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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怕是认错人了……”陈夫人猝然低下脸去掩饰自己的表情, 脑中尽力地理清自己混乱的思绪,“我……我才刚到汴京,不曾见过二位……”
“您在汴京城生活了二十来年,认得出您的人总是有的。”薛嘉禾淡淡道,“这位是蓝家的主母,阿娘总归认得的吧?”
“姑娘,我是有个儿子, 可却没有生过你这么大的女儿……”陈夫人结结巴巴地说,“我儿的名字是……”
“是吗?那容决为什么会从夫人那里得到了我娘的玉牌?”薛嘉禾笑了笑, 并不意外陈夫人的反抗,“夫人愿意同容决相认,却不认我这个女儿吗?”
“你真的认错人了!”陈夫人脑袋里一片浆糊, 什么精妙的争论都想不出来,只仓皇地说了这一句, 便转身想要离开, 但两个身强力壮的嬷嬷已经各上一步挡在了她的面前, 将离开的唯一道路严严实实地堵住了。
陈夫人咬了咬嘴唇,她回身朝蓝夫人行了一礼,“蓝夫人明鉴,我还是第一次来汴京城, 更是第一次见这位姑娘, 这一定是有什么地方弄错了。即便是诰命夫人,也不能就这样随意地扣押百姓吧?”
蓝夫人笑了一笑,她稳稳地坐着道, “扣押谈不上,只是和陈夫人正巧遇见,关心一下令公子的近况罢了。陈夫人因为担心令公子的伤势而婉拒了我的邀约,在外见到陈夫人还真是有些惊讶。”
“……”陈夫人咬住嘴唇,确认了蓝夫人和薛嘉禾是一伙的,更加六神无主,深吸了两口气,极力说服自己冷静下来,寻找一个脱身的法子。
但薛嘉禾全然没打算给陈夫人思考的机会,“您的虎口有一道刀痕,是劈柴时不熟练被砍伤的。”
陈夫人下意识地将左手往身后背去。
“脚踝有一次不小心踩到猎人的陷阱留下的旧伤,颈侧的伤疤似乎是您早年自己用什么锐器刺伤的,这些应该都还在吧?”薛嘉禾抬眼看着眼神四处乱飘的陈夫人,不紧不慢道,“您回到汴京城来时,不就该想到,这汴京城里见过您的人少说几千,难道这些人中一个能认出您来的都没有?”
“我不是……”陈夫人连连摇头,一时找不到反驳的理由,只能拼命反对,“你想找的人不是我……”
“先帝要是知道您还活着,或许会很开心的。”薛嘉禾话锋一转,见陈夫人倏然抬头与自己对视,便知道这句话终于踩中了她的痛脚,“可惜,先帝病重驾崩之前,还常常和我说您的事情,我从先帝口中倒是听说了一位完全不同的母亲。在先帝眼里……”
陈夫人原是想忍住从胸腔翻腾得即将呕出喉咙的厌恶之情,可薛嘉禾像是故意似的一个“先帝”连着一个“先帝”,这两个字就像是毒针一般接二连三地刺入了陈夫人的心脏之中。
如果不是先帝,她早就清清白白地作为容家的寡妇,和容家一起在抄家中灰飞烟灭,那未必也不是一个好结局!
可偏偏先帝强取豪夺,容家袖手旁观,才让她受了那等屈辱,甚至于还颠沛流离了许多年才过上如今的好日子。
这和跟容远在一起时十分相似的平静生活,才是她最需要的,即便沉重的、令她作呕的过去找上门来,她也绝不打算再背负上那沉重的包袱!
不知道薛嘉禾说了几次“先帝”之后,陈夫人深吸口气打断了她的话,“——你找的人已经死了,我只是陈夫人,言尽于此。”
从陈夫人口中逼出了想要的答案,薛嘉禾果然停了下来。她注视了陈夫人许久,才轻声道,“十年前离开我的时候,阿娘就做好了这个决定吗?”
