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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辞往昔】
他剑光逼过去,对方抬刀便挡,反手握着刀柄使劲隔开很快又欺身上来,两刃相交,“砰”的一声脆响,一道刺目谎言的光芒骤然闪烁。
宜春郡主和明霜坐在外场观望,两个大户小姐都对剑法刀法一窍不通,看不出他俩这会儿谁占上风,只能伸长脖子干着急。
尽管知道江城功夫好,但当他真上去了,明霜心里却开始慌张起来。
他之前手臂的伤好了么?方才好端端的为何迟疑?难不成是真的打不过?
当下也不在乎他能不能打过了,只盼着人没事就好。
转眼两人已拆了数招,似乎是难分高下,那刀剑颤动着,嗡嗡有声。左听云知晓自己功夫不如他,于是连攻五招逼近他身侧,一面施劲,一面朝他冷讽:“想不到数年不见,你这剑法越发厉害了。听说严涛买了你,你跟着他杀了不少人吧?”
江城波澜不惊地接下这招,气息同他相比要平静得多。
见他不说话,左听云咬咬牙,举刀接招,继续道:“哼,不出声么?想不到江大人也有今天,曾经你何等威风,眼下却跟着个女人做侍卫,若让你手下的人看见了,真不知他们会有怎样的表情。”
他动作微不可见地顿了一顿,左听云看准时机,飞腿猛踢向他脖颈,幸而江城眼疾手快抬手挡住。
“你那时不是要军法处置我么?”他不依不饶,手上不停攻向他要害,“这笔账我可等了好久了!”
“你而今还是戴罪之身吧?那位瘸子小姐知道么?你说倘若我告诉了她,明家还会不会留你?”
江城眸色一凛,目光斗然转变,凌厉之极,连刺四招,剑势奇急,左听云全然没料到他会突然发狠,一时招架不住。
“你就这么想留在明家?”他边躲闪边出声,欲扰乱他心神。
“还是说你心甘情愿跟着那个女人?”
“她应该许了你不少好处吧?”
左听云笑得很暧昧:“莫非你是对她……”
话没说出话,江城一脚猛踹他小腹,大刀瞬间脱手,左听云向后仰跌出去,重重摔在地上。他像是怒不可遏,长剑紧攥在手,作势就要刺穿他咽喉。
“江城!”
她的声音在远处蓦地响起,江城动作一滞,神情冷漠地盯着面前的人,挽了个剑花,收入鞘中。
明霜慢悠悠地到他跟前,笑盈盈道:“比武切磋点到为止,可别伤了人啊。”
他不咸不淡地拱手说了声是,随后俯身下去拉了左听云一把,垂头的一瞬间覆在他耳畔冷声道:“你大可去试试,看我杀不杀得了你。”
说完,江城拉他起身,非常友好地给他拍了拍裤腿上的灰尘,淡淡一笑:“承让了。”
这样笑里藏刀的神色,五年前的他绝对没有的,左听云被盯得背脊发凉,半晌才举刀回礼。
宜春郡主却感到很失望,噘着嘴走过来,颇觉不甘:“想不到还是你家的侍卫更胜一筹,哎,我输得心服口服,这回踢馆子可算丢人了。”
明霜摇头微笑:“哪儿话,分明是左侍卫让着小江的,我还不知道么?他能有几斤几两呀。”
这句客套话虽一听就知道是假的,宜春郡主还是觉得很受安慰,遂把比武的事放到了一边,高高兴兴地和她下了几盘棋,直到晚上开席,她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冬季天黑得早,明霜在院门边目送宜春郡主。
“这里风大。”江城垂眸看她,“小姐先回房吧。”
明霜注视着前面,语气淡淡的,“都指挥使是个多大的官儿啊?”
他险些没被口水呛到,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也不在意,漫不经心继续发问,“真不知五年前都出了些什么事。”
“……”
“想不到左侍卫还是你的旧友啊。”
江城哑口无言,迟疑半晌,决定打死装作不知道:“属下……并不认识他,不知小姐说的是什么意思。”
明霜抱着汤婆子捂了一阵,转过头来朝他笑了笑。
进屋,关门,关窗,拉帘子,这个阵势一看就是要审人了,只是杏遥没料到这回明霜连她和姚嬷嬷也避着,房内只留了江城和她两个人。
孤灯明灭不定,明霜悠悠在桌边品茶,吃了差不多有半盏,才抬起头来道:“你的身份,我要是问你,你肯说么?”
