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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清河和绿央几乎是听到那声音的瞬间就从地上弹了起来,周身的雪簌簌地往下落。两人面朝着回廊,姜清河把绿央往后拉,几乎将她拢在了自己的阴影当中。
回廊之中的人提着一盏跟姜清河方才那盏差不多的灯,看样子应该是这雍州仙门的统一制式。她缓缓走出阴影,越过了回廊,走到了雪地之中。正是夏书筠。
夏书筠也看清了姜清河的脸,道:“清河果然是你。原本听风羲说你们来了,我还以为见不到了呢。你在此处做什么?”
她往前走一步,姜清河就退一步。夏书筠微微探头,看到姜清河护在身后的人。
“这是?是梦鱼姑娘吗?清河你同梦鱼姑娘也认识?”
见姜清河又退了一步,夏书筠便微笑着没再往前。
“怎么了清河?下雪了,咱们不如回屋说话吧。我记得梦鱼姑娘应当也是怕冷的。”
姜清河没动,脸上的神色也冷得可怕,夏书筠还是头一次在对方脸上看到这样抵触的表情。还有那护着身后人的动作,好像夏书筠是什么吃人的怪物,要对身后人不利似的。她不免有些疑惑,脑袋也跟着身子一起微微倾斜了一下,去看姜清河后面的人。
那人只伸出一只手正捏着姜清河腰间的衣料。过了一会儿,夏书筠见那只苍白的手收紧,拽了拽姜清河。姜清河歪头看了身后的人一眼,便微微侧开了身。
那身后人往侧边跨了一小步,终于走出了姜清河创造的那片阴影,半边脸被右侧的灯笼映得分明。
只这半张脸,就让夏书筠顿时如坠冰窟,连身子都僵住了。她瞳孔张大,捏着灯笼的手蓦地收紧,指节也因为太用力而发白。
“你……你……”
她嘴皮上下一碰,连着说了两个你,也没能说出下一句。绿央轻笑了一声,道:“妙善先生怎么了,不认得我了吗?”
这下夏书筠悬着的心终于死了,这张脸、这个声音、这个说话的语气都好像要叫她喘不过气来。她深吸了一口气,道:“央央,真的是你。”
“嗯哼?妙善先生竟然还记得我这小妖,真是好记性。”
“你,你怎么会……”
夏书筠说着,不自觉地就往前走了两步。姜清河扬手挡在了绿央面前,一脸警惕地看着夏书筠。后者被她这动作搞得一顿,停住了脚步。
“我怎么会还活着?”绿央不动声色地按下姜清河地手,示意对方没事,继续道,“大概我这小妖命太硬,地狱都怕染上晦气吧。”
“你回来有什么目的?”夏书筠看看姜清河,又看看绿央,“清河你先过来。这人来历不明,只是和央央长得一样,说不定……”
“夏书筠!”姜清河冷冷地开口,“我们很清楚她是谁!”
她刻意在“我们”上加了重音,夏书筠又是一愣,抬起的手也垂了下去。
“‘你们’?意思是……风羲也见过她了?”
夏书筠问完,又仔细看了姜清河的神色,回想起刚刚对方护着绿央的动作,顿时脸色前所未有的难看。她再次看向绿央,道:“你都说了些什么?!清河你不要听她……”
“妙善先生!”绿央打断了夏书筠慌乱的话,“我和清河只是叙叙旧,同窗一场,你以为我会跟她说什么?或者说,你害怕我说什么呢?”
“你!”
夏书筠很快调转了神色,重新换上了那种温和。
“央央,我刚刚是没敢相信,不是有意要怀疑你。你回来……自然是好的。”
绿央和姜清河都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夏书筠又继续道:“你们看这外面下了雪,这么冷。不如咱们进屋里去好好说说话?”
