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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伕子坐在火盆边栽盹。同院的老百姓都已经睡了。陶菊生躺在王三少的烟榻上,等候着三少回来。三少的烟家具非常讲究:盘子是紫檀木的;灯是一种名贵的白钢“十件头”1,风圈上有工细的透花图案;盘子边放一根烟枪,葫芦是南玉的,嘴子是玛瑙的,年深月久的沉香枪杆呈着紫红色,油浸浸的;盘子上有一个粗大的镶银的犀牛角烟缸,一个半大的象牙烟缸,还有一个扁圆的广东产的精致的牛角小烟盒。所有这些烟家具,以及钎子,挖刀,小剪之类,样样都给小伕子擦得没一点灰星儿,在灯光下闪闪发明,而紫檀木烟盘子光亮得照见人影。菊生和王成山虽然都有几分讨厌烟鬼子,却喜欢三少的这套家具。每当三少不在屋里时,他们就不管小伕子心里高兴不高兴,躺下去玩弄这些可爱的小家具消磨他们的无聊时间。如今,他们又在学习烧烟了。
1一种很排场的烟灯名字。这种烟灯,拆卸开一共有十个零件。
王成山的手指又粗又硬,十分笨拙,不会使烟钎子灵活地在手中转动。而且由于皮肤太粗涩,钎子上的烟膏总爱往指头肚上粘,愈心急愈不会烧成烟泡。陶菊生虽然在抽大烟这事上算得是“家学渊源”但自己却没有一点经验,仅能把烟泡烧熟罢了。王成山失败之后,就把烟钎子递给菊生,两个人又对调一下地位。菊生好容易把烟泡滚大,滚圆,安上斗门,但当拔出钎子时却把烟泡弄碎了一半,那一半留在斗门上的也不通气。他把钎子放在灯上烧热,把斗门上的烟泡扎通,然后把烟枪送给王成山,他自己替王成山照顾着对准火头。王成山吸一口,喷一口,连一点烟气也吸不进肚里去。吸过了几口之后,他满足地笑起来,把烟枪推给菊生。菊生同他一样吸不进肚里去,胡乱地把烟泡糟蹋掉,就把这一套玩意儿放下,随后从枕头下摸出来几本残破的三国演义。这是他干老子近来唯一的随身读物,没事时就躺在灯旁看,有时还带着一种了不起的神气,摇头摆脑地念出声来。菊生在小学就读过三国演义;近来他偶然也拿出来看一回两回,但主要是看看每一本前面的石印图像。一看见菊生又把三国演义拿出来,王成山就立刻抓去一本,用他的粗笨的手指去沙啦沙啦地翻著书页,仿佛他自己也能够读书似的。
倘若在平常时候,王成山会要求菊生给他讲一段三国故事,但今晚他晓得菊生心里很难过,所以就自己拿起一本书用自己的办法消遣。乱翻一阵,没见图像,他才恍然大悟他把书拿成倒头,把后边当做了前边。改正了拿法之后,他仔细地把每一幅图像研究一遍;根据看土戏所得的一点知识,他猜断谁是关羽,谁是张飞,谁是周瑜或诸葛。看过图像,王成山又继续去看正文。其实他并不想晓得正文中讲些什么,他只在聚精会神地,用心用意地,向密密的方块字群中寻找他所要寻找的一个字,不,最好说他企图从一个无边的迷阵中发现出一个奇迹。过了好久,他终于发现了,于是向菊生得意地大声叫:
“看!看!我找到一个‘王’字!这是我的姓,我就只认得我的姓!”
菊生马上从枕头上翘起身子,一看,笑着说:“这不是‘王’字,是个‘玉’字。”
“不是个‘王’字?”王成山问,觉得奇怪了。
“是个‘玉’字。你看,”菊生用指头指着说“这里还有一个点,没有点才是个‘王’字呢。”
“哈!只多一个小点儿!”王成山把书本拿近眼睛,仔细地研究一下,又说:“真的,我也记得‘王’字没有这个点儿!”
村中突然有盒子枪响了几下,跟着又响了两声步枪,于是满村的狗狂叫起来,成群的乌鸦从树抄惊起。王成山机警地从床上跳起来,一个箭步跳出屋门,三步两步地跳到大门背后,贴着墙根,从墙眼向外张望,又推上一颗顶膛子。陶菊生和小伕子都跳到窗口,倾听着外边动静,紧张得连呼吸几乎停止,心跳得像马蹄一般。过了几分钟,听见一群人从村中的大路上匆匆走过,以后没有再听见什么,只是狗仍然在到处乱叫。小伕子不放心地向菊生剜了一眼,好像是警告说:“不准动,别想逃跑!”随即他迅速地走出屋子,跑去同王成山站在一起。菊生多么想跑去同王成山说句话,多么想晓得外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因为怕别人怀疑他打算逃跑,他只好孤零零地守候在原来地方。一会儿,他看见王成山小心地把大门打开,探出半截身子向左右张望。又过了片刻,有人在大路上用石头向狗投掷,并故作威吓地把枪栓拉得哗啦响。于是王成山走出去了。
“老义哥,”王成山的声音在院外问“啥子事情?”
“小事情,已经了啦,”刘老义在几丈外回答说。“二更天了,你为啥还没睏觉?”