他是个藏得很深的人,言行又谨慎小心,所以她特地屏退左右。饶是如此,明霜却也没有把握他会否和自己摊牌,毕竟这个人,从不肯和人交心啊……
“三衙副都指挥使。”
就在她出神之际,他忽然开了口,垂着眼睑,嗓音略轻,“都是五年前的事了。”
三衙掌管禁军,副都指挥也算是军中不小的官职了,五年前么……那时他还未及弱冠,年纪轻轻的。不知是不是听他语气有些平静得异样,明霜不自觉心疼起来:“那……后来呢?”
“后来……陆朝弹劾右丞相,想取而代之,父亲曾是朝中参知政事,因为王丞相上书谏言而得罪了他,一并被发配到西宁州。我也因此受到牵连。”他拧着眉,顿了一下,“革职之后就进了安武坊……如左听云所言,目下的确是,戴罪之身。”
既是发配那想必被抄了家,哪怕他官职再高,一旦定罪那么或杀或卖皆不由己。安武坊鱼龙混杂,他在那种地方待过,应该也吃了不少苦吧?
明霜同情地看着他:“那个姓左的从前和你认识?”
江城嗯了一声,“是我军中之人,曾经违抗军令,我罚过他。”
“真是个小人,虎落平阳被犬欺。”她轻哼,语气像是给他打抱不平。
江城倒愣了一愣,试探性的问道:“小姐……不嫌我是这样的出身么?”
“嫌你作甚么?”明霜觉得奇怪,反而与有荣焉地笑道,“我们家小江还做过大官儿呢,多神气啊!”她伸手过去,轻轻在他脸上捏了捏。
他闻言莫名地松了口气,也随着她微微一笑。
“这么说,小婉他们一家的来历,也不寻常么?”
“高先生原是我家中管事,早些年成了亲就出来自己做生意了。”他回答,“事发那段时间里,我也受了他不少照顾。”
“原来是这样……”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受人恩惠,涌泉相报,做得好。”
“你放心,我不会告诉旁人的。”明霜很是仗义地拍胸脯保证,“这么重要的事你都肯告诉我,小姐定会给你保密的。”
江城失笑。若是不信她,他也不会说了。
见他在笑,明霜倒有几分不乐意了,“怎么?你不信?来拉钩,骗你我是小狗儿。”
多大的人了,还有这么孩子气的举动。他无奈一笑,仍将小指递过去,两指一勾,烛光照着影子在墙壁上,仿若扣环一般,心心相印。
明府的酒宴一直热闹到戌时才散,前门停满了各色马车。宜春郡主走得早,婢子正准备扶她上去,身后却忽听得有人唤她小名。
宜春郡主停下来张望,黑灯瞎火的,那石狮子旁似乎站了个人,身形清瘦,长袍飘飘,仿若修竹之风。
她瞧不真切,等走近了才恍然道:“哟,是你啊。”
乔清池温然含笑,弯腰作揖:“参见郡主。”
“得了吧,你我什么关系还来这些虚礼。”宜春郡主摆了摆手,“你家里怎么样了?听说陆大人那边没少为难,是真的么?”
他似乎不愿提,含糊了几句过去。
“清池有件事,可能要劳烦郡主帮个小忙。”
“嗯?何事?”
