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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绿央四年来第一次出桃源。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她还是给自己化了形,穿的是溪山之前给她的那身衣裳。
刚出来时,她回到无间崖,瞧着熟悉又陌生。遍地是她走的时候长出来的青绿,只是不知道何时无间崖多了一棵高大的珏树。
看到这棵珏树,绿央想起自己走时小珏已经快要化形了,不知现在是如何模样。不免又心中懊悔,当初没有安顿好小珏再走。
望着顶上覆雪的藏青山,绿央本来想先去藏青山背面看看桑桑,再寻丹鸟。可已经过去了七年之久,她也不知道桑桑在何处,又该从何处寻起。
没办法,果然还是得回趟烬微山。左右这么些年过去,自己化了形装作新入门的弟子,随便找个人问问应该也是可以的。
如此想着,她便御风而起,朝烬微山的方向去了。将无形的风凝于脚下,揉成一团云雾,绿央的失重之感便少了许多。这法子还是溪山教她的。
等到了烬微山重烬门地界,从空中俯瞰下去,绿央还是有些震惊。
此时外界正是秋日,烬微山上上下下都是青黄两色交叠,一派浓墨重彩的绚丽景色。偏生重烬门范围的半山腰往上,却是有一半都是焦黑,烧灼的痕迹甚为明显。
仿佛一张用色大胆的秋景图,自中间被烧了个大窟窿。
绿央心中想:“我走时明明都修复好了才对,为何会这样?难道我当时灵力不济,御灵也没能到了这里?”
怀着这样的疑惑,绿央重新踏上了重烬门的石板路。时隔多年,这里布局未改,绿央生出一种故地重游的怅然之感。
宗内走动的弟子并不多,刚过了重烬门的收徒大典,偶尔碰见几个人,瞧着绿央的生面孔互相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
不知不觉间,绿央走到了重烬门后头的那片竹林。到了秋日,竹叶还能如此青翠,想必是有人特意用灵力维护过的。
绿央想起七年前就是在这里,师叔跟自己说要乖乖听话,等他带自己离开。
但……
此番前来,自己一定要好好跟师叔道个歉,带师叔回桃源去。
正这样暗自思忖着,自竹林深处传来阵阵箫声,乐章顺着竹叶轻盈地跳到绿央耳朵里。绿央眼睛一亮,顺着那乐声,往里走去。
一白衣青年,正闭眼站在一块巨石之上,临溪而奏。风扬起他竹绿的发冠尾带,翻飞出两道漂亮的弧度。
不自禁地,绿央拔出腰间的黑箫,顺着那箫声,与之合奏起来。
突然加入的乐声,让青年睁开眼,往来源处看去,吹奏却并未停止。
一曲毕,青年轻盈地跳下石头,走到绿央跟前,拱手行了一礼。
绿央回了一礼,道:“如松师兄箫艺精绝,在下一时没忍住,扰了师兄雅兴,还望莫要怪罪。”
萧柏神情一怔,随即恢复正常,道:“言重了。姑娘箫声不在鄙人之下,谈何打扰。能与姑娘合奏,是鄙人之幸事。”
绿央浅浅一笑,萧柏又道:“听姑娘叫我师兄,又有些面生,可是新入门弟子?”
绿央道:“正是。在下梦鱼,刚入学不熟悉宗门,今日不甚迷了路。师兄可愿引我一程?”
萧柏点点头,收了玉箫在身后。
绿央笑了笑,做了个请的姿势,萧柏两步越过她,走在前头引路。
两人在竹林行了几步,绿央正想着要找个借口询问他关于师叔的事。前面的人却突然开口了。
“梦鱼,你怎知我字为何?”
绿央站住不动了,心想:“糟糕,刚才脱口而出就叫了。”
萧柏也停下了脚步,但并未回头而是继续道:“你我初次相见,你是如何得知?”
“额……前几日听其他师姐提过,是梦鱼唐突了,师兄莫……”
绿央结结巴巴地解释,但一句话未完,萧柏突然转过了身,看着她。
“师妹,这七年过得可好?”
绿央愣了一瞬,随即恢复了笑脸,如常道:“不愧是如松师兄,看来我这化形的本事确实不怎么好。”
萧如松道:“非是师妹化形技艺不精。我这眼睛看不出,但耳朵却是听得见的。七年不见,师妹箫声精妙一如当年。这声如松师兄,亦恍若昨日。”
绿央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道:“师兄惯会取笑,我这箫也是前几日才捡起,哪里谈得上精妙。”
“我听着并未觉得有差。”萧如松也笑了,他与七年前相比,没有什么变化,笑起来还是如春和煦。他继续道:“师妹还未答,这七年过得可好?”
