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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篱院里,颜睡莲听完刘妈妈的陈诉,纵使她早有心理准备,可事到临头,仍旧不敢相信奶娘会做出这种事情。
给了一次又一次的机会,换来的是一次比一次狠毒的算计!
睡莲抿了一口已经凉透的茶水,竭力控制住快要爆炸的怒火,“此事关系重大,妈妈可打听清楚了?”
“奴婢不敢隐瞒分毫,从周妈妈一家回到宅里开始,暗里都是有眼线盯着的,前些日子周妈妈母女在家哭,还出言对小姐不敬。之后几天她们比以往恭顺、行动神色都有些反常。奴婢感觉有些不妥了,昨天周妈妈直嚷嚷着腰腿疼,却又不去我推荐的大夫那里看病,说城外有个老大夫最会瞧这种病,我就准了她一天假,还派马车去送她过去。”
“谁知她居然推辞了,说早就雇了马车,还给了人家定钱,横竖定钱是不能退的,还是不要劳动府里头了。”
颜睡莲心中一动,这太反常了,周妈妈是个爱占便宜的,怎么可能有免费的马车不坐,反而花钱雇外面的?
“我觉得不对头,就派了两个眼生的丫鬟婆子暗地里跟着,结果她一路跑到城外码头做那肮脏营生的船上去了,足足待了一个时辰才出来。”
颜睡莲眉头深锁,示意刘妈妈继续往下说。
“丫鬟婆子们不方便上去问,就回来告诉了我,我思量着太不寻常了,今儿一早就来禀报给小姐。”
颜睡莲双目微阖,一盏茶后,猛地睁开眼睛,“你跟你丈夫说,前些日子我房里少了一件值钱的物件,我吩咐你暗中查访。你再把周妈妈一家的反常举动细细说了,让他找个精通黑道又信得过的人,一起去打听刘妈妈在那种地方见过什么人,说了些什么。”
“是,奴婢这就去办。”刘妈妈应下退下。
“等等。”颜睡莲唤回刘妈妈,“周妈妈那边盯紧点,但也不要打草惊蛇。”
“是。”
出了东篱院,刘妈妈去铺子里找丈夫刘掌柜,刘掌柜寻了一个在成都城做经纪,黑白通吃的老朋友,坐着马车朝着城外码头花船方向去了……。
傍晚时分,刘妈妈回来复命,睡莲听得面目惨白,手脚发凉。
花船里出现个中年妇女本就是稀奇,刘掌柜和经纪很快就打听到周妈妈是来找花船里的一个做人牙子的常客。
那人牙子常年包着一个叫杜鹃的粉头,做事谈“生意”也从来不避着她。刘掌柜和经纪以谈大生意为由,定了酒席将人牙子灌醉了,对杜鹃施以金银,令她开口。
那杜鹃说周妈妈称自己姓孙,是成都的富贵人家当家主母手下的管家娘子,因主母要偷偷“了结”一个继女,在内宅里下手又不方便,就想寻个机会把继女诱骗出宅子,再和人牙子联手把继女卖得远远的,从此回不了成都。
周妈妈说,只要把事情办成了,不仅不要卖身钱,反而给那人牙子五十两银子!
好狠毒的计策!须知这卖给人牙子比杀了睡莲还要阴毒!杀了睡莲必定会牵扯到官府和继母,睡莲舅家说不定也会上门讨说法,后患无穷。
可若是睡莲被拐卖(八成会卖到烟花地),为了保全名声,颜家和睡莲舅家都会封闭消息,百般遮掩,不会走漏一丝风声!
到时候,即使睡莲有本事找回去,颜家和舅家必定不会认她,反而会亲自动手让睡莲“无声无息”的消失!
这是要自己生不如死啊!颜睡莲双手已经将大红遍地金水草纹衣袖扯得变形了,缓了一会,睡莲强作镇定问道:“有没有打听到他们什么时候动手?”
“说是八月初五,如果不成,就八月十五中秋节晚上。”
睡莲一窒,看来周妈妈早就打算好了:八月初五是亡母的生日,她习惯是要去庙里上香的,因周妈妈是亡母的陪嫁丫头,那一天都是周妈妈陪着去。
至于中秋节,周妈妈和艳儿最近有意无意总是提起中秋节灯会多么热闹,城外锦江里还可以看见各色漂流的灯笼,星星点点,很是漂亮,明年小姐就要回京,这种美景再也看不到了呢……。
陷阱已然设下,磨刀霍霍等着猎物上钩。
投之桃李者,我报以琼瑶。投之鸩酒者,我报以匕首!