*
转眼就到了十一月,明锦出嫁的那些琐碎礼数也已近结束,很快府里又就开始张罗着给明绣寻门好亲事。
过了今年明霜就是二九的年纪,按理说她才应该是考虑婚嫁的那个,然而京城里并无一人前来说媒。前院给明绣提亲的人络绎不绝,后院的下人们见了明霜却缄口不言,生怕惹她伤心。
好在她看得开,似乎不在意这些,整日里还是窝在自己的小院中忙着绸缎铺的事情。经历了张毅的风波,明霜算是吃一堑长一智,再不敢与人合伙了,只安安分分经营那一个店。到如今做了大半年的生意,银子也攒得够多了,她一直在看界身巷的铺面,想寻个合适的买下来。
立冬过后,不久便是冬至,在汴京人们将这个节看得同过年一样重要,祭祀先祖,置办新衣,庆贺宾客往来,很是热闹。
和明家人过冬至,明霜觉得难熬又无趣,午饭吃完便借口说身体不适,早早的遁了。有一阵子没有出门,她想趁此去铺子里看看高小婉父女俩,顺便吃顿饺子。
北方的天气干冷干冷的,时常下雨落雪,明霜久居江南,没见过雪,坐在门外观赏,觉得稀奇。
“这大冷天的,您在这儿吹风干嘛啊。”杏遥抱着斗篷出来,赶紧给她披上,“等暖和些再去不成么?仔细冻病了怎么办?”说完又去吩咐江城,“手炉和汤婆子我一样备了一个放在车上,你可千万让小姐冷着了。”
他点头说好。
“习惯了也没觉得有多冷了。”明霜喝着热气冲她笑,“你真不跟着我去么?”
杏遥给她系好带子,结结实实拿斗篷裹严实了,叹气道,“人都回去过节了,我若再走,这院子里成什么样儿了?”
她不放心地又拉着江城叮嘱了一通,忽然悄声道:“可莫要让小姐喝酒,她酒品很不好的。”
“嗯。”
“马车在角门口停着。”杏遥把明霜往他跟前一推,“人我就交给你了,你可要好好照顾她。”
【数斗酒】
沿后街摇摇晃晃行驶,她坐在车里,悄悄掀起帘子往外看,满街人来人往,箫鼓喧空,极是繁华。车旁,江城提剑跟从,大约是过节的缘故,也换了身新的衫子,墨灰色,样式简单,却衬得人愈发俊逸。清眸静水,剑眉清朗,往街上一走,回头的尽是年轻小姑娘。
他也该找个媳妇照顾自己了,想到这里,明霜把帘子放下,捂着手炉一径发呆。
由于冬至,绸缎铺早早关门打烊。赵良玉翻着账本给她细说这月的收益。
“气候一冷,这凤尾锦是卖得最好的,半个月就空仓了。侍郎家的小姐还来预定了两匹,等节一完了,咱们就赶着做。”
“至于皓纱么就积了货,连宫里做绢花都不爱用,堆着十几二十匹呢,您看怎么办好?”
明霜略翻了几页,思忖道:“暗花纱咱们就不织了,大户人家的姑娘已经不爱这个,说是穿着太硌,这样……回头你支个人到我这儿来领花样子,把皓纱的提花改一改,咱们等春天卖。”
“诶。”
正说着,后院里哒哒哒跑过来一个人,一头扎进她怀里。明霜先是一怔,随即抱住她,眉开眼笑,“小婉!”
这丫头长个子了,坐在膝盖上沉甸甸的。
“呀,换新衣裳啦。”明霜搂着她上下打量,“真好看,像个……像个小猫儿!”
莫名其妙想出来一个形容之物,好在高小婉没去细究,张开手臂,满眼高兴,“是大伯找人给我做的!”
她叫赵良玉大伯。
赵掌柜边笑边解释,“前儿给我闺女做裙子,那丫头人小,料子还剩了大半,就留着也给小婉裁了件。”
“咱们店里的风荷缎?”明霜牵着她转圈儿,“给小姑娘做衣服正好,水灵灵的。”
她是个好脾气的人,高小婉娘死得早,故而格外喜欢她,赖在怀里不住撒娇。
“小婉。”高恕远远见了,把手里的活儿停了赶紧喝道,“还不下来,怎么对小姐这么没规矩?成何体统!”
