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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早,凤玄墨要下山,夜云熙不顾困顿不堪,睡眼朦胧,拖着他等她,然后叫青鸾与紫衣赶紧一阵胡乱收拾了,她要跟着凤玄墨回去。
留了柳河洲与他的小茶在别院里,请他们随意。柳河洲一副酣醉初醒的模样,却又记得清楚地问她,豆豆,你昨天不是还说,山上清凉,要多住几日吗?
她打着哈欠,一副恩爱羞怯模样,说她要陪她的大将军。说完,将凤玄墨捞上马车,当她的肉枕头,一路睡着,回曦京去。
其实,是有些说不得的理由。
一来,昨夜,实在是有些丢人。那人将她摁在温泉池子里,搅浑了一池清泉,好不容易完事,他竟撒手将她扔在水里,直直就靠着那青石睡了过去。
她叫又叫不醒,搬又搬不动,衣服被撕得稀烂,只得将就把那一堆丝帛布条缠在身上,提着嗓门一通鬼叫,终于把那个躲得老远的小厮给叫了过来,又让他去找紫衣拿衣服,这才出了池子,再一路招摇,支使着小厮将那酣睡的人抬回房里去。
可这样一来,整个别院的人,除了醉死的柳河洲,还有那昏睡的小茶,估计都知道了,大将军急急地撵上山来,跟她在那汤池里,都做了些什么荒唐事。
二来,那人酒后的一番胡乱之语,让她心生疑惑,她要撵上去,确认一些事情:
其一,他想起以前的事情了——连那年二人跳池子时,她说了什么话,都记得那么清楚。只是,不知是什么时候想起来的,他不想跟她讲,而且,看样子,是准备继续瞒着她的;
其二,池州城下,他已经想起来一次——怪不得当时她就觉得,那种看她的眼神,明明是心疼她的,心疼得要命。只是,后来又不知为何,被贺兰铮给封了,所以,这一次,他不想让贺兰铮知道;
其三,那每每嫌她磨蹭,就开始囔囔的心痛头痛——她曾当他是随口道来的求欢借口,贪图闺房之乐。如今看来,可能不是玩笑之语,说不定,是怕在她面前露了破绽,索性故作皱眉捧胸,装作轻松,混淆视听。
本来,神思清明,已经将昨夜的事情,丝丝入扣想得仔细。可马车上,颠簸摇晃,那人的怀抱里,温热气息,熏地她头晕脑胀,百骸生乏,想好的咄咄逼问,出口却成了懒懒的回味:
“阿墨,你记不记得,昨夜你都做了些什么?”
“……在那泉水里……公主不喜欢吗?”那人想了想,反问她。估计满脑子想起来的,都是迷乱。
喜欢倒是喜欢,可是心有芥蒂,也就不想搭理他。只管手指发力,去掐一把手边的腰肉,可那紧实的后腰上,又不怎么掐得起来,便软软地撤了手,再问他:
“那你记不记得,你都……说了些什么?”
“我说了些什么?”那人将她朝外翻了半转,让她仰面,与他相对,再俯身低头下来问她。车帘摇晃,缝隙里透进来的阳光,洒在他脸上,那灿烂的笑容下面,掩盖着隐隐的紧张。
“你说你……很爱我。”她就那样仰面躺着,眯眼看了看那醉人的神光,突然变卦,与他打了个哈哈。她也没有乱说,那些疯乱胡话,大体意思,归结为一句话,不就是爱她吗?
她不想问了。他如果想与她说,早就说了,他不想说的,她问也问不出来,何必去逼他难堪。以前,不都是这样?她一番咄咄相逼,本以为问出了个所以然,倒头来却不是那么一回事,这人,如果铁心了要瞒她,她是撬不开的。
遂歇了心,再一次将头埋进那腰腹怀间,展臂挂树般攀着,意欲继续睡去。那人也紧了紧手臂,抱婴孩儿般,将她搂好,轻拍轻摇,哄她入睡。
可是,撬不开他,她却可以去撬别人。他这记忆之事,她其实,早已问过身边所有人。新婚之夜,被那般当头痛击之后,她觉得其中有些蹊跷,便问过紫衣,问过青鸾,甚至,还专门去找过裴炎。
可这些吃干饭的,似乎都是雾里看花,隔纱观物,说不清楚。她便只当是那个嫉恨心切的阿依莲,趁他记不得往事,在他耳边信口雌黄的过。
如今再逐一细想,倒是把那个疯癫的贺兰铮给忽略了。裴炎曾说过,当初从北辰撤军回境,大将军一直昏迷,军医也束手无策,萨力和从曦京把贺兰铮带去看过一次。
至于怎么看的,裴炎也说不明白,只说贺兰铮疯疯癫癫的,也没有把大将军给治得清醒过来。后来,还是凤玄墨自己醒了,可那本就冷面寡言的人,言谈举止,也看不出有何异常。