绿央转了个圈,淡金的纱裙如鱼鳞一般闪出细碎的光泽,道:“师兄觉得呢?”
“甚好,如此我便放心了。”
没有了假装迷路这一层,两人便也不着急出去了。
萧如松并未追问她如何在无间活下来,也没再问这七年的事情。两人只在竹林里散步说话。
绿央问:“如松师兄,我师叔……重竹师尊现在如何了?”
萧如松脚步微顿,道:“重竹师尊,如今在蓬莱。”
“蓬莱?”绿央心中疑惑更甚,道,“怎么会在蓬莱……”
不过既然在蓬莱,想来师叔应该无恙。于是她又道:“那这烬微山和宗门又是怎么回事,我记得当时我应该……”
萧如松手拂过一片竹叶,道:“也与蓬莱有关。”
“啊?”
“当年师妹坠落无间,重竹师尊闭关刚出便奔赴蓬莱。隔了三日,蓬莱两位宗主带一弟子前来宗门,问宗主讨要女儿。后来……”
绿央清楚,她的两位爹怎么可能讨得到,彼时的所有人都以为她在无间崖底魂消身死了。
萧如松顿了一下,继续道:“后来宗主提出多个补救之策,被蓬莱那两位前辈悉数驳回。二位前辈临走前,烧了烬微山大半个山头,直言‘我女儿的灵力,你们也配坐享’。此后每年到你坠崖那天,便会再来烧一遍。也就变成了如今师妹看到的样子了。”
绿央觉得好笑,这确实是她两个爹干得出来的事。她也确实笑了,惹得萧如松也笑了起来。
“两位前辈确实是真性情。”
两人笑一阵,萧如松又问:“师妹这次来,是想做什么?”
绿央思考了一番,挑能讲的讲了。萧如松听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也是,师妹也该为自己想想了。做个了断也罢,可要师兄作陪?”
“师兄宗门事宜可忙得过来,怎的有时间陪我?”
萧如松笑笑,云淡风轻道:“我早已不管宗内事务,风羲打理得很好。这两年她并了雍州的仙门,自己做了宗主。如今雍州也算是在重烬门掌辖范围内了。”
听到这个名字,绿央面上不好看了,道:“师兄……”
萧如松停下来,道:“无碍,我本也打算今年就退宗下山的。现下不过提前了一些,就当游山玩水了。不知道师妹是否嫌弃。”
“怎么会嫌弃。外界的事我已脱离太久,如今有师兄在,那真是再好不过!”
两人恢复明朗的心情,信步走出了竹林。
重风如今不在宗内,说是修为到了要紧的时候,需得外出寻个福地闭关,便提了几个年龄稍长、修为甚好的人做主事,宗内倒是一派祥和。可见这几年风羲确实如萧柏所说,上下打理得很好。
商定好了休息一晚明日再动身,萧如松便给绿央寻了个空出来的寝室,一路上碰到认识的弟子,也只说是绿央是此批新入门的弟子,倒没人起怀疑。
在寝室歇息片刻,绿央分别给师父和溪山传了信,等了两个时辰也未等到回信。绿央心底正暗自不开心,萧柏敲门进来,打断了她的思绪。
萧如松将盛了简单饭菜和一壶酒的托盘放到桌上,两人相对而坐,又商量起明日的安排。
“师兄可知我从前的同屋桑桑,就是一只灵鹿,她如今在何处?还有我师妹……”
萧如松自是知道的,当时绿央走后,他便格外照顾时祺和桑桑。于是他道:“师妹莫急,她二人如今都很好。桑桑修习期满就回了藏青山高原。藏青山与烬微山相邻,明日我们可先行前往。至于时祺,她也很好,不过我想师妹还是亲自去瞧一瞧吧。”
绿央原本是有些害怕去见时祺的,她不想再让自己勾起念安的情绪和不好回忆,人家安安生生地过着,自己突然出现算怎么回事。
但听得萧如松这样讲,她还是想去看一看,哪怕远远地看一看,确认对方过得好就行了。
于是她点点头,道:“也好。”
两人又对饮了一会儿,萧如松让绿央安心歇息,自己便又带着托盘走了。
萧如松走了没多久,绿央同时收到了鹤玄和溪山的回信。
“念卿卿安,待卿归。”这是溪山的。