她只好蔫头耷脑地走回去。
“没事的。”明霜靠在椅子上笑,“小孩子么,爱玩是天性,你别老凶她了。”
高恕只好笑着点头。
有了靠山在场,高小婉有恃无恐,从自己爹身边躲过去,又蹦蹦跳跳去找江城了。
她对他的恐惧不似之前那么严重,不知是不是被那个木雕收买了,眼下竟能敞开心同他说话玩闹。
“举高高好不好?”高小婉把手递过去,江城淡淡一笑俯身抱她起来,嚯的往空中一荡,随后又稳稳当当地接住她。
跟他在一起有安全感,饶是抛得再高也不担心会摔到地上去,腾飞的感觉像是荡秋千,高小婉玩得开心,咯咯直笑。
“小婉,别玩了,快去厨房帮帮你婶子的忙。”
“来了。”
江城一放下她,后者撒腿就往庖厨里跑,大过节的气氛好,眼睛都笑得眯成了一条缝。
明霜很羡慕这样的小娃娃,半点心事也没有,天真得如同白纸一样。
“小姐。”江城走到她跟前,“冷不冷?可要加件衫子?”
她支着下巴看他,笑吟吟的摇头,隔了一会儿,忽然把伸出两手来,毫无征兆的开口:
“我也想玩那个。”
他呆了呆,半晌没反应过来。
“这……这恐怕不好。”
“有什么不好?小婉玩得我就玩不得?”她说话一向不讲道理,拉着他衣袖直到快把他衫子拽下来,江城才没奈何地俯身去抱她。
“啊哟,小姐小姐……您、您这可要当心啊!”赵良玉和高恕看得心惊肉跳,连忙上前来,又不好出手去扶她,只能站着干着急。
明霜笑得随意,“没事的,小江抱得动我。”
她穿得厚实,虽说比之前稍有些分量,但也并不算重,江城说了声扶稳,手臂一送将便她抛到半空。
明霜只觉身下一轻,眼前的景物飞快向下坠,微微炫目。风从脸上刮过,她不由笑道:
“不够高,你再高一些。”
他胳膊很有力,大约也是极其小心,每回接住她之后要停个片刻才会再抛上去。
赵良玉两个人在旁目不转睛,随着江城的动作,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儿,满手都是冷汗。都没见过这样的小姐,真疯起来像个孩子,这要是给摔下来,他们还不得去跟着陪葬啊!
地上积着薄雪,满院子欢声笑语,铺子里做事的伙计皆好奇地探头来瞧。淡淡的阳光倾洒而下,他们俩这样……乍一看去似乎以为在打情骂俏,郎才女貌的一对很容易让旁人误会。
赵良玉和高恕越瞧越不对劲,各自相视一眼,抿抿嘴不说话。
晚上在堂屋里置办好了酒菜,江城原以为她会回去用饭,不承想明霜却说什么也要留下吃一顿。
“真不回去么?”
“好好的干嘛回去?又不是没饭吃。”
赵良玉感到惶恐:“咱们这儿粗茶淡饭的,菜都不精致,怠慢了小姐可怎么好!”
她笑道:“山珍海味吃惯了,偶尔也想尝尝粗茶淡饭,行了,我主意已定,再说下去我只当你们是要赶我走了。”
早知道就该多买些好菜的,虽说满桌都是鸡鸭鱼肉,但到底做得普通。赵良玉没办法,请她上座,又悄悄唤伙计去樊楼买几碟可口的点心。
眼见高家和赵家几个人都巴巴儿地站着,明霜感到好笑,也没动筷子,“你们都坐,别拘着自己,不然我该不好意思了。”
知道她好性子,底下一干人又客套了一番,这才挨个落座。
明霜亲手给高小婉夹了个鸡腿放到她碗里,回头见江城还立在那儿,便笑道:“干嘛?你要当门神吗?”
还没等他开口,明霜就拽了他在旁边坐下,转过眼去问高小婉:“哥哥平时喜欢吃什么?”
后者啃着鸡腿回答:“什么都喜欢。”
“这么随便啊。”她摇头笑,思索了一会儿,夹了条鱼放到他盘里,“小姐赏你的,必须吃完。”
她从府里出来就彻底没了规矩,什么礼节什么尊卑全然不顾,有时候真觉得她不像个大家小姐……
江城取了筷子在手,暗自失笑。
起初众人还显得很拘束,但见明霜毫无架子,再加上几杯热酒下肚,就都放开了,你一杯我一杯,喝得甚是痛快。这其中最高兴的还属赵良玉,今年他跟着明霜赚了不少钱,眼看一个要倒的铺子枯木逢春,别提多欣慰了,一连和伙计们灌了两三壶,酒劲儿一上来,提着坛子和酒杯绕到明霜跟前。
“大小姐,我不管你是不是明家的二小姐,在我老赵心里,您就是程家的大小姐!”她母亲姓程,眼看赵良玉这是说胡话了,明霜只是微笑。
“我老赵今儿一定要敬您一杯!”他晃悠悠把杯子满上,“这是庆功酒,您可不能推辞!”
