光华,在暗夜里闪耀成辉煌晶莹的一树。夜风习习拂过,水晶般的枝叶在空中相互碰撞,发出清脆如天籁的乐音,巨大无朋的树冠轻轻摇摆着,洒落繁星一样的细碎光斑。
风中的魂树,显得柔韧如水,但那些触摸过它的人才知道,还没有什么利器能够在它的体表留下任何痕迹。
它的华美,世间无匹。它的冰冷与坚硬,也是世间无敌。
它像是最极致的魅惑,在引诱人心,让你像飞虫一样扑向它,却用冰冷的火焰,残酷地把你拒之门外。
这就是魂树。
这岷山绝谷,这河图阵,这鼋液,这魂树,凡此种种神奇的造物齐聚在一起,造就了强大神秘却又孤独畸形的拾遗族。
棘山站起身来,抬头望向高高的树冠。他知道,魂树的每一根枝桠,其实都是中空的,当中流动的是一种透明的液体,这既是魂树生命精华之所在,也是整个拾遗族赖以生存延续的最大秘密。
魂乳。
每年七月,魂节之际。大族长冬阳玉会率领全族,在魂园中心祭祀魂树。冬阳玉会用只有他才知晓的秘法,让魂树从枝桠的末端分泌出特殊的乳液,用来浸染魂笺,然后分配给族中天地人鬼四支。这是拾遗秘典依托其施行的唯一媒介。
除了冬阳玉之外,没有人知道这魂树的来历,没有人知道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这拾遗谷中,更没有人知道如何让这魂树产乳。然而,冬阳玉不仅对此从未提起,还居然就这样舍下自己的族人,与鳖灵一族歃血盟约,自甘反噬。从此,唯有他才知晓的产乳秘法便就此断了传承,诸多关于拾遗族和魂树的秘密从此消失。
想到这里,棘山也是暗自摇头。他跟三师中的菜伯一样,一向尊重并信任大族长冬阳玉。但他也想不通,为什么大族长冬阳玉会突然做出这么仓促而荒唐的决断。
这些决断中的某些安排,冬阳玉前些时候来魂园的时候,曾经跟棘山提起过。他甚至比三师还要更早知晓冬阳玉的某些打算。然而,他没想到事情来的这么快,没想到冬阳玉的行动如此的果断甚至是轻率。
他抚摸着魂树晶莹冰冷的枝干,心想,纸包不住火,或许就在明天,族中就会开始乱了。
大族长遭受反噬,魂树或许再也无法产乳。天地人鬼四族的族长,会做如何反应?
他旋即摇了摇头,这些都不是他愿意或者说习惯于关心的。今晚已经想得太多。他只需要按冬阳玉留下的指示办好那件事情就好了,这老头子活了几千岁,确实还没有让人失望过。
即便他现在已经身遭反噬。
让我再最后信任你一次吧,老头子。
就在棘山下定了决心的时刻,魂树似乎在冥冥中配合这守园人的念头,悄然发生了变化。
棘山闻到一股淡淡的异香。
香味突然而至,毫无征兆,明明无形无质,却又真切地氤氲在周围。
虽然棘山没有嗅过这种异香的经历,但香味刚一出现,棘山已经忍不住浑身颤抖,心中充满着极大的敬畏。
他知道这香味意味着什么,这是只有他和大族长才知道的秘密,是从未写入拾遗族的典籍,从未被第三人知晓的秘密。
如兰非兰,似麝非麝,此香非香,彼色非色,可见未见,欲闻难闻……
这些玄而又玄的话,在棘山的脑海里存在了四千多年,他不知多少次细细品读过,思索过,但从未能清晰明了它的含义。
然而,当事情真实发生的此刻,话语的含义根本不须思索,就如同真理一样明明白白地呈现出来。
这奇异的香味,可不正是像那话语中所描述,如兰似麝,非香非色,未见难闻?
但是,棘山没有久久地陷入激动和狂热中,他必须赶紧离开,去做更重要的事情。
“……魂树开花之时,携双子前往,置于魂树庇荫之下,方圆十丈,旁人勿近……须知,魂花开而四律破,河图醒而光明现,三哀殁而四季分,天下乱而畸人生……”
这是大族长冬阳玉给棘山的最后交待。
“魂花开而四律破,河图醒而光明现,三哀殁而四季分,天下乱而畸人生……”棘山嘴里反复琢磨着这四句仿佛预言的话,同时飞速地穿过庭院,用最快的速度,奔向阴之葭和坤藏的卧房。
而那奇异的香味却以比棘山更快的速度,向天空,向四野,弥散着,奔驰着。晶莹的魂树,在成千上万的枝桠上,已经星星点点地绽放出黑色和白色的蓓蕾。
黑如幽冥,白如光明。
无垢无尘的巨大树冠,转瞬之间,便布满了宛如阴阳交错般的两色繁花。那些自由飞舞的香气,便是附着在繁华散落的花粉之上,不是借着夜风,而是驾驭呵斥着战战兢兢的夜风,把魂树的旨意往整个拾遗谷中散布着。
魂星阁外,民居之中,那些已经睡去的拾遗族人,对这些花粉的到来毫无知觉,只在香风中睡得更加深沉。族中也有夜半幽会的恋人,也有贪玩不睡的孩童,他们有幸感受到这奇异的香风,但他们来不及思考风的来历,就原地沉沉睡去,进入梦乡。
不知摔倒了多少鸳鸯,打翻了多少糖果。
风来的时候,左无横正在打座,调息自疗着伤势,香味袭人,他睁开了眼,又被催人入梦的风重新合上了眼。
秋知叶还在书房苦苦查阅着魂树开花的典籍,他自言自语着“先天四律不可破……”,却被香味中途给关上了嘴。
菜伯如石雕一般躺在床上,想着扑朔迷离的局势,想着生不如死的老族长,夜风经过的时候,他依然如石雕一般一动不动,因为香风遮蔽了他的思绪。
这风带来的旨意,是浮生若梦。
请君入梦。
没有人能够抗拒。
只有棘山,丝毫不为所动。
他轻轻扛起睡得如死猪的阴之葭和坤藏二人,又轻轻地穿过重重庭院,再轻轻把他们放置在魂树之下,又轻轻拂去洒落在二人脸上的黑白花粉。
大族长冬阳玉最后告诉过他一句话:只有徘徊在阴阳之间的人,才能抗拒浮生之梦。
棘山知道,这样的人,天下只有一个,就是棘山自己。
守园人,徘徊在阴阳之间。
非生非死,非人非鬼,有意无意,不垢不净,不虚不实,不梦不醒。
他练的是《虚实经》,但他以前都不知道,原来这卷经书真正的意义竟在于此。
几千年的苦修,只为送两个少年到魂树下一梦。
他自嘲地一笑,旋即坐下,开始为阴之葭和坤藏护法。
魂园之外,花粉已经窸窸窣窣地降落在拾遗谷每一个角落,黑白两色交叠在一起,谷中的一切都被蒙上灰色的一层,覆盖了其它色彩,也覆盖了一切声音。当所有族人都懵懵地睡去,永夜的拾遗谷,此刻看起来更像是蒙尘已久的墓穴,一片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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