“当然不是!”陈夫人立刻道,“容决没有告诉你吗?我是在离开汴京城回陕南时遇到了劫匪,被陈老爷所救,才有了如今的生活。”
“容决……自然是向着您说话的。”薛嘉禾漫不经心地道,“他见了您好几次,却一次也没打算告诉我您还活着呢。”
“是我嘱托他不要告诉你的。”陈夫人道,“为的就是不让你像今日这样找上门来——”
蓝夫人在旁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她威严地道,“陈夫人,这可是长公主殿下,既然你只是一介商人之妇,在长公主尊驾前说话也未免太口不择言了。”
陈夫人微微一怔,随即用力咬住牙关,“……见过长公主殿下。”
是啊,她视若泥土的那个女儿,如今已经摇身一变成了尊贵的长公主。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从她身上找不愉快?就不能放过她,让她过现在想要的和美日子吗?
“……夫人如今家和美满,这我知道,恭喜夫人了。”薛嘉禾停顿了许久,才又慢慢地接了下去,“可夫人既然已站稳了脚跟,也知道我是谁、在什么地方,为什么不来看我,为什么就连一次信也没有给我写过?”
陈夫人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语塞地从喉咙里发出了个尴尬的断音。
为什么?那当然是……为了保全自己,为了不让终于能握在手中的东西再度消失啊!
“更何况,夫人都来了汴京城,和容决相认,仍旧决意瞒着我。”薛嘉禾声音越发低了下去,她注视着陈夫人愕然的面容,带着三两分的忐忑道,“……这是为了我好才做的决定吗?”
“呃……”陈夫人紧张地咽了口唾沫,下意识捕捉到薛嘉禾的希冀之情,心脏狂跳起来,不由自主地顺着她的意思往下说去,“是、是啊!殿下如今是千金之躯,若是被人知道有我这样一个生母,岂不是很不光彩,会招惹人非议吗?”
蓝夫人听罢,胸中的怒火更是烧得熊熊旺盛起来——她自己是好几个孩子的母亲,本就看不惯陈夫人如今的行径,听她这番颠倒黑白的言论更是火冒三丈,险些抢在薛嘉禾前面就开口斥责,话到嘴边才艰难地咽了回去,看了一眼薛嘉禾的神色。
薛嘉禾却是笑了起来,仿佛放下了心似的,“我想也是,谁家的母亲能扔下自己的骨头完全不管不顾呢?”
蓝夫人看着看着,却手上一抖。
那哪里能算得上是个笑,倒不如说是个抛却了情感与期待、木偶似的空壳子!
蓝夫人如今不得不庆幸起自己几日前阻止了薛嘉禾独自一人去陈家的行为,她简直无法想象被这般对待的薛嘉禾要如何仅凭自己的力量支撑完这场对话。
陈夫人眼见薛嘉禾的态度缓和,觉得自己抓住了这线生机,松了口气,“殿下能明白,就最好不过了。其实陈家很快便会举家离开便经常,是摄政王的意思,因此殿下以后也不会再见到我,不如还是从前那样,当做殿下的生母已经死了吧……”
她磕磕巴巴绞尽脑汁地挤出话语字句,说着说着却突然灵光一闪——既然薛嘉禾是长公主、皇家的人,那想要从国子监的争端中保住陈执锐,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吧?
想到这里,陈夫人本已经因为容决强硬拒绝而放弃的念头又再次死灰复燃起来。
反正,薛嘉禾和陈执锐也是姐弟关系,她那么喜欢自己的两个弟弟,也不在意再多疼一个,对吧?
“不过今日能和殿下相见,也是有缘。”陈夫人勉强挂起了笑容,“不如碰个巧,殿下今日若是无事,便到陈家走一遭,用个便饭,我也好将家人介绍给殿下认识,您看如何?”
薛嘉禾顿了顿,“……夫人的家人?”
“当年救了我的陈老爷,和我的独子。”陈夫人的笑意真实了两分,“这孩子乖巧又聪明,十分讨人疼爱,殿下若是见了也一定会喜欢的。”
“和阿云一样吗?”薛嘉禾问。
听见这个名字,陈夫人的面容有一瞬间扭曲了,“我儿执锐和你们当然——”她猛地咬住自己的舌尖,用疼痛阻止了后面的话语,深吸了口气才压着怒火道,“都是殿下的血亲弟弟,自然是相似的,殿下见了便知道。”
薛嘉禾不置可否地垂下了眼去。
说来奇怪,她对自己的双胞弟弟、还有如今的幼帝、乃至于陈夫人和容远所生的第一个早夭孩子都不反感,偏偏陈夫人如今的那个儿子,光是这么一提起来,就叫薛嘉禾心口发闷作痛。
“殿下?”陈夫人好容易找到薛嘉禾这最后一根稻草,自然不想放弃,见到薛嘉禾不再言语,她想了想,用最轻柔的声音劝道,“都说血浓于水,殿下都能凭着这分联系找到我,自然也一定是会喜欢上执锐的。”
说着,陈夫人在蓝夫人威严的注视下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地上前了两步,朝薛嘉禾伸出了一只手,掌心平摊向上,“……阿禾,跟我去看一看吧?”