“好。”她听着有道理,正要去拿,江城却忽然拦住她,“小姐,您酒量不好,还是别喝了。”
“诶——”赵良玉把他挥开,“江侍卫你这就太小心了,不过一杯酒,不妨事,不妨事的。”
一手被赵良玉拉着,一手被高小婉架着,他没办法。
明霜是个自以为自己酒量很好的人,豪气干云地仰头一饮而尽。
“好,好,好!”赵良玉也喝完,忙不迭就开始给她斟第二杯。这是生意人的老毛病,习惯性劝酒,不喝个一壶半坛决不罢休。
明霜不善饮酒,三杯下去脸上就开始发红,艳得快要滴出水来,眸子里全是醉意。江城着实看不下去了,顺手把她酒杯拿开,柔声道:“姑娘家莫喝那么多酒,对身子不好。”
闻言,明霜柔顺地点点头,难得一句话也没说。
他于是起身取了空碗,兀自满上,朝赵良玉敬了敬,“小姐不胜酒力,赵掌柜若想喝,不如江城代饮。”
赵良玉喝高了,一看,这年轻后生要和自己拼酒?可以啊!
当即也换了个大碗来,袖子一挽就开始对饮。
席上众人见这边拼得不相上下也都过来瞧热闹,席上的气氛顿时就被炒热了。赵良玉算是商场老手,喝个三四坛不成问题,只是想不到这江城也那么能喝,五六坛下来,老赵口齿都不利索了,他还一副淡然模样。
明霜早醉得稀里糊涂,拖着腮勉强撑起眼皮看他,柔和的灯烛中,酒水顺着他咽喉滚到衣襟上,她双目迷离地望了好一会儿,才朦朦胧胧地睡去。
拼酒拼到最后,赵良玉是给人抬着出去的,江城今日也喝了不少,但尚未吃醉,他还得送明霜回家,总不能把自己灌倒了。
院外天色已黑,时近戌时,他赶紧吩咐高恕准备好车马,抱着明霜上去,一路快马加鞭往回赶。
披着月色,街市两旁灯烛万盏,水饺的香气从四面八方涌上来,他靠在车外,偏头看着城中的繁华绮丽。
这是一座披着锦衣的荒城,从外面看光鲜亮丽,然而禁中早在五年前就已沦为废墟。一个贪图享乐的上位者,一个别有用心的佞臣,真不知汴京还能支撑多久……
【梦旧游】
车子在角门边停下,灯笼光线暗淡,江城在帘外唤了明霜几声,车内却无人应答。他轻轻打起帘子,颔首就看见她捧着手炉,歪头在软枕上睡得正熟。
他只好低头进去,蹲在她身侧轻唤:“小姐?小姐……到家了。”
明霜醉得厉害,连眼皮也没力气抬,含糊不清地不知嘀咕着什么。
江城没办法,伸手从她发丝间穿过,打算抱她起来,迷迷糊糊之间,明霜睁开眼,一见是他,便顺势把头靠在他肩上,揽着腰就睡。
四周充溢着酒香,不浓不淡的,很好闻,窗前的灯光透进来,她双颊泛着淡淡的桃红,温热的吐息喷在耳畔,弄得江城又酥又痒。不知是不是席间吃了酒,他此时定力大减,脑中乱糟糟的一团,连胳膊都有些发抖。
隔着一条街,热闹的炮仗声突然响起,继而很快的,四面八方都跟着高亢,但这条街上却很安静,那些喧嚣仿佛远在千里之遥,这一瞬间世界万物都成了背景。
他眼睑轻颤,握住她纤细的手腕,垂眸渐渐俯下身去……
砰然一声,焰火在头顶炸开,五彩斑斓。
睡梦中,明霜觉得唇上柔软冰凉,燥热的脸颊似有微风吹过,清凉舒适,她不自觉叹了一声,越睡越沉……
院子里,杏遥正踮脚探头张望,远处的鞭炮声已经平息,垂花门里小厮在前面打灯笼,江城正抱着明霜往这边走,她赶紧招呼未晚几人,提着裙摆迎上去。
“怎么喝酒了?走前不是还嘱咐你别让她吃酒的么!”