“妈妈且附耳过来。”颜睡莲目光冷似冰窟,交代刘妈妈如此这般。
八月初五一早,周妈妈早早来到东篱院,昨天九小姐就吩咐过她,今天带上祭品先去庙里上香,中午吃完素斋,稍作休整后再去亡母坟前祭拜,晚饭前回颜宅。
可是她一进屋,就闻到阵阵药味。
颜睡莲小脸苍白,颜色憔悴,穿着玉白色松江三梭布寝衣,斜躺在床头,新来的大丫鬟采菱端着燕窝粥喂着,睡莲只吃了两口就摇头,似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采菱殷勤劝食:“倒是再吃上一口罢,肚子里垫些东西才好吃药的。”
“哎哟,我的九小姐,你这是怎么了?”周妈妈大惊。
“别一惊一乍的,小心唬着小姐。”采菱狠狠用眼睛夹了一眼周妈妈,“小姐昨晚踢了被子,冻着了,还有些腹泻,连夜请了大夫,大夫说无妨,养一养就好。”
周妈妈脸也白了,仿佛生病的是自己,“这――?那今天还去不去祭拜夫人?”
“自然是要去的。”颜睡莲勉力撑起身体,岂料撑到一半又跌了下去,采菱连忙扶着睡莲,在她身后塞了个十样锦缂丝大引枕。
睡莲继续道:“妈妈是母亲最贴心的人了,就劳烦你替我去庙里和母亲坟头上香祭拜吧。我身子不好,今天就在家里的祠堂里给母亲烧一柱香。”
周妈妈欲再言语,见颜睡莲实在体力不支,也不敢勉强,只得应声退下。
过了五天,睡莲的病就彻底好了,只是刘妈妈不敢让她沾染荤腥,一日三餐尽是些清淡的菜肴。
周妈妈每天都过来瞧睡莲,这一天,睡莲借故打发采菱去库房领一样香墨,房里只剩周妈妈一人。
睡莲急切的问:“东西呢?”
周妈妈从袖子里掏出一个油纸包,睡莲接过了,纸包里面是两个还冒着热气的馅饼。
睡莲有些迟疑,“是王大嫂子铺里买的吧?”
周妈妈陪着笑,“我那里敢欺瞒小主子,您尝尝不就知道了。”
睡莲咬了一口,就再也停不下来,很快就干掉了两个咸香的羊肉酥皮馅饼。
周妈妈飞快拿着笤帚簸箕打扫满地的酥皮碎屑,“可怜见,五天都没有吃荤,这刘妈妈太没眼色,小姐想吃肉,多少都做一些端上来。天天青菜白粥,没病也要馋出病来,吃个羊肉馅饼还偷偷摸摸的……。”
“大夫说最好不要吃荤,刘妈妈怕冲了药性,索性就全素了,也不能怪她的。”颜睡莲用茶水漱口,清理掉最后的痕迹。
睡莲意犹未尽道,“周妈妈,还有五天就是中秋节灯会,听说灯会有好多吃食是以前没见过的?”
周妈妈很兴奋回道:“可不是!荤的素的天上跑的水里游的都有,小姐若是想去,奴婢即使得罪了刘妈妈也要带您去逛上一圈,甭管能不能吃,单是看看就能解馋了!”
