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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曦朝公主出来说话。”
一句粗犷敞亮、不伦不类的交涉,清晰地入耳来。
说来也奇,那声音只不过就是一声略略亮了嗓门的喊话而已,并不是什么洪钟大吕,如雷贯耳的震天吼。于人群中响起,却似乎有种无形的能量,迅速地传递扩散,镇住了所有人,瞬间功夫,天地间,彻底安静地下来。
仿佛,所有人都在等这句话,等着公主出来说话。仿佛,大家都打得累了,却没有理由停下来,而有了这句话,大家终于有了歇口气的借口。
“请公主定夺。”车厢外跟着又响起一个沉缓迟疑的声音,是北辰迎亲使。
夜云熙略略撩起车窗帘子,入眼便是那富态使臣的脑门心。再将视线放远些,似乎鸾车周围,尽是北辰禁卫。她心里一边叹气,八千北辰禁卫,算是将她护住了,一边出声反问:
“萧公爷,何事?”这位迎亲大使,出自北辰萧家,位列国公,皇帝的舅家长辈。皇甫熠阳在仪礼排场上,倒是给足了她面子,据说尊的皇甫一族自先祖就传下来的隆重规矩,请了舅家长辈来亲迎。这本已有异于南曦风俗,可更怪的是,这北辰萧家,即是皇帝舅家,也是皇后母家,这萧国公,既是萧太后的兄辈,亦是萧皇后的叔伯辈,也就是说,让萧皇后的母家长辈来替他迎接新皇妃,这中间的用意心思,也只有皇甫熠阳自己,才理得清楚。
“公主……不若下车来,一看便知。”这位想来在雍州城里应是德高望重的萧国公,此刻却将姿态放得极低,先前还在车窗位置的脑门心已经低到窗下去了,声音中的小心翼翼之意,也越来越浓。
夜云熙听得蹊跷,便要起身出去看。青鸾赶紧问了她一句:
“殿下,可要青鸾代劳?”
“不必!”她不加思索应了,便出了车厢,站在了车门边。她明白青鸾的意思,青鸾的绝技,除了武艺,其实是模仿。模仿他人的相貌声音、神情气度。当然,仿得最像的,便是长公主。也就是说,必要的时候,青鸾是她的替身。不过,这层机窍,她一般不用,自己躲不过的,何必要他人来承受。替得了身,岂又替得了命,躲得过灾祸,却躲不过心难!
遂直了腰,站在车门边,抬眼四望。夜风掠来,衣袂翻飞,寒意渐起,却也渐渐刺激起了血气。待将眼下的情形逐一扫视,看清楚了整个局面之时,心中潮水,便如月下海浪,在天幕幽光的引力下,一波一波地涌上来了。
怪不得她心潮涌动,实在是眼下的形势,让她止不住地指间微颤,脑中飞转——
鸾车四周,是北辰禁卫们,密密实实地收缩拢来,将她的鸾车护得死紧,可是,她的陪嫁——一百零八车妆奁,三百随侍属官,却有些不妙。
那些载物的车辆,大多散在周围,有驾车的马被斩杀横尸的,有车轮破毁,斜歪散架的,有翻倾在地,箱物乱撒的,约莫还有些,马受了惊吓,拉着车跑出几里开外的,连个朦胧影子都看不见。
而三百随侍中,女侍们大多被黑甲军制住。此刻,先前冲进来的铁骑们已经尽数退开十丈之外,与北辰禁卫对峙,那些被捉住的女官们,便被扔在马前地上,长枪钳制,或是横在马背,利刃相加,动弹不得。
这黑甲军的打法,实在是有些妙。冲过来就打,打个措手不及;一副劫道的气势,却只将那些财物车辆冲散开去;冲进来抓人,抓的却是无关紧要的人。
尤其是这最后一着:气势汹汹地冲至鸾车旁,却只抓些柔弱的女官,然而,再撤了退开去。对方朝着鸾车冲过来,北辰护卫们自然是要神经紧张地应对,可对方又没有实质性地靠近鸾车,便没有触动他们的最后底线,便会在全力护卫公主的专注中,不知不觉,掉以轻心,甚至在对方撤退开去时,视作可以松口气的胜利。
殊不知,却正中对方的下怀,造就了眼下的微妙局面:对方倒是退了开去,他们也紧紧护住了公主,可是,那些散乱的财物,那些被擒拿的随侍,他们却是无暇顾及了。
怪不得萧国公在她车厢外的请询声音,显得那么没有底气。那应是个融通圆滑之人,清楚眼下这情形,有些不太好与她交代了,只护住了公主,却要丢了嫁妆,弃了随侍,这……只能让公主殿下自己定夺了。
