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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老妇提醒,林蔓发现孩子确实尿了。
婴孩嚎啕大哭,粉糯糯的脸憋得通红。
桌上有个和婴孩同扔进来的土黄色包袱,里面全是孩子用品。元宝形状,两头上翘,中间向外凸起的玻璃奶瓶;罐装的红星牌奶粉;几件开档的小衣服下,压着碎棉布缝制的尿片……
林蔓拿出尿片,熟练地给婴孩换了上。
到底生育过儿女,又帮着带大了孙子孙女,林蔓怎么可能不会带孩子。
老妇见林蔓还算有个当妈的样,放心地踱步离开。
“你看,这里有名字。”秦峰掀开包孩子的被褥,白色里子上有用黑线缝的字,左小军。
林蔓抱左小军入怀:“我们现在怎么办?”
秦峰收拾起了桌上的包袱,放在长条凳边上:“只能每到一站我们都下去,或许可以等到那个接孩子的人。”
林蔓点头:“也只好这样了。”
左小军委屈地脸皱成一团,哭得越来越厉害。
“他是不是饿了?”秦峰推测道。
林蔓朝包袱努嘴:“奶粉在里面。”
秦峰忙拿出奶粉奶瓶,又向列车员要了开水。奶一冲好,他就迫不及待地喂进了左小军的口。
“你想烫死他?”林蔓吓地抱开了孩子。
“那怎么办?”秦峰惊觉自己莽撞,顿时手足无措。
林蔓哭笑不得,嗔怪道:“先吹凉了再喂嘛!”
车上人来人往。
在多数人眼里,林蔓和秦峰不过是对普通的小夫妻。一个刚当上母亲,对待孩子悉心照顾,不厌其烦。一个才做父亲,面对婴孩束手无策,被搞得狼狈不堪。
窗外的景色飞驰而过。莽莽青山,炊烟袅袅的小村庄,田野间干活的乡民,不断地被甩在车后。
左小军喝饱了肚子,躺在林蔓怀里,沉入梦乡。
“真看不出,你这姑娘岁数不大,可对孩子倒有一套。”秦峰生怕吵到左小军,只小声地问。
林蔓不以为意秦峰的恭维,回敬道:“你这口气好像比我大多少似的。“
秦峰挑眉:“哦?难不成你……”
林蔓调笑,抢断道:“我八十多岁了,你信么?“
秦峰摇头,笑不作答,暗叹原来这姑娘说笑起来,也有一套。
九元山的下一站是河阳。
广播里飘出悠扬的音乐。火车两侧的原野田景越来越少,灰墙青砖的房子越来越多。呼哧呼哧地,绿色的铁皮车开进了站。
“旅客们,418次列车马上就要进站了,请照顾好同行的老人和儿童。”女列车员甜美地播报后,婉转动听的音乐又继续流淌。
车门一开,林蔓就抱着左小军,跟秦峰下了车。
河阳是小站,上下车的人不多。站台上冷冷清清,可以一望到底。
林蔓和秦峰左右环顾,找不到一个像来接人的。
“看来只好等下一站了。”林蔓抱左小军一路下来,累得手酸臂疼,恨不得马上能来个人交差。
“他父母也太大意了,糊里糊涂把孩子扔进来,也不怕丢了。”秦峰从林蔓臂弯里接过左小军,学着林蔓之前的模样,轻轻地拍背,柔声地哄。
左小军醒来,伸了个懒腰。
林蔓喜欢极了左小军的可爱模样,忍不住逗弄道:“既然你爸爸妈妈那么糊涂,那不如你跟我回去好啦!我给你做妈妈。”
“就是,他们太不靠谱了。以后你跟我,我做你爸爸。”秦峰轻笑地哄,伸纤长的食指轻按怀里孩子的鼻头。
左小军听不懂眼前男女的话,他看见林蔓和秦峰在笑,于是也跟着笑。
暖风习习,夹着不知哪里飘来的桂花香。
月台上有小贩在叫卖河阳的特产。
干烧驴肉,红糖麻花,晒干的桃饼,云山的茶叶 ……
列车员打好了水,烧上茶炉,看时间到了,忙吹起哨子,催林蔓和秦峰上车。
回到车上,林蔓和秦峰刚刚坐下,就有列车员推来了餐车。
秦峰买了两盒红烧土豆盖浇饭。他让林蔓先吃。林蔓吃过后,接过秦峰怀里左小军,再换秦峰吃饭。
午饭后,秦峰与林蔓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
“你父母放心你一个人去江城?”
