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曦宫太极殿,西侧面,是御书房。
夜云熙已经许久没有上过这个地方。曾有两年,日日坐在那雕梁画栋的百年老屋中,金兽燃瑞脑,笔墨散书香,陪着那个尚是少年儿郎的皇帝,处理堆积如山的奏章公文。
还政已有三年,今日,捧着个微凸的肚子,冷着眉目,从内宫而来,却是来找茬。
当然,不是找皇帝的岔,而是找陛下的新宠,青鸾姑娘。这也让御书房内外的禁卫侍从们,松了口气,亦乐得躬身低头,敛眉束手,看些笑话。
话说这位青鸾姑娘,众人皆知,原是长公主身边的大侍女,跟着那能干的公主多年,内外事务,文书行走,自然也是一把好手,三月前,突然就入了皇帝的眼,被传来太极殿伺候,且还给的是外朝女官的身份,做的是御前女史。
虽说这姑娘本身,到没有什么架子,言语行事也低调,本也不讨人嫌。可坏就坏在,太勤快,又太能干。陛下的茶水,她也管了,陛下的文书,她也念了,陛下的笔墨,她也能执掌,陛下走动出行,她也能随侍。
于是,御书房里,从掌茶点的小宫女,跟班的小侍卫,到掌玉玺执笔墨的大太监,齐齐无事可做。这就让众人多少有些不舒服,却又只能隐而不发,因为,你不知道人家得宠的原因,会不会连陛下龙榻之上的事情,她也管了?
终于,长公主来替他们收拾这嚣张狂奴了。这位殿下,本是一张未语先笑的桃花脸,此刻,柳眉微蹙,不怒自威,压着喘息,从大殿后方的玉阶一步步登上来,来了大殿西侧的御书房,过殿门而不入,只远远地,行至西侧与正面转角处的阔廊高柱旁立了,阴沉着脸色,嫌恶地说,屋里龙涎香重,闻得胸塞气闷,点名青鸾出来问话。
那架势,一看就是被人触了逆鳞,要找始作俑者出气呢,而此刻,旁边大殿上,正逢间日朝会,皇帝正御门听政,百官议事呢,怕也无暇顾及一小小女史。
故而,众人皆存了幸灾乐祸的心思,远远避了,却又暗自尖耳竖目,等待好戏开场。
青鸾出来,低头快步行至旧主跟前,扑通一声,双膝撞地,利索跪下。
夜云熙也不叫她起,转身踱开两步,抬眼,看着大殿前方的丹陛石,再冷声去问地上那丫头:
“你何时,攀上陛下这根高枝的?”
青鸾得圣宠的传言,她也听说了,这得宠之人,也还无数次,来桂宫看她,都被她拒之门外。她曾经视如亲人,真诚相待,却反遭背叛,以她从前的性子,早就使些明里暗里的法子,将这恶气出了,可终是顾念旧情,就当弃履,扔了就扔了吧。只是不想再见着,平添闲气。
今日亲自来找,也是迫不得已,凤玄墨送回来的书信,透着蹊跷,仿佛,她的心思,她的难处,他都知道一般。她需要先问问这位替她下药的心腹侍女。但见着眼前平地起高阶,大殿雄阔,侍卫林立,森然*,突然又起了从头话起的心思,她的贴心侍女,究竟是何时成了皇帝密使的?
“前年七月,西凌大军围栖凤城……公主出天门关,去了西凌。陛下回到凤栖将军府,发现奴婢被公主用茶水药到,昏睡在榻上,一怒之下,就……”
那背主的丫头,头冲着地面,低低地说来,仿佛,要将幽幽话语埋进这大殿回廊的玉石下面去。
“就怎样?”夜云熙心中恍然,她去西凌,后又被囚于北辰,辗转一年多才回,这段时间里,皇帝要收复一个小丫头,以他那阴沉心思,卓绝手段,确实易如反掌。
“就……就要了……奴婢。”哪知地上那丫头,极其艰难地冲着玉石地面吐了真相,却是另一种她始料未及的套路。
“……”说的人,觉得难堪,听的人,亦无言以对。也是,那英武果敢的少年天子,手段强硬,长得又好看,若是有意沾染,能禁得住的女孩儿,恐怕少之又少。
思及于此,夜云熙叹口气,说到:
“你不该瞒我,若是一早说了,我直接将你送到陛下身边,做个名正言顺的后宫美人,也是使得的。”她其实大度,若是向她坦诚一切,她自然会替这丫头打算,好过如今这卑劣行径——先将她卖了,然后,在太极殿书房里偷偷摸摸。
“不是公主想的那样……”青鸾伏地,跟那玉石地面较了劲,后面的话,似乎吐得更为艰难:
“陛下心中……怕是对公主有些……不敢言的念想。”
“……”夜云熙愣了神色,半响接不上话。她想一笑而过,想训斥这狂妄的丫头胡言乱语,可是,青鸾向来稳沉的性子,此刻贴在地面的凝重神色,让她不得不相信,既然这丫头都这么说,想来是有些端倪的。
那些深宅里的*之风,她可是,暗地里见过不少。越是世家贵族中,越是礼教束缚压抑之处,越是有些叛儿逆子,要做些出格之事,甚至在这深宫里,亦有些不可为外人道来的孽缘,她也见惯不怪,人性使然而已。
心有所欲,而不逾矩,便能相安无事。因此,纵然是对她有些*心思,只要他不敢言,她也不细问了。其实,她也有些不屑,她当他至亲,悉心培养,倾力扶持,他若是真对她好,也不会步步相逼,将她做个征伐棋子,江山赌注,一次又一次了。
一个转念,又去问地上那快要缩成一团的丫头:
“我只问你,你对陛下,可是有心?”