睡莲听得两眼直放光,“中秋那天晚上我会早早的结束家宴,采菱和刘妈妈也巴不得早点回锦官驿街的宅子一家团聚。我先是装睡,然后换上衣服悄悄和你从后门出去。”
周妈妈抚掌大笑:“这主意甚好!只是小姐要出门逛街,穿戴不能太好了,免得被熟人认出来。”
睡莲笑道:“这个自然,我换上丫鬟的衣服就是了。”
中秋节。
颜睡莲果真梳着双髻,系着红绸绳,也不戴首饰,穿着青缎比甲,石榴红裙,一双青布方口鞋,鞋面上没有任何绣纹。
朴实素净的穿着,只是在袖里踹了几块碎银子和半吊钱用来买吃食。
周妈妈早在后院等着了,牵着一头温顺的青骡,扶睡莲坐上青骡鞍上,急匆匆的朝集市走去。
街市上人头攒动,灯火通明,颜睡莲一路逛下去,各种小玩意吃食挤满了青骡背上的褡裢。
周妈妈牵着骡子引路,“不用急,慢慢逛,横竖中秋节夜里是不用宵禁的,逛到半夜都不成问题。”
“咦?妈妈这是在往城外走吧?”睡莲突然问道。
周妈妈一手哆嗦,而后笑道:“正是,我带小姐去都江堰上瞧河灯去。”
“好呀。”颜睡莲举着刚买的荷花灯说:“这个是给母亲放的,我们再买一个,替七婶娘给七叔放一个。”
周妈妈松了一口气,“小姐心肠真好。”
颜睡莲不以为意道:“知恩图报嘛,七婶娘对我那么好,这是我应该做的。”
――知恩图报,我母亲对你如此信任,我也给了你无数次机会,你还是要一路走到黑吗?
都江堰在成都城西边,远远就见到广阔的水面上闪烁如星般的河灯,和天上的圆月繁星交相呼应,似乎很难区别那里是水里,那里是天上。
颜睡莲放了两盏河灯,静静的看着河灯随着水波荡出去,渐渐的和其他河灯混在一起。
“妈妈,有些困了,我们回去吧。”颜睡莲定定的看着周妈妈,决定再给周妈妈一次机会。如果周妈妈选择放弃,她会当从来不知道这条毒计。
毕竟,这个女人也帮过自己。如果她的心思没有长歪、如果她心里哪怕是存在一点点对母亲的怀恋和对自己的眷顾、如果……。
“这个――。”周妈妈眼神有些飘突,最后还是说:“那边有一个家卖野菜馄饨的,奴婢吃了几十年的馄饨,竟没有觉得谁家能比得上她家的呢!小姐好容易出来一次,就过去尝几个再回家吧。”
“好。”颜睡莲一副欢心的样子,最后一丝宽容随着河灯飘向了远方。
上了堤岸,周妈妈牵着青骡越走越偏,越走越僻静。
睡莲坐在骡背上打盹,“妈妈,怎么这里都没有人了?”
周妈妈讪笑道:“她家的铺子是偏僻了些,只是酒香不怕巷子深,会吃的人都寻过去吃哩。”
末了,周妈妈在一块巨石前停住,捂着肚子说:“诶哟!奴婢吹了些江风闹肚子,小姐且先等等,奴婢找个地方方便就回来。”
言罢,将牵青骡的绳子牢牢栓在一棵柳树下,突突的跑开了。
半盏茶后,周妈妈躲在密林里,听见一辆马车经过,然后柳树那边灯笼倏然熄灭,随即传来颜睡莲的惊叫声、骡子的嘶叫、和辨认不清的男子叫骂声,喧哗过后,马车重新行驶,黑夜很快恢复了宁静。
又等了一炷香时间,周妈妈这才跑回原地,借着火折子的和月光,看见柳树下面青骡和马的蹄印、各种大小的脚印和车轮印交杂在一起,地上还有一根颜睡莲的红头绳。
周妈妈折一根柳枝将印子扫乱了,又打亮火折子把红头绳烧成灰烬。
青骡受了惊不知去向,不过,这已经不重要的。
重要的是,九小姐被人牙子抓进了马车,连夜登船,如果不出意外,她会被卖到温柔乡里,从小就学如何伺候男人,呵呵,五夫人若是知道了,必会夸自己会办事!
周妈妈在江边盘旋到半夜,寻思船已经走远了,这才慢腾腾的往颜宅方向走去。
谁知远远的就见颜宅方向火光冲天!将天空映的通红!
子龙塘街响起阵阵示警的铜锣声,街坊邻居们纷纷提着水桶去救火!
起火正是颜宅,周妈妈心乱如麻――计划中没有放火这一出啊!,她冲到救火的人群中,打听是那一处着了火。
“呀!是周嫂子!”一个住在外院的颜宅仆妇惊叫道:“快来人啦!找了周嫂子了!你们看到周嫂子的丈夫和女儿没有?!”
一个满脸被烟熏黑的看不清模样的小厮叫道:“她家住的西偏院都快烧塌了!谁知道能不能找到活人!”
此话如晴天霹雳,周妈妈双眼一黑,当即眩晕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