“夏书筠,你我应该没什么好说的。”
绿央说完,看向姜清河,拉住了她的袖子,道:“清河,咱们回去吧。”
“恩。”
姜清河点点头,拉住绿央往回走。两人掠过夏书筠,都未曾多看这位美人一眼。
在两人路过身侧之时,夏书筠抬手用力抓住了绿央的手臂。绿央低头一看,发现袖间的飘带被对方绞在指间,似乎再用点力都会被扯断,她不禁皱了眉。
“你担心之事实在多余,不管是清河还是风羲,关于你,我一个字都没有提。你大可放心。”
她望进夏书筠的眼睛里,还不合时宜地想:这张脸实在是美。那双杏眼跟琉璃似的,盛满了水,即使不含任何情绪,也能看得人心驰神荡。
夏书筠仍然拉着绿央,不说话也不松手,就那么看着。看了半晌,夏书筠终于开口。
“我们谈谈。”
闻言,姜清河搭上了夏书筠握着绿央的那只手,只轻轻一用力,就让美人轻吸了一口气。
“没事清河,她不能把我怎么样。”绿央拍拍姜清河,又转头冲着夏书筠道,“好,谈谈。”
姜清河和夏书筠同时松手,绿央反手抓住了夏书筠的大臂,足尖一点,便带着夏书筠飞了起来。
夏书筠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下意识闭上了眼睛,心也不自觉地提了起来。等感觉到脚又踩在了实处,夏书筠才睁开了眼,发现她们正站在这回廊的顶上。
雍州人身量普遍高大,所以建筑一般也修得宽阔,就连这回廊也比其他州的高,足顶得上普通的两层民居。夏书筠只看了一眼便觉得腿软,还是因为被揽住了腰才站稳了脚。
一抬头对上那张脸,夏书筠下意识地就推了对方一把。绿央后退了两步,也终于松开了捏着夏书筠腰的手。回廊顶上已浅浅地积了一层雪,绿央脚下打滑,趔趄了好几步才算站稳。
她笑着去看夏书筠,没事儿人似的:“怎么,还要再推我一次吗?”
听到这句话,夏书筠脸色一瞬间变得难看,姣好的面容覆上一层冰霜,垂在两侧的手也抓紧了。
“你为什么还能回来!”
绿央朝她走了两步,夏书筠很想退,但这狭窄的空间并不允许她这样,她的腿也跟灌了泥石一般,无法挪动分毫。
“不是跟你说了,我命硬。如你所说,我这样的不祥之人,连地狱都不肯要呢。”
说话间,绿央已经重新走到了夏书筠的身前,身子前倾,额头几乎快贴上了对方的。她发间的铃兰也随着动作发出脆响。那声响传到夏书筠的耳朵里,却像是什么要命的魂引之声,跨过了七年的时光在她的骨缝里肆意震荡。
夏书筠浑身紧绷,还是往后退了两步。她心神不宁,加之有雪,没意外地踩滑了一步,身子往一侧歪了过去。绿央想都没想,伸手重新揽住了夏书筠的腰身,将人猛地拽回了身前。
两人身量差不多,夏书筠的头不自觉地与对方相贴,手也搭在了对方的肩头。一股子铃兰的香气隐隐往鼻子里钻。
夏书筠没敢再做什么动作,绿央这次却没有即刻放开她,反而把头搁在了她的肩头。
“我真没跟她们讲,你信我。”
两个人贴得极近,连对方的心跳都好像能够听到。这样一句话夏书筠居然听出了撒娇的意味,恍惚间以为揽着自己的还是那个小孩,身体也稍微软了些下来。
那声音又从脑袋侧响起。
“你为‘妙善’二字付出如此多的心血,我又怎么忍心毁掉呢,书书。”
这个称呼一出,夏书筠的身子明显又僵了一瞬。看不到对方的表情,夏书筠也没动,有一种奇怪的情绪涌上心头,她颤着手想要抚上这个后背,抬到一半,还是垂了下去。
“送你的新婚贺礼,还喜欢吗?”
夏书筠突然想起来那场漫天的桃花雨,她猜测过、怀疑过,当时的她既希望是那个人、又害怕真的是那个人,最后还是说服自己相信了杨铭。
“是你?”