他轻描淡写:“赵掌柜敬酒,挡不住就吃了一杯。”
“一杯还好,没出什么事儿吧……”两个婆子从他手里接过来,杏遥拿帕子给明霜擦了擦嘴角,余光忽然瞥到他。
“诶?你的脸怎么也这么红?”
江城下意识用手抚了抚,遮掩似的别开:“可能是……喝了些酒。”
“连你也喝酒去了?”杏遥并没在意,只横了他一眼,“你们这些男人做事就是不让人放心,往后我再也不把小姐交给你了!”
他没说话,大约是默认了。
这会儿杏遥也顾不得兴师问罪,一面找人去熬醒酒汤,一面把明霜扶上床,如此折腾了许久,直到见屋里灯灭,江城方回自己住处休息。
次晨,日上三竿明霜才醒过来,厚重的被衾压得她喘不过气,加上昨天喝了酒,这一睡简直热得人快起火了。
“哎哟,可算是醒了。”杏遥端着铜盆在床头放下,“再不醒,我都担心是不是那酒出了问题。”
明霜掀开被子坐起身,迷迷瞪瞪地由她给擦脸,“我昨天又醉了?”
“可不是么?您说您也是的,不会喝酒还逞什么能呢?”
昨晚上过得很恍惚,许多事情都没印象了,她呆呆地漱了口,许是睡意还没过去,目光怔怔的,忽然开口问她:“是谁送我回来的?”
“还能有谁啊。”杏遥捧着唾盂转身,“跟着您出去的只有江侍卫,自然是他送您回来的了。”
明霜“哦”了一声,若有所思地颔了颔首。
冬至后不久,绸缎铺在界身巷的店面就被她买了下来,整一个月的时间修整,装潢,打点伙计,等明霜忙完这一阵,正月也就快到了。一出门各处都是过年的喜气,从马行街到城南一带,皆搭设彩棚,小贩沿街叫卖,百姓相互庆贺,连明府里也是焕然一新,色彩鲜艳。
听说夜市上的花灯已经摆了出来,一到晚间亮如白昼,还有表演百戏的各色人物,明霜在房内坐不住,想去瞧瞧,可叶夫人偏有别的安排不让出门,她只好在屋里糊灯笼玩。
“小姐,这是大小姐打发人来送您的花儿,听说是圣上赏的,大小姐特意留了三支给您。”姚嬷嬷开了小锦匣给她瞧。明霜把活儿放下,探头一瞅,原来是拿绢纱扎的,巧的是这纱还是她铺子里卖出去的呢。
她一看就笑了,“三小姐那儿有么?”
“有,不过只两支。”
“行,那你收好。”
明锦应该是想宽慰她吧,毕竟在众人眼里她个注定嫁不出去的人。原本感到有什么,不过老这样被同情,明霜反倒不乐意,灯笼糊了一半就扔了。
“不好玩,出去走走。”
闻言,杏遥赶紧丢下针线来推她。晚上又下了雪,婆子们才把地扫干净,角落里堆得山一样高,白雪皑皑。
她眯起眼睛,高墙树下站了两个人,因为天冷他加了件披风在身上,整个人显得十分英武,似乎能想象多年前他在校场上训练兵马的样子。
难怪他的背脊时常挺得那么直啊……
江城跟前立着的还是上回送荷包那个小丫鬟,垂着脑袋,模样小巧玲珑,只是这次没送荷包了,掌心握着一枚剑穗,很紧张的样子,都不敢抬头去看他。
知道男人家收荷包不大好,于是改做剑穗了?明霜撑着下巴,好奇地等看他的反应,心想他这回该收下了吧?哪有人拒绝姑娘两回的,也太不怜香惜玉了。
殊不料江城静静盯着她瞧了片刻,仍旧摇头。
站得远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反正那丫头哭着跑开了,怪可怜的……
明霜忽然莫名松了口气,嘴角微不可见地蕴笑。
“咦,是江侍卫呀?”杏遥后知后觉发现,“小姐要去打招呼么?”
