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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静女其姝(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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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界的赵荣国地处高江以南,自古为农繁商茂的鱼米之乡。

    哄堂一月自春风,酒香人语百花中,赵荣国同沉姜国和文楚国一起,被时人并称为江南三天府。

    赵荣国有四大清流贵家,而其中又以平宁谢家为首。

    平宁谢家高德清骨之家训,因立国丞相谢微的功成即退位而为人所知,被忍辱负重囚于塞外二十载仍未投降的文将谢班发扬光大,在赵荣国的全境,负盛誉已数十年有余。

    一夜即能暴富,百年方成贵族。

    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无论在朝在野,平宁谢氏的嫡系子弟,都恪守自小习得的修身养性,其家族名望之高,已经到达了赵荣境内鲜有人不知的地步。

    怀揣着钦慕之心的路人在谢家门口的石狮子上抚摸一把,都觉得自己沾染了高洁风骨的清流之气。

    因为常有路人经过,谢家门前的石狮子看起来总是油光锃亮的。

    谢云嫣作为谢家嫡系一脉的长女,出生在平宁郡采莲南塘秋的盛夏。

    径下叶田田,鸳侣醉留连,她的名字,在“云”字辈之后,取义来自言笑嫣嫣。

    谢云嫣七岁以后,开始由她的父亲教习书法,此后严冬酷夏,寒来暑往执笔不辍。

    她父亲的书房外,养了成片一青如黛绿影蔽天的长竹。

    谢云嫣彼时脸型微圆,因为肤白,乍看起来像个讨喜的白团子。

    白团子指着窗外苍苍如碧的竹子,用软糯的声音问她的父亲,为什么竹覆雪尚且坚。

    平宁宣纸上,白团子的父亲用端正楷体写了本心二字,叫白团子她自己参悟。

    我双手端着玄元镜,默默看着镜中景象,心想清流贵家就是不一样,平常的孩子七岁时认全字就已经很了不起,谢云嫣七岁时还要对着字参悟道理。

    这一年的雪下得日久而厚重,云开千树挂雾凇。

    平宁从前不曾有过这样的先例,官府尚未准备好开仓接济,谢家的仆从就已经运着大批米粮和冬衣去往城郊的善缘铺。

    谢云嫣坐在父亲的马车里问:“为什么不说是我们谢家在行善,反而要借用寺庙的名义?”

    谢父伸手摸了摸云嫣的垂髫发髻,看向马车外说道:“谢家受清名已过,日中则昃,月盈则食。”

    谢云嫣不是很懂父亲的意思,她想了想回答道:“太阳至午时后西落,皎月自盈满而亏损,所以我们做事图得是利人为己,而非为人所知,爹,是不是这样?”

    谢父俊容带笑,从怀中拿出一块鲤鱼玉坠递给她,挑开窗帘,没有答话。

    谢云嫣接了过来,将那块鲤鱼玉坠挂在脖子上,藕节一般稚嫩的手,反复摩擦鲤鱼玉坠上被精细雕刻的纹路。

    到了善缘铺,谢云嫣黑亮的双眸看向她父亲,嗓音娇糯地说道:“爹,我想去帮忙。”

    谢父和她一大一小两双相似的眉眼对视了一会,终是推开车门叫她早点回来。

    协调众人的是谢家的某位管事,远远从辆不见标记的马车中看见了大小姐,惊得手中米粥差点洒了出来。

    更可怕的是大小姐她……

    居然、居然还跑了过来。

    她即便是跑,也无改自幼养成的走步习惯,在皑皑白雪地上,留下一串间距相同并且脚印笔直的足迹。

    管事立在原地看那今日着装朴素到贫寒的大小姐,弯下腰来询问她要做什么。

    谢云嫣抬头看向他,脆嫩的童声答道:“你们拿纸碗的时候,要蹲身去木桌下的箱子,但是我只需要弯腰就可以递给你们,我可以帮忙吗?”

    管事看向那辆不见标志的马车,躬身将谢云嫣带到了善缘铺旁边。

    听到风声而赶来的灾民排了一条长队,凛冽冬风刮出紫红冻疮的双手接过冬衣和米粮,有人感激不已地连连道谢,有人拿到手就转头而归。

    在这群灾民中,有个鹤发鸡皮的老妇人,她拿着一节细瘦的竹杖,反复敲打着施舍米粮的木桌台,用尖利刺耳的声音叫嚷道:

    “我的孙子正是不能饿的年纪,我不过多要一袋米粮而已,你们推脱来去,不过是看不起我这老态妇人!”