她怎的就把这茬给忘了。
于是,从青云山下来,回了将军府,那浑噩瞌睡也睡够了,凤玄墨外出,她便径直去了修竹苑,找贺兰铮。
又叫紫衣去平康坊,买了些重味的烧鹅卤鸭,送过来。贺兰铮的这点饮食喜好,她亦觉得好笑。
彼时,在云都废墟里,见着这高傲清冷之人,银发白袍,容颜似雪,睥睨万物,看她的眼神,亦如看脚下尘土。见他在天穆山顶的石洞中所布置,也是清雅讲究,想来在饮食养生上,应该是比较挑剔的。
哪知在这修竹苑中一见,却是彻底没了仙气与煞气,一如顽童般赖皮、小气、嘴馋。仿佛失了骄傲心智,却找回了赤子本心。不过,她反倒喜见,也就三日两头的,有空便来看看他,陪他玩闹一阵。
这不,去时,正撞上那老小孩,蹲在一窝修竹边,掏蚂蚁窝玩。银发散乱如马蜂窝,双手沾泥黏糊糊。
夜云熙赶紧叫人端水来,拉他到庭院中的石桌边坐了,让他细细洗了手,再让紫衣将食盒里的烧鹅卤鸭端出来,看他一阵饿啃。
“美味食物,皆有三分毒,不可多食。”她一边看着那馋嘴吃相,一边又给他泼些冷水。
贺兰铮听着不做声,只管埋头吃。不知是听不懂,还是习以为常她的啰嗦。
夜云熙看着那一头乱发,心头亦起了一团乱麻,索性让紫衣去寻把梳子来给他梳一梳。
紫衣利索,转眼找了梳子,行至贺兰铮身后,抬手就要给他梳头。那疯癫之人却不依了,摇头晃脑躲闪开,伸出沾满油脂的手指,朝夜云熙招了招,又指指自己脑袋,示意她来。
夜云熙瞧得一愣,扑哧一声,轻笑出来。她自己的头发,都不曾怎么亲自动手打理过,此刻却被一只油手召唤,点名要她去梳理那个乱鸟窝?可是,她又觉得难以拒绝。这老小孩,似乎越来越依赖她。
遂拿了梳子在手,站起身来,绕到贺兰铮身后,先是朝着那个麻雀窝,比划了两下,觉得有些无从下手,想了想,还是从末端开始,小缕小缕地顺来。
看得紫衣在一边抿嘴偷笑,夜云熙亦跟着忍笑。又趁机挥手将那精怪地妮子,连同边上的小厮一起,赶出院子去,独留她与贺兰铮,在石桌旁说话。
“亚父,你说阿狐儿知道,我今日来给你梳头了,他会不会取笑我?”她随着凤玄墨,称他一声亚父。
贺兰铮不应她,继续奋战桌上的烧鹅卤鸭。
“你的法术,是不是不太灵啊?没准一直就是用来唬人的。”她试着挑衅他,这位大祭司,虽然前后傍若两人,但是,一直是受不得别人藐视他的,比如,与她下棋,一定要她输,玩个竹蜻蜓,也要飞得比她的高。
贺兰铮一顿,仍然不说话,再次伸手去拿了一只鸭腿,撕咬得欢畅。
“在云都的时候,你说过,断了血誓,阿狐儿就会没有事的,可是为什么,他最近老是有些头痛心痛的,难道不是你当初的断誓之术没有施行好么?还是说你没有将他身上的*之毒解除干净?”
夜云熙一边说着,一边捏着梳子,将他头上的一团银发乱结,猛地一个狠力梳断。等着那憨吃之人,被她扯得痛出声,或者,被她激得否认。
哪知,那人恍若未闻,专心吃着鸭腿。
“我知道,你的疯癫,是惩罚自己,因为,你没有办法清醒地面对自己,面对贺兰伊的在天之灵。可是,她的儿子,你其实还是很心疼的,是不是?”
她大胆地猜,大胆地说。她觉得,她的话,他应该听得懂。既然,都可以再次施行禁术,让恢复记忆的凤玄墨再度失忆,那么,在这修竹苑中的疯癫,应该是有限度的,或者说,有些事情,他是清醒的。
可是,贺兰铮依旧除了吃,似乎没有多余的反应。
夜云熙等了片刻,瞧着他将桌上的烧鹅卤鸭战斗完毕,又开始逐个吮吸指头。便撒气地将梳子往他那蜂窝头上一别,转身就往院子外走。一时也想不出,除了这重口卤味,还有什么可以用来威胁他:
“你不说,就算了。阿狐儿若是病了,我自然也没有心情来陪你,以后,就没得烧鹅吃了,也别想我来给你梳头。”
眼看就要跨出那竹篱笆院墙,身后终于传来一声大喝:
“回来!”
她慢慢地转身过来,看着石桌边那人,终于停住了憨傻的吮吸馋样,又清楚地听他说到:
“我给你配一点东西,你拿去加在他的日常饮食里,治他的头痛心痛。”
那人站起身来,顶一头银白鸟窝,却依稀恢复了云都城初见时的仙道模样,眼皮朝下,冷冷与她说来:
“但是,你先想清楚,他若好了,便会再次将你遗忘。”(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