“不了。”她伸手摆弄一朵长得低矮的腊梅,“别处逛逛去。”
寒冬腊月里,唯有梅花是开得最好的,可惜她院子中的梅花种得少,想看还得到明绣所住的小苑附近打转。她这个人不太好相处,最近又被亲事搞得心情烦躁,明霜本不欲来招惹麻烦,不承想刚刚路过就听见明绣扯着嗓子在教训下人。
“死丫头,我这么多年白养你了?眼皮子浅成这样!你可是一两银子的月钱,我亏待你了么?偷东西竟还偷到我房里来了!?”
从门里望进去,她气得直跺脚,连斗篷也没披,站在冰天雪地中火冒三丈地拿手指往丫头脑门儿一阵乱戳。
“说话呀?你哑巴了?谁给你胆子动手的?缺钱缺疯了吗?针线活儿做的不怎么样,偷鸡摸狗的事儿倒是做得滴水不漏啊?”明绣冷笑,“要不是今儿被我瞧见了那个耳饰,你还打算偷多少!”
看她恼得不轻,底下的丫头们忙叫她喜怒,“小姐,当心气坏了身子……”
“呸,你们少在这儿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别以为我不知道,在场的都有份!今天我逮到只鸡,就不跟你们计较了。”明绣把袖子一挽,摊开手,“取板子过来,我非把她这手打烂不可!”
这情况若发展下去,倘使出了人命可就不好了,明霜让杏遥推着她进园子,淡笑道:“大过节的,妹妹何必这样大动干戈。小丫头服侍不好,赶出去就是了,干什么打打杀杀的,不觉得看了瘆的慌么?”
明霜从不到她这儿来,眼下着实是个稀客,明绣怔了一会儿,冷眼哼道:“是什么风把姐姐吹来了?您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
她笑容未改:“北风吹的。”走到廊下,一干下人哆哆嗦嗦给她见礼。
“怎么?是上回金步摇的事?”
知道她是来看热闹的,明绣把板子一丢,瞪着那跪在雪地里的丫头,颇有些不服气:“哼,是她拿的,这小贱人无法无天了,在我眼皮底下动手动脚。领出去,我看着心烦!”
说完,又不情不愿地冲明霜草草施礼,“那天是我冤枉了你的人,在这儿赔个不是了。”
还没等明霜开口,她又转过身风风火火地走到屋里,捯饬半天捧了个锦盒出来,塞到杏遥手上。
“大姐姐送的绢花,颜色太素,我带着没你好看。”她瘪瘪嘴,“就当是赔礼了。”
这一番举动倒让明霜吃了一惊,真怀疑这花里会不会淬了毒,她颔首和杏遥面面相觑,随后才试探性地笑笑:“妹妹太客气了……”
“你不用跟我客套,我早就说了,咱们俩都是庶出,犯不着防我防得那么厉害。”明绣抱着胳膊别过脸,“我这个人恩怨分明,才不会像那谁一样背地里耍阴招。”
明霜听她这话似乎话里有话,微微颦眉往去,明绣却哼了一声,抬脚回房去了。
“三小姐摆明是不喜欢大小姐送的花儿,还说什么赔罪,不过是找的借口罢了。”杏遥推着她往回走,顺手打开那盒子摆弄,“咱们也没穷到要捡别人不要的啊。”
明霜捂着汤婆子没说话,兀自盯着虚里出神,似乎有心事。
“小姐?”见她神色不对劲,杏遥歪头过来问,“怎么啦?”
“没什么……”明霜琢磨着说道,“你不觉得明绣那番话有点蹊跷么?”
她想了半天也没明白:“是什么话?”
“听她的那个口气,当日推我下水,不像是她做的。”她摩挲着轮椅的扶手,“可是当日在凉亭子里和郡主下棋时,明锦也说过同样的话……”
“莫非……她们这是互相抵赖?”
“不,看着不像。”明霜摇了摇头,眉头越皱越紧,“我在想,会不会害我之人,不是她们两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