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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雾散(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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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皇子身旁照料的奶妈、保母尽够用了,又有采白这一等的掌侍姑姑在,也并不需王夕月操持许多。

    只是近来她颇有紧迫之意,便十分不想被这些琐事削减了与三皇子相处的时间。干脆将他带着身边听事。

    三皇子也不淘人,安坐在王夕月的怀里,就瞧着底下人生百相。没见过的东西和人,总是容易吸引他的注意,他倒也十分得趣。宫里的姑姑们自然都是懂事的,只随口说几句得体的奉承话,并没有蝎蝎螫螫的做什么姿态。这一上午过得倒也平静。

    一时各宫里、亲眷间的赏赐,洒扫祭祀一干事宜安排妥当了。王夕月才略起来活动了活动,将小皇子托在怀里,笑道:“你却十分乖巧,给我省了不少心。瞧你盯着看了一上午,都看出些什么来呀?”

    小皇子自然不明白这底下许多人的许多关节,他爱高,王夕月一将他托举起来,便十分开心。咿咿呀呀的说道,“娘娘……娘娘……”

    他咬字尚不十分清晰,王夕月只是逗弄他,哪里想的了这么多?还是流雪忽然欢喜道,“小殿下可是在叫‘娘娘’?”

    王夕月才“哎呀”了一声,立刻欢喜得狠亲了他两口。可也知道这个“娘娘”她是当不起的。这宫里能让皇子公主们叫一声“娘娘”的,也只有已故的文嘉皇后。小皇子叫了,她敢不敢应,也得看苏秉正准不准。

    然而若不能叫娘,以后小皇子又怎么称呼她?若也只跟旁人一般称她昭仪,未免太憋屈。毕竟这是她养育的第一个孩子,虽不是她怀胎十月所生,可也用了许多心力。这孩子在她心里,也与旁人是不同的。

    是以欢喜过后,竟有些酸涩了。笑道,“也不知你是从哪里学来的。万一你阿爹以为是我教的,可就说不清了。”想了想自己倒也了然了——那些来禀事的姑姑,自然都是称呼他“昭仪娘娘”的。这孩子听了一上午,也跟着有样学样。随口就冒出来了。

    若只知道悲春伤秋,那也就不是王夕月了。她想明白了原委,也只斟酌了小半刻,便对流雪道:“若再有人来禀事,且让甘棠看着处置。我带着三郎去蓬莱殿走一趟。”

    蓬莱殿里,苏秉正正在窗下画梅花。

    也是那日与卢佳音说起阿客为他绣的窗屏,忽而就想要画了。那画屏在他记忆中多么清晰,仿佛触手可及般,可真去画时,却又觉得自己仿佛什么都不记得。纸上笔势游走着,那寒梅根骨清韵渐成,记忆中画屏上的图案,却渐渐模糊至不可分辨了。

    他提着笔端详了一阵子,反而更觉得感伤了,“总以为自己都记得的……”

    阿客便道,“世事繁芜,哪能一枝一叶都记得分明?陛下记得当日那片梅花海,必也是有所触动的。那份用心便没有被辜负。”

    苏秉正仍只是闷闷的,自嘲道,“纵然辜负了,阿客大约也不会在意。就只是朕自己难过罢了。”

    便将画随手挪到一旁,说道,“阿客最不爱的便是工笔白描与刺绣。偏偏这两样做的最多。阿娘爱她的花鸟,她便给阿娘画,每一根羽毛都细及纤毫,仿佛可以捧着手里观赏。我不爱带旁人的针线,她便也给我绣。千枝万朵也一针一线的绣起来。可她做事只因为该去做,你都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喜欢,是不是真的愿意。”

    他说的淡然,可阿客却听得难过——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人生本就有许多不如意。若都由着自己喜欢,得过成什么样子?可自苏秉正口中说出来,却又令人觉得体贴这本身就是件十分无情的事。

    她瞧见苏秉正的肩膀,那月白的衫子竟让她感到落寞。犹豫了片刻,还是上前抱住了他。

    看着多么瘦的青年,抱上去也才能觉出那肩膀的宽广坚强来。男人的身体终究跟女人是不同的。

    也只有抱上去了,才觉出,拥抱他也不过就是这么简单的事。她手上有些虚,却还是沉心圈住了他的腰,就将脸贴在他的脊背上,轻轻的舒了口气。

    “……女人的针线,也不是给谁都肯做的。皇后当年也必是两心望如一,想与陛下白头偕老的。”