终于从陈夫人口中听见了“阿禾”这个称呼,薛嘉禾有些恍然。
陈夫人的手就摊在薛嘉禾的眼前,上面虽然还能看得出些许劳作的痕迹,但也算得上是保养得当了,她现在的日子应当过得是不错。
难怪……不希望承认她的存在、不想和她相认、不愿意被她打扰现今的一家子。
可陈夫人毕竟还是喊了“阿禾”,又这般温和地对待她了,这是薛嘉禾梦里也没出现过几次的美景。
……这样也足够了吧?
毕竟眼前的答案,已经比她最害怕的要好得多了。
薛嘉禾沉默了许久,才在陈夫人焦急的目光中伸出了手,缓缓向对方的手心递了过去。
一旁的蓝夫人终于坐不住了,她倏地站了起来,“殿下——”
这一声呼唤却被门轰然砸开的声响掩盖住了。
砰地一声,后堂的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踢开,蓝家的两个嬷嬷好险才躲过了门板和珠帘的的攻击。
容决哗地打开乱飞的珠帘走入室中,目光落在了薛嘉禾的脸上,他一手扶着腰间的佩剑,深深皱起了眉,带着十足的不耐烦向她大步走去,“……你又哭什么?”
薛嘉禾怔怔地抬脸同容决对视,一眨眼,才发觉泪水早就蓄满了眼眶,扑闪一下便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流了下去。
她竟在容决提醒之后才发觉。
“容决?”陈夫人早被那声巨响吓得缩回了手,退开几步,“你怎么来了?”
容决抬脸看了陈夫人一眼,而后略微弯下腰去,伸手直接将薛嘉禾从凳子上抱了起来,才道,“我不是说了,不让她知道最好吗?”
“是她来找我的,”陈夫人争道,“若不是如此,我才不想再见到她!”
容决几乎是立刻察觉到被他抱在怀里的薛嘉禾身子一僵,眉心皱得更紧,“……什么时候离开汴京?”
“……非走不可吗?”陈夫人自然不甘心刚刚才发现的希望就此破灭,她迅速转而向薛嘉禾求助,“阿禾,你也说点什么啊?你是长公主,难道连这点忙都帮不上吗?”
“我……”薛嘉禾无意识地抓紧容决的外衣,低垂着脸。
容决要求陈夫人一家离开汴京?将曾经的“容家夫妇”当做大恩人的他,会做出这种事情?
“你不许说话。”容决强硬地将薛嘉禾的脑袋按了下去,才转而对陈夫人道,“离开汴京对陈家来说利大于弊,夫人应该明白。”
“这种事怎么可能!”陈夫人咬紧牙关,“你以为我带执锐来汴京是为了什么?天子脚下才是最适合他出人头地的地方……你却要硬生生地掐断他的青云之路?”
“青云之路,也不是歪门邪道能走上去的。”容决扣着薛嘉禾的后脑勺将她制在自己怀中,却仍旧能通过小片的肌肤接触察觉到她身体传来细微的颤抖,仿佛正在发生的这段对话如同泰山般地一寸一寸向她压下。
……到底还是害怕的。
既然这么害怕,又何必莽莽撞撞地跑来见陈夫人?
容决有些不是滋味,他牢牢摁住薛嘉禾阻止她转头,“陈执锐才七岁,若你好好花三年时间教导他,沉淀心性,三年后再赴京赶考更为适合。”
蓝夫人没寻到起身离开的时机,但她在旁听了这许久也明白了眼下的境况,便微笑着在陈夫人开口前抢白道,“对亲女儿十年不闻不问是其一,在她面前好似怕她不知道似的一个劲提起自己的另一个儿子是怎么回事呢?我这个外人都要看不下去了。”
陈夫人僵硬道,“我没有比较的意思。”
“那就只是想利用长公主殿下,替陈夫人的小儿子谋利?”蓝夫人掩嘴轻笑。
容决扫了蓝夫人一眼,对她过于犀利的言辞拧了眉,但在亲生儿女的区别对待上,陈夫人确实是没有理由可为自己辩解的。
甚至于容决都很难理解陈夫人的做法与想法。
“利用?”陈夫人突然冷笑了一声,“我受尽折磨生下的罪子,难道不能利用吗?”