“万事当心,尽早归。”这是鹤玄的。
绿央揣着双份的开心,心满意足地睡下了。
第二日卯时,两人便动身往藏青山而去。
藏青山山脉延绵,将其中的藏青高原团团包裹,山顶终年积雪,为层云覆盖。藏青高原开阔平坦,除了没有鲜美牧草,其辽阔比之雍州以北的草原有过之无不及。因为地理原因,此间昼夜温差极大,早晚冻如数九寒天,午时又炎热如夏。
所以进入藏青高原之前,绿央听了萧如松的话,还是给自己加了个袍子。
藏青山环绕的藏青高原并不归于任何一个仙门管辖,人妖混居数百年也相当清净和平。想来是因为此地本就纯净,又因位置偏远、气候不好,远离了尘世纷扰,是真正的人间“桃源”。
跟着萧如松找到桑桑家的时候,绿央站在门口深呼吸了好几口冷冽的空气。
那是个还算大的院子,由土筑成的院墙涂成了鲜艳又不艳俗的朱砂红。
桑桑正在院内哄坐在小木椅上的小孩儿,她脑后两根粗长的辫子,缀有琥珀小珠;品蓝的厚长袍袖口缀了十字花纹,系在腰间;上身的长袖薄衣如山上雪一般白。
绿央站在院门外不敢动了。
还是萧如松轻轻叩了两下门,领着人往里走。
桑桑听到声音回过头,看到萧如松又惊又喜,一边抱孩子,一边说:“萧师兄,你怎么来了。”
“路过,顺道来看看桑桑你。”
等到两人进了屋,桑桑才看清站在萧如松身后的人。
见此女子着一身漂亮的衣衫,偏生披袍跟这一身衣服不太搭。额间一点翠绿的叶纹衬得脸蛋更是雪白。发间一对铃兰步摇轻轻摇晃,倒是让桑桑出了一下神。
桑桑一手托住孩子,问道:“萧师兄,不知这位是?”
萧如松道:“宗门新来的师妹,梦鱼。顺道带出来历练一番。”
桑桑没有察觉萧如松言语里的漏洞,只盯着梦鱼看。
梦鱼一笑,道:“桑桑姑娘,这是你的孩子?”
桑桑这才回过神来,惊觉自己有些失态,赶忙道:“哦,啊,不是,是我嫂嫂的,帮忙看两天。”
绿央那颗心才算放下来。
被请进屋里,绿央可算脱下了那件披袍。
桑桑抱着孩子进去哄睡了,又给两人倒了茶,这才坐下来说上话。
她趁着倒茶的功夫,鼻子凑到梦鱼的发间,轻嗅了两下,引得梦鱼回头一笑。
“桑桑姑娘,我身上可是有奇怪的味道?”梦鱼捏住自己的头发,左闻右闻也没闻出什么东西来。
桑桑已经放了茶,坐到了对面,道:“啊,没,就觉得梦鱼姑娘的步摇好像真的有香味,不免觉得好奇。不知是哪位能工巧匠做的。”
本是搪塞之语,哪知梦鱼眨了眨左眼,道:“夫君练手之作,桑桑姑娘谬赞了。”
桑桑手抖了一下,茶水都差点溅出来,道:“你……你成亲了!这才多久……”
此话一出,三人都愣住了。
还是桑桑率先反应过来,放下茶杯,瞪着剪水的眸子问萧如松:“萧师兄,你此番前来,就是为了带梦鱼姑娘见我的吗?”
不等萧柏开口,梦鱼又是带着调笑的语气,故作轻松地说:“桑桑何出此言,你我素昧平生,如松师兄怎的会特意带我来见你,不过路过罢了。桑桑不要多想。”
闻言,两颗豆大的眼泪瞬时就从桑桑的眼眶里掉落,梦鱼一下就慌了,站起来往人前凑。
“怎么了怎么了这是,可是我说错了什么,桑桑姑娘你别哭啊!”
可桑桑却哭得更伤心了,抽抽噎噎地道:“央央你还要骗我,才七年你就嫁了人,还叫我‘桑桑姑娘’!”
绿央哪里还顾得上伪装,立刻扯了袖子就给人擦眼泪,忙不迭地道歉:“错了错了,好桑桑,我错了,别哭了。是我不对。”
萧如松哪里见过姑娘家这样,一时又窘又乱,很自觉地退了出去,留两个人自己说话。
哄了好一阵,桑桑才收住了那些断线的小珍珠,眼睛和鼻子都红红的。给绿央心疼坏了。
她像从前那样捏了捏小鹿的脸蛋,道:“好桑桑,你怎么认出我的?我这新皮囊应该同从前没有一点相像吧,也没穿绿衣服啊!”
