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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珠等人的路线忽南忽北,加之天气骤冷骤热,本已赏了好多春景,沿途树木尽绿,竟然在回鹘山又赶上了下雪。
好在雪不大不小,不碍行程,堪堪赏玩。众人兴致很高,连阴多日的商默识也因这雪“阴转晴”了。
晨起就在官道上一路疾驰,行至某处几人下车,改走一段小路,远远望见一个小山庄,山庄外围广植腊梅,小桥流水,澹泊清雅。
穿过鸡鸣狗叫走到一处房舍前,一树红梅以迎客之姿开得绚烂。庭柯折了一枝给明珠,红艳艳的顶着白雪,煞是可爱。云翾已上前打头阵扣门,众人在树下等,商默识道:“张公甫《梅品》中写,赏梅有二十六宜,‘淡云、晓日、薄寒、细雨、轻烟、佳月、夕阳、微雪、晚霞、珍禽、孤鹤、清溪、小桥、竹边、松下、明窗、疏篱、苍崖、绿苔、铜瓶、纸帐、林间吹笛、膝下横琴、石枰下棋、扫雪煎茶、美人淡妆簪戴’。”
明珠听他一个个数完,皱眉笑道:“这人也真是矫情。”说的其实是张公甫,但商默识听了却心惊。
明珠发觉自己说话不妥当,正想要弥补,听得云翾笑道:“张公甫虽矫情了些,扫雪煎茶,兼赏梅花也不赖。我这有上好的‘祁门香’,咱们进去正好喝一杯。”
说着取出随身带着的半尺长、三个指头粗细的竹筒递与庭柯。
明珠凑在哥哥身旁,筒一开,如兰暖香便飘溢而出,伴着凉风直沁入五脏六腑。
“好茶!”众人啧啧称赞。明珠偷眼看向云翾,见他一边笑一边微微摇摇头,故意逗她的意思。小嘴一撅,偷瞪他一眼,转身随哥哥进门去。
卢令等人在廊下烧起小火炉烹茶,明珠四处闲逛赏景。
他们谈完正事,到庭院里品茶玩赏一会儿,待要收拾东西继续上路,明珠便想摸一摸方才烹茶的行军炉。行军炉,也是文士炉,将士南征北战,文人东游西逛,都用不得笨重的炉子,故而造了这便携的小炉出来。
那炉看上去黑黑的,该是有些年头了,但明珠先前竟从未见过,不免好奇,伸手去摸。只听“啊呀”一声,手上不多时便鼓起大泡——原来炉子还是热的。
庭柯听见她喊,回头一看,忙捧起一把雪,几步上前拉过她手敷在红肿处,明珠也不再喊痛,眼眶却湿了。
“寒风里可不许哭,哭皴了脸可就丑了。”庭柯笑道,扭头喊商默识“先走”。萧子恪都开了口,商子和表达完关切便不得不离去,外人在此毕竟不方便。走远了又回头望,却只看见萧子恪的背影将明珠挡得严严实实。想起今日明珠与任子敬的亲密,和那句“矫情”,顿时心情又转作阴云,愈发失落沉闷。
“谁哭了。”明珠猛吸了吸鼻子,却吸进些冷气,冲得鼻腔里很不舒服。
“子敬,你家的炉子烫着了我妹妹,你可得负责。”萧庭柯边给明珠上药边笑道。
“是,正罚它跪在冰天雪地里反省思过呢。”云翾在旁看着,听见明珠时不时地发出“嘶嘶”声,指腹红肿得像小萝卜似的,不免心疼。
待庭柯细细抹好了药,云翾提起炉摸了摸,不冰不烫刚好,便拎到明珠跟前道:“还要不要看看这罪魁祸首?”
“你转着它,我看。”明珠道。
这是一把紫铜八方炉。炉盖两层,上面一层是镂空的梅花图样,下面一层是一整块圆挡板。壶身是瘦金书:“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落款“南华老人”。笔力遒劲,功底深厚,狂放孤傲而不失雅致。
明珠越看越爱,开玩笑道:“‘南华老人’是谁?是你的名号么?”
云翾笑道:“不敢当,此乃先祖雅号。”
庭柯笑道:“永和城里不也有人称你是‘南华公子’么?”
云翾笑:“我不过浪得虚名罢了,先祖却是活得真正潇洒。”
既然开了这个头,明珠是个爱听故事的,便缠着要他讲故事。
云翾便细细道来:
少年立志从医,悬壶济世;不幸遭逢战乱,投笔从戎,时运不利,一度被迫落草为寇,其间与山林大盗的独生女儿两情相悦——那姑娘的父亲虽然是彻彻底底的粗人却敬仰斯文,因此她得以入学堂读书。这位“南华老人”天生聪明,因而也是极通诗书的——在荒山野岭间,集聚人马,卷土重来,打了几个漂漂亮亮的翻身仗,令狄国人闻风丧胆;因说客晓以大义,便携不世战功归顺朝廷,封为卫国大将军,世袭罔替;天下太平后,偕夫人归隐江湖,从此一生一世一双人,只偶有诗画传世,人莫知其踪迹……
果然是荡气回肠的一生。
待要动身,明珠的视线还被那行军炉粘住了似的,云翾笑说要送她,明珠说这是任家祖传之物,她断断不能受。
“祖传之物早就给过你,还差这一件?”云翾小声笑:“那你便拿去把玩几日,还我时送我个锦袋我好装它便是,如何?”
明珠高兴应了。
在回鹘山中曲曲折折迂回数日,雪下到后来便成了雨。到底是春天到了。
这一处人迹罕至,山路泥泞难行,几人商议之后便决定在一处竹楼休整几天。
“这山里剩下的路还要转几天?”明珠问道。
“若路好走需三天,若不好走,需五天。”商默识道。
安顿下来也好,连日赶路,纵然有山水可看,毕竟行色匆匆,众人心里都绷着一根弦。
将行李安置好,吃过中饭,再美美地睡过一觉,起床站在窗前,空气甘冽,带着一点山间竹叶的香。若非知情人领路来,谁能想到这里会安插着一处联络点?
看见云翾正在门廊看雨,明珠下楼找他,两人拿伞出去。
携手而行,遇到不好的路段他便抱起她。
旅行不在于什么景色,而在于身边的人。塞北也好,江南也好,只要有他,恐怕再平淡无奇的存在,也能看出无限诗意吧。
一路上云翾嘴角的笑意就没歇过。
两人走到一棵树龄不知几百年的银杏树下才停。云翾将她托到一根低矮粗壮的树枝上,自己也爬上去。
并肩坐着,身旁是他。
山间,到处,都在下雨。
明珠从前世到今生,见过的雨多了,但没有一次像这样,感觉被雨包围着,到处,近的,面前的,鼻尖上的,沾在眼睫上的,远的,很远很远的山上,山那边的溪流泉水里、树枝上,全都落着雨。
到处都在声响,四面八方,到处都在颤动,同雨共舞——一切都是活的。
从心底里蔓延迸发出喜悦,她不由得大大地笑了:“云翾,太美了,美得——我都快说不出话来了!”
约莫待到快要晚饭的时候两个人才回。明珠折腾一天也不嫌累,下厨乒乒乓乓做出一大桌美食,叫上卢令等人一同上桌,商默识又令人取了几葫芦酒,众人吃得畅美,又行酒令,直玩到半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