当册封薛嘉禾的皇榜张贴出来时,陈夫人立刻就知道薛嘉禾不但没死,还被找回皇宫认祖归宗成了人上人。
而曾经也是汴京大户人家里大夫人的她,过了近十年穷苦窘迫的日子不说,还成了一个普通的商妇。
陈富商对她确实很好,她也并不想离开如今的家,可这份普普通通的富庶与从前的荣光、薛嘉禾的高高在上……乃至于一人之下的容决比起来,却显得相当地不值一提。
“我有多不甘心……我满怀期待带到这个世上来的孩子,怎么可能不如我屈辱地生下的另一个孩子!”陈夫人将自己气得颤抖的双手交握在了一起,“我的执锐,一定能出人头地,他会是人上人,比长公主还要高出一头,薛钊的血脉也不得不对他低头!”
她喃喃自语的模样看起来几乎有些魔怔了,“容家的仇,执锐也能替我报了……”
蓝夫人眯起眼睛,语气转为严厉,“陈夫人的意思是,陈家想要造反?”
比长公主还高一头?这岂不是想当皇帝的意思?
这一句厉喝将陈夫人的理智拉了回来,她瞪大眼睛捂住了自己的嘴,“不是,我……我只是太望子成龙,才一时激动失了言……”
眼看陈夫人的情绪已悬在崩溃边缘,容决也不忍再逼她,“来人。”
两个侍卫应声推门而入。
“将陈夫人送回陈家。”容决说罢,朝蓝夫人点了点头,便直接抱着薛嘉禾转身往门口走,袖口却被人揪住了。
“……我还有话要说。”薛嘉禾轻声道。
被容决抱在怀中的她也比容决稍稍高上一些,垂着脸说话时几乎气都往他耳朵里吹,叫容决不太适应地偏了偏头,“你确定?”
若不是将她抱在怀中,容决甚至都怀疑薛嘉禾能不能靠自己的双脚站稳和行走。
薛嘉禾用小指纠结地勾着容决的手甲,点了两下头,“摄政王殿下请放我下来。”
容决抿唇盯了薛嘉禾一会儿,果然还是弯腰将她放在了地上。
他就看着薛嘉禾在原地轻吸了口气,而后转过身去,步伐很慢、却十分坚定地走向了跌坐在地的陈夫人。
“阿娘,”薛嘉禾蹲了下去同陈夫人平视,两张极为相像的面孔上却是全然不同的表情,“您被陈富商救走后,这十年间,犹豫过是否要寻我、看看我还是不是活着、同我说句话、问问我过得好不好吗?”
陈夫人涣散的视线花了好一会儿才落在薛嘉禾的脸上,“我只想将你和薛钊一起扔在脑后……我终于有了理由这么做……”
“……”薛嘉禾抿直了嘴唇,“我明白了。”她朝陈夫人伸出双手,后者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然而薛嘉禾只是用双臂环住了她有些发福的身躯,“但我却一直很想见您。不过七岁那年想问您的问题,如今已经没有再问的必要了。”
——为什么要丢下我?为什么不回来找我?
“……也很想让您抱一抱我,再叫我一声阿禾。”薛嘉禾含笑道,“今日也算是如愿了,从今往后便如同陈夫人说的那样,当作我想寻的那个人已经死了吧。”
她说完便松开了双手,撑着膝盖站起了身。
陈夫人的目光下意识追随着薛嘉禾上升,不知怎么的就觉得自己不会再次见到眼前明眸皓齿的少女了,胸中一痛,下意识地伸手去扯了她的裙摆,说出口的话却是,“你的弟弟……”
“我的弟弟?陛下在宫中万事大安。”薛嘉禾低头朝她笑了笑,带着皇家金枝玉叶的矜贵,“陈夫人,请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