    她说的也并不全是假话。当年她确实想要苏秉正好好过日子的。只是世事难料,纵然你已一退再退,最后也还是难免生变。

    那日良哥儿去山寺里寻她,其实也是对她的心的逼问。她选择留下来,便是最后的答案。可良哥儿的行踪却被发现了,寺里的戒备骤然严密起来。阿客固然笑他“蠢”,嘲笑他居然以为她会放弃眼看要到手的太子妃位,跟一个逃犯去流亡。可她终究不能眼看他去送死。

    她将他暂且藏在自己的斋房里。想着将他藏在衣物箱子里,寻机下山的时候,将他带出去放走。因他身上衣服脏污破烂,难免引人注目,便寻了件侍卫的衣裳令他换上。可偏偏就那么巧,他换衣裳的当口,苏秉正去了。

    阿客在门外拦了苏秉正,想将他引开。可终究还是没能瞒过去,他就那么闯进屋里去,瞧见良哥儿衣衫不整的自衣橱里跌出来。

    再后来的事,便不可控制了。

    苏秉正杀了良哥儿,将剑钉在她的脸旁,最终还是没下去手伤他。

    他将她的名声保全得很好,甚至没有人知道良哥儿曾出现在她房里。只以为良哥儿是要挟持苏秉正时,反而被他击杀了。

    可良哥儿毕竟死在他的手里。

    她想忘却终不能忘,良哥儿就那么在她的梦里,一点点的将她的自欺欺人剥去。跟苏秉正的每一次肌肤相亲都要加重她的心病,终于到了无药可医的地步。她纵然真的想过,要和苏秉正好好过日子,也已经不能。

    苏秉正说她无情,其实她也并不是无情。就只是追求不同罢了。上天不许她嫁与良哥儿,又不玉成她和秦明桥。就非要令她和黎哥儿做夫妻。她固然百般抗拒,可最后也还是接受了。她始终都在努力将日子过顺了,可不论良哥儿还是黎哥儿,都只想拷问她是不是喜欢……世上哪有那么多喜欢就一定要在一起,在一起就一定要不死不休啊?

    她只是个普通人罢了。想将日子过平顺了,哪怕再艰难,也总是不停的调整心态与策略去适应。可她的承受也是有极限的,太重的打击也会让她从内里崩坏掉,再调整不好,再也修不好。

    她还是那句话。她一辈子固然诸多不如意,可真的回首往事,每一个选择,她都不后悔。

    ——她就只是在此刻旁观时,忽然便破出了自己那个小世界,看到了苏秉正的心。他是有哪怕抛弃一切,也要爱她。哪怕她从内里崩坏掉了,也不放开她的觉悟的。而他想要的,就只是能和她在一起罢了。若她表露出喜欢来,他还不知该怎么幸福。

    他们所求都只有这么简单。只因她喜欢上良哥儿而不是他,就成了不可调和。

    他们的一辈子,就因这一点差错,给毁掉了。

    她靠在苏秉正的脊背上,轻声道:“黎哥儿……”

    苏秉正便回过身,将她抱在了怀里。固然知道眼前的人是卢佳音,可她叫黎哥儿时,他依旧会恍神。俯身瞧见她似有迷茫的目光,便略有些疑惑。

    她似乎要说什么,他耐心的等着。可她张了张嘴便抿了唇,垂下长睫半含着眸光,似是十分难以启齿。

    他等了片刻,恍然便明白了些什么。心口乍然就砰砰的跳动起来。

    可他什么也不替她说。

    阿客踟躇了一会儿,便闭上眼睛,踮脚来亲吻她。苏秉正只是扶住了她的肩膀,问道,“无缘无故的,怎么了?”

    阿客咬了嘴唇,连眼角也微微的泛红。那赧然便如桃花□般熏人。

    她低头沉默片刻,还是开口道:“就只是想亲亲你。”

    苏秉正眯了眼睛,静默的审视着她,忽然就道:“朕并没有脆弱。得不到阿客的喜欢,便需要旁人来安慰。”

    阿客微微的有些羞恼,道:“我就只是想趁人之危罢了。没有得逞,此刻力气也散尽了。再不敢了。”

    她转身欲走,苏秉正只一伸手,就将她圈住了,沉了声音,轻轻道:“你好大的胆子啊。”

    他才有俯身教导她,外间便有一声轻呼。阿客下意识便要将他推开,苏秉正已将她按在怀里护着,叱道,“什么事?”