“我正要睡,听见枪声跟皮子炸1,就出来看看动静。到底是啥子事情?”
1“皮子炸”就是狗叫,这是黑话。
“明儿老子会对你说的,现在快去躺你妈的怀里睏觉吧,别冻下病啦叫老子心疼!”
王成山的声音忽然带着恐怖的调子:“是不是喝汤1前你对我说的那件事?已经有人下毒手了?”
1河南西南部称吃晚饭做“喝汤”
“别你妈的听风就是雨!刚才这件事跟你三叔属毛也不相干,快安心睡去吧。老子现在没有工夫跟你谈,我的小乖乖儿!”
很显然,刘老义还有重要的工作没有完,所以他一面说话一面走,不肯为王成山多停片刻。王成山摸不着头脑,走进来把大门关好,回到屋中,坐在火盆的旁边纳闷。小伕子跟着回到屋里来,没有敢说一句话,又坐在原来坐的矮凳上。菊生回到床上躺下,无聊地翻着书本,心里却在研究着刘老义和王成山最后的两句对话。他现在已经明白黄昏前刘老义来找王成山曾谈过一个秘密的重要消息,这消息同他的干老子有关,而且对王三少极端不利。干老子近两天来每晚上都要出去,今夜到现在还不回来,也一定与这有关;但究竟是什么事情,却无法推测,也不好贸然向王成山探问。他正在胡乱想着,王成山回头来向他说:
“菊生,不要等你干老子啦,你先睡吧。”随即王成山又吩咐小伕子:“把烟家具收起来,你也睡去。”
菊生躺进被窝里,久久不能入睡。后来听见王成山叹口长气,他忍不住问:
“成山哥,你也在想心事?”
王成山把头猛一抬:“你还没睡着?”
“我今晚没有瞌睡。”
停一停,王成山微微笑一下,问道:“菊生,你猜我想啥子心事?”
“你在想我干老子的事情。”菊生唐突地回答说,想探出一丝口风。
“我没有想他的事情,”王成山忧郁地说“我想的是我自己的事情。”
“你自己有啥子心事?”
“还是那句话:要是我自己能有一支枪”
听见王三少叫门的声音,王成山赶快从火边跳起来,跑了出去。王三少进来时候,菊生装做已经睡熟了,用眼睛缝儿偷偷观望。王三少脸上带一种沮丧神情,颜色比往日还要黑青,非常难看。他虽然戴着水獭皮帽,穿着羊皮袍,外罩一件毛呢大衣,却冷得微微发抖。擤去了一把鼻涕,王三少坐在火边说:
“成山,睡觉要机警一点,年轻人总是瞌睡太大!”
王成山胆怯地问:“刚才出了啥子事情?”
“他们把赵二海的枪摘1了。”
1缴少数人的枪叫做“摘”缴多数叫做“揽”其初都是土匪的黑话,后来变成社会上的普通话,现在又该被人忘掉了。
“三支枪都搞了?”王成山吃惊地望着三少。
“可不是都摘了!”
“人呢?”
“二海跟三海当场就打憨了1;那一个姓王的带着彩跳墙跑啦。”
1“打憨”就是“打死”
“是管家的叫干的?”
王三少点点头,兔死狐悲地咂一下嘴唇,没再说话。他走去把屋门闩好,又用两根木棍顶好,然后把手枪放到枕边,脱去大衣和棉裤,坐在被窝里,慢慢地抽着纸烟。王成山又坐回火盆旁边,抱着步枪,低着头不做一声。过了一刻,王三少吹去烟灰,说:
“近几天有人说我的坏话,想撵我离开杆子。你看,有人说我从前黑1过朋友,这话他妈的从哪儿说起啊!”1“黑”是动词,意思是陷害朋友。
看侄儿不做一声,王三少不便再说下去。把纸烟吸完以后,他深深地叹口气,取去皮帽,钻进被窝。陶菊生本来是脊背朝着干老子,这时就装做睡意朦胧的样子翻转身子;避免干老子搂抱着他。但王三少嘴中的气息是那样难闻,不到十分钟,菊生再也忍受不下去,只好把身子再翻转一次。当王三少把他往怀里搂抱时候,他曾经挣扎一下,但忽然一想,便不再动了。因为他觉得许多天他都被干老子搂着睡觉,两个人都穿着几层衣服1,自来没见干老子有不好的动作。很可能王三少对待他确实是出于父性的慈爱,刘老义说的话只是一种最坏的误解,甚至是一种诬蔑。尤其是他已经知道王三少近来正自顾不暇,纵然操有坏心思,想来也不敢轻举妄动。这样翻来覆去地想着,陶菊生一直到王成山在床上扯起鼾声时还没入睡。不过为怕干老子发生疑心,他不得不假装做睡得很熟的样子,因为他晓得王三少也在醒着。不晓得熬了多久,感觉到干老子已经睡熟,于是他想到母亲,想到前途,热泪滔滔地向枕上流去。
1土匪为随时应付突发的事变,晚上睡觉都穿着里边衣服。
哭过一阵后,他睁着模糊的泪眼凝望窗口。窗上的月色已经落尽,遥远的什么地方传过来一两声公鸡啼叫。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受着失眠滋味,夜长得叫人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