    管事正欲和事,没有站稳的老妇人却腿脚一滑,踉踉跄跄摔倒在地。

    而后她开始絮絮叨叨地哭诉:“儿子儿媳走得早,留下个养不活的独苗……求求阎王爷行行好,让无常把我的魂勾掉,省的叫人瞧不起还嫌我吵闹……”

    老妇人正挡着施粥处和放着米袋的木桌之前,后面排队的人渐有私语窃窃,谢云嫣见状,费力地提着三袋米走到老妇人的跟前。

    她站在清扫后仍旧没过脚踝的积雪中,脸部稚嫩的皮肤被冷风冻得微红,声音软糯地对老妇人开口说:“佛法善缘,这两袋米是寺庙给的,这一袋是方丈给我的粮食,可我不喜欢吃米饭,也吃不掉这么多,一共三袋,您收下可好?”

    老妇人看了她一眼,拿到三袋米粮便不再念叨,双眼空茫地接了下来。

    老妇人的孙子是个身形清瘦的男孩子,这少年怔愣了片刻,便从他奶奶手里夺来那一袋粮食,不言不语地递到谢云嫣面前。

    谢云嫣用谢氏培养出来的标准足迹向后退了一步,双眸清澈地看向他说:“我不是白给你的,我还会去你家吃饭。”

    男孩子被他奶奶拉扯了一把,终是应答了一声好。

    回马车的时候,谢云嫣接过她父亲递过来的紫砂手炉,开口说道:“助人便是为己,为己则当助人,这可是竹立深雪的本心所在?”

    谢父却只是看向渐沉的暮色,不驳斥不赞同,对驾车的车夫说道:“回府吧。”

    吐蕊芳春,采莲时夏,锦带盛秋,风霁隆冬。

    四季更替几次之后,养在清贵世家的谢云嫣大小姐,抽穗拔节成一位明眸皓齿的清丽美人。

    她即便是只静立在原地,也美如空谷幽兰,双眸剪秋水,十指拔春葱。

    在百花争丽最丽为云嫣的春园里,谢云嫣同样出身赵荣清流名门的娘亲停下脚步,目光慈爱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她的眼角微有细纹,却掩不住笑意欣然,“吾家有女初长成,云嫣今年便要满十五了。”

    赵荣国的风俗,是要在女子将到十五时才可以谈及婚事。

    而平宁谢家在婚嫁之事上,向来都是极为慎重,门当户对是首先被摆在第一位的要务,再然后还要有几道思虑良多的精细挑选,结果便多得是举案齐眉的伉俪良眷。

    不过这其中也有一些例外,比如谢云嫣至今未嫁的姑姑。

    谢云嫣的姑姑转着手中刺绣红梅的锦团扇面,红润的唇角微微上扬,她的眉眼与谢云嫣有七分相像,饱含笑意地看向她,“尝矜绝代色,复恃倾城姿,不知这赵荣的各位公子,谁能有幸娶了我家云嫣。”

    谢云嫣清丽动人的脸颊此刻却微红如粉莲,她没有接话,因为她想到了几日前游湖时遇到的那位蓝衣公子。

    那位蓝衣公子身姿颀长,俊眉修眼,在竹篙小舟上和着她的琴曲,吹了一首高山流水般相辅相成的长箫。

    她和她的古调琴曲,都在那碧波徜徉的春湖上,漾起了怦然不歇的潋滟波痕。

    曲终人约见,隔着画舫兰舟的纱帘,谢云嫣含蓄地谢绝。

    那位公子手执长箫对她说道:“在下定齐国魏氏济明,慕平宁谢家名声已久。”

    谢云嫣外出一向低调,她纤长的十指按着尚且颤有余音的琴弦,轻声问道:“公子怎么知道,我是平宁谢家的人?”

    魏济明笑得理所当然,他毫不避讳地看向纱帘兰舟内的绰约美人,语气和缓地回答:“泛舟琴音矜高自持,却又婉转清丽,手法娴熟老练,曲调却娇嫩滴水,除了平宁谢家的长女云嫣……”

    魏公子隔船扔来一枚青松玉佩,低低笑道:“哪里还有这么合我心意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