“恩,自然是我。除了我,谁还会这样上不得台面呢。”
这句话说完以后,再没任何人说话。耳边只有风声,那雪落在肩头,好似都发出了簌簌的声响。沉默着相拥了许久,夏书筠终于抬起了那只手,覆在了绿央的后背上。没什么温度,夏书筠却觉得自己手心好像出了汗。
她动了动有些僵硬的嘴,说出了那默念过无数次的三个字。
“对不起。”
这七年间,夏书筠做过无数次噩梦,都是在那个充满生机的悬崖之上,都是那张极速下坠却在她眼里放慢清晰的脸,都是那最后一刻嘴角还噙着的笑。她趴在那深不见底的悬崖之上,用尽最大的力气嘶吼着“对不起”,回应她的却只有自己的回音。
每一次从噩梦之中惊醒,胸口那被推过的位置好似都在隐隐发烫,痛感刻进了骨髓。她带着这种痛行走在自己规划好的道路上,那种罪恶感却没有减轻半分。
她从没想过还能再见,却将这三个字演习了无数遍。刚刚见到时的害怕、震惊、纠结,激得她下意识就去抵抗这个活生生站在她的面前的人。而如今那根植在骨髓里的痛感攀附上来,紧贴着的心跳声让她终于冷静了下来。
夏书筠深吸了一口气,又重复了一遍:“对不起。”
“我并不是真的想要你死,但当时我确实那么做了,这一点我没办法也不会为自己开脱。我当初说的话全是真的,但我也不想否认,曾经我是真的‘爱’过你。我知道这听起来很矛盾,连我自己都觉得可笑。但是央央,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两种极端的情感就这样产生了。”
“我无数次地去回想过,想要找到这两种情感同时产生的原因,却都是徒劳无功。所以,除了‘对不起’我也不知道要说什么,要做什么。”
“你若想要报复回来,我……我没有怨言,也阻止不了。”
从来知书达礼、做事妥帖的妙善先生此刻觉得自己清晰的头脑变得混乱。她唾弃自己这番话说得毫无头绪,听起来前言不搭后语,诚意也不够。但她确实也不知道要怎么组织语言。争辩显得苍白,陈情显得做作,无论说什么也洗刷不掉两个人之间那层脏东西。
夏书筠说完就觉得口干舌燥,再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只能认命地闭上了眼睛。就在这时,她听到那埋在她肩头的人突然笑了起来。
“‘爱’吗?你们人族的爱,还真是复杂啊。不过那都是过去了,不是吗?”
声音停顿了一会儿,又兀自响起。
“你知道我掉下去的时候有多痛吗?”
夏书筠睁开眼,手不自觉地收紧了一些,又轻声说了一遍:“对不起。”
靠在她肩头的脑袋轻轻左右摇了摇,在衣料上摩擦出细微的声响。
“你当然不知道。所以……”
夏书筠还没反应过来之时,便觉得脚下一轻,整个人已经被带着重新飞到了半空之中。这一次绿央抱着她一直在往上飞,高到夏书筠觉得那雪花砸在脸上已经有了实感,对方才停下。两个人悬在半空之中,风是前所未有的冷冽。
绿央抬头看着夏书筠,一只手还覆在她腰上,另一只手却捏住了她的后颈,强迫她与自己对视。
“当然要让你体会一下,你才会知道。”绿央笑着说完这句话,突然就卸了灵力,两个人就这么直直地坠落。
过于强烈的失重感袭来之时,夏书筠本能地挣扎了一下,但腰间那股澎湃的灵力让她清醒了过来。夏书筠盯着那张仍然浅笑着的脸,放松了身体。
她们坠得很快,夏书筠不用转头就知道自己的后背很快就会砸到地面,近到她已经听到了姜清河的惊呼。
她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之时,却感觉腰间的手忽地用了力,两个人的位置瞬间就掉了个。夏书筠睁大了眼,看着那地面在极速地靠近,而她身下那个人还在笑着,眼睛都弯了起来。
“嘭”!
才刚刚积起来的雪被重新扬起,即使是在上位,底下有一个人垫着,夏书筠还是被这巨大的震感砸得恍惚了那么一瞬间,连五脏六腑都好似挪了位置。
那一瞬间,夏书筠好像回到了那个潮湿阴暗满是美人面的底下洞穴。但这一次的绿衣小人,连哼都没有哼一声。她惊慌失措地想要起来,却被身下的人按着后背重新趴下。
那些被激起的雪重新落下,姜清河一边喊着,一边朝她们跑了过来。但身下的人依然一动没动,语气里竟然还带着笑意。
“你那么娇,还是别痛了。”
周围瞬间又进入了一种奇怪的安静之中,好像所有的一切都慢了下来。嘴贴着耳垂,温热的气息扑了上来,夏书筠将绿央说的每一个字都听得异常清晰。
“我不会原谅你,也不会恨你。你我一笔勾销,以后不必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