职业习惯作祟,三言两语间,秦峰就将林蔓的背景问得一清二楚。
“他们都去世了。”林蔓低垂了眼帘,佯作出难过的模样。编个没破绽的故事对她来说,实属本行。因此要骗过秦峰,她简直手到擒来。
“对不起。”秦峰懊恼自己鲁莽,这姑娘又不是犯人,做什么要问得这样仔细。他又想起了自己的身世,亦是父母早逝,不由得,对林蔓生出了感同身受的怜惜。
下午时光过得很快。
列车里的广播先是放了段评书。
“1931年,王若飞同志带着党的指示,化名黄敬斋,扮成商人模样,来到内蒙古草原开展陕甘宁绥的武装斗争……”
接着,放了新闻联播。
“我党和国家领导人同捷党和国家领导人互电,祝贺中捷友好合作条约签订五周年……□□全体会议举行第115次会议,通过周总理向人大会作的政府工作报告……上海老工人向广大青年报告,以切身经历进行活的阶级教育……”
沿途名胜古迹的介绍穿插其间。
有旅客点歌,高亢的声音激昂地喊:“下面请听,洪湖水浪打浪,祝愿我们的祖国,永远繁荣富强。”
车厢里爆发出热烈的掌声,歌声响起。
“洪湖水啊浪呀嘛浪打浪啊,洪湖岸边是呀嘛是家乡啊……”
火车每停一站,林蔓和秦峰都下车,期望能为左小军找到家人。只可惜次次无果,他们不得不再抱左小军回车上,继续等着下一站的机会。
天色渐渐沉了,火车驶进一条长长的隧道,当出来时,周遭尽是苍茫夜色。月光好似银子,倾洒在静谧的田野上。点点亮光,那是乡间的农户家里亮着灯。
林曼从行李包中找出了叉烧包和酱菜。
“你做的?”秦峰大咬了一口叉烧包。包子皮雪白松软,叉烧馅裹着蚝油的芡汁,香滑咸鲜。唯一不足的是凉了,若是热气腾腾地吃,一定更美味数倍。
“不,杏花楼买的,至于这酱菜嘛,是我外婆的手艺。”林蔓摇头,眉眼弯成了月牙,娇俏地偏了下头。
秦峰尝了口 ,感慨道:“我母亲也喜欢做这种,配粥配饭,尤其是佐菜,像酱黄瓜炒鸡丁、腌冬菜炒黄芽,还有椒油莼齑酱烧的……”
“芙蓉鸡蛋羹。”林蔓脱口而出,与秦峰异口同声。
两人相视而笑,不禁声音大了些,吵嚷了些许已经睡下的人。
入夜后,火车上的人都安静了下来。有的倚着椅背闭目养神,有的借微弱的灯光看书。孩子们折腾了一天,纷纷睡在了父母怀里。后上车的人都自觉放轻步子,尽量不惊扰到其他人。
秦峰和林蔓意识到失态,赶紧住了嘴。
左小军饿了,拽拉着林蔓的衣领要吃的。秦峰忙去要了开水,冲奶粉进奶瓶,吹温了再喂左小军。比起之前的手忙脚乱,熟练了不少。
好不容易哄着左小军睡下,林蔓也觉得困了。
夜深了,车厢里愈发得静谧。桌顶的灯纷纷熄灭,黑暗笼罩了一切,只有过道尽头的厕所前还留有亮光。
车轮击碰铁轨的隆隆巨响,在林蔓的耳边前所未有得清晰。除了这个,她还听见疾风呼啸上玻璃的噪响,呜呜呼呼,好像奔腾的浪涛,翻涌起伏不断。
林蔓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她倚上了身旁厚实的肩膀,闻到淡淡的烟草味,心里莫名得踏实。
第三天清晨,火车开出了定山关。