一番抬眼细看,脑中飞速思量,夜云熙算是彻底听懂了萧国公那句“请公主定夺”的言下之意。
“公爷的意思是?”即便如此,她还是忍不住再问了一句。
“我朝陛下有令,此行接迎公主,务必保证公主的安全,不得有丝毫闪失。”
言下之意,陛下只让我等迎公主,护公主,至于其他,比如财物与随侍,咱们能照应时便照应,力不能及时,要不咱就弃了吧。
“北辰的精锐骑兵,也不过如此。”夜云熙终是没忍住心中愤怒,一边抛下一句嘲讽冷言,一边跳下车来,提裙就要往外走。先前对方那边,不是有人要请她出来说话吗?她可没有那嘹亮的大嗓门,可以隔着几千人喊话,要走到前面去,才能跟他们理论。
可那些围得密不透风的北辰禁卫,堵在她跟前,让她寸步难行。
身后,青鸾紫衣已下车来,左右护了她,她垂眸余光一撇,似乎澹台玉也跟着跳下车来,跟得紧紧的。
“闪开!”夜云熙大呵一声,清凉的声音,已是怒极,面前的禁卫们,却纹丝不动,如铜墙铁壁。
“萧公爷,这又是何意?”她只得转头去看依旧立在车窗旁的萧国公,怎的此刻瞧来,这护亲的比打劫的更蛮横?那打劫的都还要手下留人,要与她谈谈条件,这护亲的却要替她拿主意决定了!
“阵前危险,公主千金之躯,不可涉险,请公主三思!”萧国公上前一步,依然恭敬,却变得强硬。
这一劝,却激得夜云熙头上火光四射,顺口就反问到:
“那就让我的女侍们听天由命吗?萧公爷,那些人,究竟是何来历?意欲何为?你可了解清楚了?”
一句话,把自己给彻底问醒了,脑中噼噼啪啪,电光火闪,心底那个一直模糊萌动却不敢正视的隐秘念头,突然变得清晰无比,茁壮得让她心尖直颤:
若是通常的劫匪,要劫财,眼下满地的散乱财物,只须冲上去捡了就是,要劫色,那些娇滴滴的女侍们已然在手,大可以掉头打马就走,北辰禁卫断不敢在这夜色大漠中去追击的。可那些黑甲军,此刻却森然列阵,停在一边,只等着与她说话……
那么,要与她谈什么?还能谈什么?
“那些人,领头皆戴银狐面具,应是香雪海马贼中的银狐军……他们说,要么劫财,杀人,要么……公主跟他们走。”萧国公终于不太流畅地道出了原委。
夜云熙听得心中突跳,萧国公的话几乎证实了她的猜想:这一点也没有草寇气息的银面黑甲军,弯弯转转的劫道与谈判手段,除了他,还有谁,有这么深沉的心机?这兴师动众,驰骋千里,跑来拼杀,却不要财物美女,只要她一人的折腾,除了他,还有谁,会有这么蠢笨的心思?
阿墨,你让我……实在是太过……惊喜!这亲,抢得太过……漂亮!他甚至还替她安排了一个说服自己、瞒天过海的完美理由——在这前路不堪行,后路不可退之时,他给她劈开了第三条路,公主仁厚,为救三百随侍的性命,甘愿做了劫匪人质。试问,北辰,南曦,所有人,谁还能苛求她?即成全了她的名,又成全了她的心!甚至,这后面紧跟而来的事,她还可以推波助澜,做些文章的。
“好,甚好!”夜云熙忍不住叫好,众人只道她是怒极反笑,或是紧张所致,她侧身环顾,见身边青鸾紫衣皆握剑在手,便顺势抬手,将紫衣手中的长剑拔了出来,提了剑,使力握了,借机掩藏自己那几欲失态的激动,也提了音量:
“萧公爷,身外之物,弃了也罢,可本宫那些女侍属官,皆是我曦朝有名有姓的良家女子,此番随我去国离乡入北辰,亦是起了要终身追随侍候的誓愿的,我自是不会弃之不顾!且让我上前与贼人理论。”
不等萧国公反应,她两步上前,附了他耳侧,降下了声量,低低沉沉地说:
“萧公爷,你这迎亲使,还真是不好做。做得不好,皇帝陛下不喜,做得好了,皇后娘娘不喜。别说他们,就是现在,本宫也不喜。若是此刻依你之意,弃了我的陪嫁与随侍,等到了北辰,我便与你家陛下说,你萧家串通马贼,劫我嫁妆,杀我随侍,好教我入北辰后,无物可依,孤立无援!你尽可以试一试,他信不信我的话?”(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