    芣苡忙躬身进来,把头垂得低低的,十分懊悔,“王昭仪与三皇子到了。”

    王夕月进屋便觉得有些不对。一面与苏秉正请过安坐下叙话,一面就不动声色的打量了一圈。就已经明白,阿客与苏秉正之间也许是发生了什么。

    她脑子里便顿了一顿。

    苏秉正这些妃嫔们,要说清醒,谁能清醒得过王夕月?可就算是王夕月,要说对苏秉正半点心动都不曾有,那也是骗人的。她记得自己初初入宫时,遥遥望见苏秉正,那仪容宛若天人,已然心生憧憬。只不过她比旁人更敏锐,早早的就看穿苏秉正痴情的是卢德音——若苏秉正痴情的是周明艳乃至她的表妹萧雁娘,她大可以一争,横竖都是给人做妾的。可人家喜欢的是明媒正娶的妻子,她还搀和什么?嫌不够多余吗?便早早的就将这份心思疏散了。

    她人生态度十分的现实且平和。固然看谁都满身毛病,可也没觉得自己就比旁人更纯洁善良,该当宠爱。因此苏秉正利用她,她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毋宁说还觉得十分合算,毕竟苏秉正给她的回馈十分丰厚。且她心里敬重卢德音端方宽厚,觉得自己站在皇后这边,那就是站在道义这边。她很愿意将周明艳想象做奸妃——人活在深宫,能受宠晋位斗奸妃,那就是圆满人生啊。何况这奸妃总找她麻烦让她十分想抽她的脸,有皇帝赞助何乐而不为?

    就算是现在,人人都瞧见皇后的位子了……王夕月也还是安于当一个妃子——这心态很有些矫情,属于她人生中风花雪月的那一面。盖因自己对苏秉正的憧憬,其实也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的痴情。她想见他与卢德音终成眷属。如果不成,那他就一辈子光棍着吧。

    是以,苏秉正拿卢佳音当替身,她乐见其成。可现在她乍然意识到,苏秉正可能真的动心了……心里忽然就停了一拍。

    阿客似乎也觉出了她的不对劲,便关切道:“是遇着什么烦心事了吗?”

    王夕月忙就回过神来,笑道:“是忽然想起一件事。前日皇上说起来,要放出一批宫女去——那些个犯错被罚的,也一并赦免了。横竖是不得用了,干脆一并放出。更有一批年纪大些的,也不好总耽搁着……”

    阿客拿了布老虎给三郎玩。一面点了点头,表示听着。

    王夕月就接着道:“你殿里有谁要送出去,且先打个招呼。怎么补还要商量。”

    阿客道:“这个却得好好的查一查。”

    王夕月道:“不急,横竖得过了十五呢。”

    三郎已经跟布老虎滚到一块儿去,他模样比布老虎还要憨态可掬。两个人注意力便被吸引过去,一起瞧着他玩。王夕月就对阿客笑道,“你做的?”

    阿客道:“横竖没什么事儿,做来给孩子玩。”

    王夕月也不多问,就凑过去问三郎,“这是什么啊……”

    三郎光玩的高兴,还真不知道是什么。因是阿客拿给他的,便仰头望阿客。

    阿客就笑道:“老~虎~”

    三郎试着学了嘴型,阿客便又教了一遍。他大概得法了,便高兴的拍着手,道:“虎……虎……”

    阿客笑着去揉他的头发,“对了,老虎,虎虎……”

    三郎眉眼晶亮的望着她,忽然就蹦出一声,“娘……”

    阿客骤然就有些发懵,瞧见三郎还在望着她,却不知该怎么回答。她就只是无措的回头望苏秉正。

    这一声叫的突兀,可又清晰无比,满屋子人都瞧着苏秉正,只三郎望着阿客,尚不更事,那眼睛干净无辜,映着的世界也单纯美好。他尚不知自己投下了什么,还在等着阿客回应。

    这一声也出乎王夕月的预料。

    她本想着,三郎当着苏秉正的面叫出来,苏秉正总要有表态的。可三郎叫的是阿客,不能不令她失措。

    她待要糊弄过去时,苏秉正已经走上前,一把将三郎托起来。三郎便又挥舞着手臂笑。

    苏秉正跟着他笑起来。一屋子人都松懈下来,面色各异。

    可苏秉正托着三郎,送至阿客面前,就那么让他细瞧着。忽而就沉静下来,问道:“你叫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