“……”青鸾伏地,几近与玉石融为一体,却噤声沉默。不答,也就是默认了,也就能解释,为何明知皇帝的阴暗心思,却宁愿做个移情的替身,做他的密使,被他拿捏,替他做事,甚至不惜,连她都可以背叛。
“那就好,既然他传了你到御书房里,应是不会亏待你的。”夜云熙看着地上匍匐的细条身形,竟莫名地舒了口气,仿佛放这丫头一马,她也能宽些心境,放下些闲气。她如今,无暇他顾,一心所念,只有她的大将军,所以,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遂不等那丫头说话,兀自转了话题:
“我今日来,只是想问你,当初,我让你将药加入桂花酿圆子和桂花酒中,你究竟有没有照做?”
“将军大人的所有吃食里,奴婢什么也没有加。”青鸾终于抬起头,往身后与侧边看了看,再一次确认,就连站得最近的禁卫,也听不清她俩的说话,才压了声音说来。
夜云熙瞧着她那小心模样,亦跟着警觉起来,暂不做声,只听那丫头继续低低道来:
“奴婢知晓大人的病症,还有那药的效用,不是从修竹苑亚父那里,而是大人亲口告知。……七月初七那夜,大人在书房,奴婢送夜宵过去,他突然问我,公主从青云山回来,是不是去过修竹苑,我如实答了,大人便猜出来这夜宵中的药物。至那日起,以后的吃食中,便再也没有加过。”
“若不是你还多嘴说了些什么,他如何猜得出?”夜云熙脱口反问。七月七日,她去书房里找凤玄墨,要拉他去园子里看水上浮巧,登假山放许愿天灯。进屋之时,确实是见着他凝目沉色,坐在书案后发呆。想来,那时他便知道了她给他下药。
可是,仅凭知晓她去了一趟修竹苑找贺兰铮,便能猜出其中蹊跷?她仍是有些不信。
“确是大人自己猜出来的。大人说,他虽然酒后失言,可是不像公主,酒后的事情都不记得。”青鸾渐渐抬起腰背,直身跪地,继续解释。搁了先前那尴尬话题,说起话来,似乎要顺畅些。
酒后失言,说的是青云山温泉池子里的那一番荤话吧?原来还是糊涂里留着一份醒,当时冲动乱说,事后自知失言,有所警觉。却又怕她多心忧虑,明明知道了究竟,还不动声色的,由着她喂他吃,且还一口一口地含了,吃得暧昧,逗她欢颜,当真是煞费苦心。
想清楚一个关节,马上又糊涂了,夜云熙皱眉,再问:
“那你为何不如实告诉陛下?”既然根本就没有加药,这丫头为何不直接告诉皇帝?
“大人不知从何处,知晓了我……在听候陛下差遣,便说,只要我不告诉公主他知晓了这事情,他就可以不告诉公主我的身份。他可以将日日的夜宵,照吃不误,以宽公主的心,我则须照着他的意思,把他的病症和日日服药之事,告诉陛下。”
青鸾终于和盘托出,夜云熙听得目瞪口呆。
得了,原来是齐齐蒙她在鼓里,私下里做了交易,各怀鬼胎,各取所需。青鸾瞒了她,继续做这不为人知的两面人;凤玄墨瞒着她,即是想让她宽心,兴许也是为了试探一下,皇帝使密使到将军府来潜着,到底是深浅何意?
这下可好,一个试探,直接让皇帝起心,要她将夫君休了,反正都要相忘于江湖,夫妻成陌路,还不如,再将她卖去东桑。也不知,凤玄墨若是知晓了皇帝的这番打算,可还满意?
夜云熙心中惆怅,暗自嗔骂。那痴傻之人,为何总是喜欢凡事瞒着她,一个人悄悄地承受,自以为是,自作主张?却不知,她宁愿什么都捅破了,共同携手承担,也不愿这样,被呵护得不知天高地厚,却一着不慎,跌落下来,猛地摔得一地心碎。
“这么说来,敢情大将军才是你的正经主子?还是说,谁也信不得你了?”瞧着地上那个她曾经以为是最忠实的婢子,一盏茶功夫,便翻了几张面目,夜云熙不觉轻声鄙夷。
“青鸾此生,只听公主吩咐。”那妮子绕了一圈之后,突然对她表起忠心。
然后,叫她如何相信?又是重重一声嗤笑,微微俯身低头,去质问那个不照她的吩咐做事的死妮子:
“青鸾,你可知道,将军大人不服药的后果是什么?”
“大人说过……他说,要自己挺过这一劫。”
“说得轻巧,若是过不了呢?”夜云熙心中来气,也不知是气谁,索性一把拂了衣袖,转身过去,抬眼去看殿前阔场。
见着丹陛下,过广场,宫门墙根处,来了个兵士,高举着一份插了赤锦小旗的文书,快步跑过空地,急急上阶,径直入了大殿。无声无息,却又疾行如风。
她瞬间心头发紧,双腿发软,赶紧倚扶在廊柱上。
那是八百里加急的军报,才能有的畅行无阻,直达太极殿。
而且,决不是捷报,因为,若是捷报,是要边跑边喊,从曦京城门始,至入太极殿,喊得一路皆知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