火车的两侧,再没有半点村庄人烟。绿茵罕见,目光所及之处,尽是一望无际的原野。
当到下午,火车驶进了江城。
“各位旅客,列车即将到达江城站……江城是我国著名重工业发展基地,位于龙潭山脚下,自然环境优越,物产丰饶,一条桃花江将城市南北分割……请下车的旅客整理好行李,祝大家旅途愉快……”
“如果这站再等不到人,我就把他带回局里,再让人沿途贴寻亲启事,看能不能找到他父母。”秦峰单手抱着左小军,公文包被他夹在了腋下,腾出了一只手帮林蔓拎行李袋。
林蔓跟着秦峰下车,站在月台上,不住地向两边张望,找寻可能是来接左小军的人。
“他父母不会不要他了吧?”林蔓曾不止一次在资料上看见过,这个年代有许多夫妇,因为政治方面的苦衷,而不得不把孩子送出去。
左小军刚醒困,一脸的天真无辜,笑得灿烂。秦峰不忍地看他,感慨道:“什么样的父母,会忍心遗弃这样可爱的孩子。”
汽笛嘶鸣,火车缓缓开动。
一个中年男人急急地冲上站台。他四方脸,戴黑框眼镜,穿卡其布灰色人民服。
像没头苍蝇一样,男人在站台上东张西望,仿佛在找什么极其重要的人。眼见着火车开走,他又是懊悔地跺脚,又是心怀侥幸地四下观望。
“公安同志,请问你们有没有见到个孩子。”男人从上衣左侧口袋里掏出张照片,指着上面的一个婴孩给秦峰看。
秦峰一眼认出照片上抱婴孩的夫妇,正是火车开动时,扔左小军进来的夫妻俩。
“这孩子叫什么?”秦峰问男人。
男人回道:“左小军。我儿子儿媳在双枫镇当老师。他们工作忙,没空带孩子,就托了人把这孩子带来江城,给我和他奶奶带。”
秦峰以审视的目光打量男人:“工作证带了吗?”
男人递上:“我在工商管理委员会上班。”
秦峰打开深红色小册子:“你是左根生?”
男人恭敬地点头。
对照了男人与小册里照片上的人是同一个,秦峰终于放了心。
“这是你孙子吧?”秦峰揭开包左小军的褥子,露出了左小军的脸。
左根生一见到孙子,立刻激动地抱进怀里,对秦峰和林蔓再三感谢。
林蔓暗叹了口气,真是有什么样的儿女,就有什么样的父母。孙子就在眼前都不知道,看来这做爷爷的,也是一样的糊涂。
告别了左根生,林蔓和秦峰在火车站前分手。
“有事来找我。”秦峰写了局里的电话和地址在纸条上,交给林蔓。
“好。”林蔓随口答应,实则没放在心上,顺手揣了递来的字条进口袋。
火车站在江南,五钢厂在江北。从江南到江北,需要渡过一条绵延辽阔的桃花江。
“同志,给我一张船票。”
码头上,林蔓扔了2分钱进售票口,一张红色的硬纸壳票随即被丢出来。
摆渡船靠了岸,外观像极了铁皮房,房顶插着蜡烛样的烟囱。
趴在轮船的栏杆上,林蔓向江对岸眺望。
对岸原先是一片荒瘠的土地,现在兴起了一个个的重工业厂区。厂区里,遍是灰色砖石建起的厂房。化工厂,机械厂,火力发电厂……一派生意盎然。
众多厂区之中,有一长列蜂窝似的炼钢炉,青天之下,冒着滚滚白烟,蔚为壮观。而它,就是大名鼎鼎的第五钢铁厂所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