桑桑从鼻子里哼出气,噘着嘴道:“咱俩一个屋里睡了那么多年,你的味道我还闻不出来吗!你当我这鹿鼻子是假的啊!”
绿央又是哈哈一笑,将人搂在怀里一顿乱揉。等到闹完了,两个人才絮絮叨叨说起这些年的事。
“央央,对不起,当年……我当时被清河拉去了河间,没能回来……连你最后……最后一面都没见着。要是要是我在……”
“傻瓜,你在你一哭,我怕是更乱了。再说了,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这样说着,还怕桑桑不信,绿央又站起来化了原形给她看。
桑桑才不客气,上下其手把能摸的地方摸了个遍,确认这副躯体确实完好无损,还比原来高了些以后,才作罢。
绿央又坐下,道:“你不知道,方才在外面看着那个孩子,吓死我了,还以为是你的呢!”
听到这个话,桑桑拧了一下绿央胳膊上的软肉,道:“你还说!你还成亲了呢!说你那个夫君是谁?!我听说那崖底不是无间炼狱吗,怎的你还能找到夫君?”
被捏的这一下根本不痛,绿央反倒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傻子,骗你的!”
惹得桑桑又是气鼓鼓的,对着绿央的痒痒肉就下手。两人在屋内像从前在寝室里一样,嬉笑打闹了好一阵。
闹过笑过,两人才想起师兄还被冷落在院子里,又忙不迭地把人请进来。
用过晚饭,桑桑将孩子送回兄嫂家,顺带把萧如松也留在那边歇息了。她自己家房间不够,又都是女子,到底不方便。
洗漱完毕,小树和小鹿躺在一张榻上,仿佛又回到了在烬微山修习的时候。
桑桑捏着绿央散在被子外的头发,听绿央跟她讲这七年是如何过来的。
听着听着,小鹿眼睛又红了,一下抱住绿央的胳膊,把头埋在对方肩头上,闷声道:“央央,苦了你了。”
绿央拍拍小鹿,道:“不苦不苦,这不都过来了吗?”
过了一会儿,绿央想起来一事,又问小鹿:“桑桑,你这些年可曾见过丹鸟?”
“见过。你走了以后,我回到藏青山特意去找过它。它在藏青山昆羽峰,领着一帮小兽过得很好。我没跟它说你的事,只说你很好,叫它不用担心。”
“如此便好。”
“你要去看它吗?”
“不去了,叫它自己安安心心过着吧,我去了,又要叫它过不清净的。”
说了一会子话,正当绿央已经有些困意的时候。
桑桑突然半撑着坐起来,道:“前几日,有人送了请柬来。”
“恩,什么请柬,要我陪你去吗?”绿央声音都懒洋洋的。
“夏书筠和杨铭,大婚。”
绿央登时睡意全无,睁眼看着床帏。曾经那个簪水仙花的少女,又在脑海里浮现,不知道她穿嫁衣会是什么样,应该更美吧。
这边绿央脑子里还乱七八糟地胡想着,桑桑又捏着被子愤愤道:“我才不去呢,我讨厌那个女人,要不是她,你也不会……”
“桑桑……”
桑桑及时止住了话头,重新在绿央旁边躺下,轻声道:“你想去吗?”
沉默了许久,久到桑桑以为绿央都睡着了,声音才从身侧传来。
“去吧。总得看过,才能放下。”
桑桑叹了口气,闭着眼道:“好,我陪你去。”
一夜无梦。
第二日,跟萧如松说了此事,三人商定三日后出发。婚礼在七日后,满打满算时间是够的。
经过萧如松提醒,桑桑才不情不愿地备了一份新婚礼物,是一朵采自藏青山的雪莲,于人间而言算是很珍贵的药材。
要不是央央说送得寻常了,叫人知道丢了藏青地界的面,这样的好东西桑桑才不愿给那个女人呢。
桑桑问绿央是不是也要准备贺礼。
绿央只说:“已经备好,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便不再给桑桑透露半分。
萧如松准备的是一套珊瑚串珠,拿来做禁步或腕饰都是极好的,也算是有诚意。
如此准备妥当,三人又一同踏上了去晋州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