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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虫鸣声似乎都消失了。
容决定定看着薛嘉禾半晌, 哑声道,“是又如何?”他按捺着胸口翻涌的陈杂五味,极为克制地反问,“他已经死了,你要替谁将我锁起来?”
答案是两人都心知肚明的。
容决只觉得他再留下去恐怕即将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扔下这句后便移开视线大步离开了内屋。
不久后绿盈便带着水和软布进屋,服侍薛嘉禾将身上湿冷的衣裳换了下来。
“殿下一切安好么?”绿盈低声询问。
“没事。”薛嘉禾轻轻摇头, 将还没干透的头发梳开,有些心不在焉, “容决若要进来却不被人发现,你便察觉不到,是不是?”
绿盈垂脸, “是。”
——那想来,容决恐怕确实不是第一次半夜进她房中了。
薛嘉禾放下梳子, 将容决说的最后一句话在脑中反复想了几遍, 低低叹息:这也勉强算是将那句话从容决口中逼了出来吧?
看来是该给幼帝写信的时候了。
“好了, 被褥便明日再换。”薛嘉禾道。
绿盈应是,拿起烛台的时候又道,“殿下,我在屋门口守着?”
“不必了, ”薛嘉禾摇头, “容决又不会真对我做什么不利之事。”
一晚上进来一趟也就差不多了,容决总不会跑都跑了,一会儿又再巴巴回来一趟。
“是我疏忽了, ”绿盈有些惭愧,“秋狩那时我便知道,如今摄政王宿在殿下的外间,我竟没想到……”
薛嘉禾喝水的动作一顿,“秋狩时?”
绿盈道,“虽不是十足的把握,但如今养在蓝家的那猫儿应当是摄政王趁夜送到殿下帐中的。”
薛嘉禾垂了眼轻抿一口茶水,没有再作声。
细细想来,那时容决确实有稍稍放下架子同她和好的意思,只是现在的姿态远比那时来得低。
连“是又如何”都说出了口,想必容决内心也是懊恼不已的。他恨了先帝半辈子,但到底还是栽在了先帝的遗计里。
那这等要与恨相互拉锯消磨的喜欢想必也不会持续太久。
薛嘉禾想着,重新躺回床上,一夜过去,再没做什么乱七八糟的梦,再度睁眼时天已经大亮了。
“摄政王天蒙蒙亮时就走了,”绿盈道,“近来因为西北一事,摄政王一系也忙得焦头烂额,陛下此番未必赢不了。”
薛嘉禾含着酸枣边提笔写信,边落笔边含糊地道,“一会儿你去宫里给陛下送个信,回来将萧大人开的方子熬了。”
绿盈一怔,旋即笑了,“是,殿下。”
尽管昨日让萧御医留下了药方,但薛嘉禾真正下定决心,还是在昨夜的旧梦和容决那一句“是又如何”之后。
与前几次一样,薛嘉禾信中内容平平无奇,真正紧要的讯息是让绿盈口头传达的。
这次,薛嘉禾想从幼帝口中得知计划的大致形状。
幼帝的打算如何,究竟准备如何对付容决,她又会去往何方等等。
若是能兵不血刃,双方各退一步达成平衡,那自然是再好不过;若是冲突无法避免,又恐有人会丢掉性命,薛嘉禾便要再三思量,免得伤了无辜之人。
因而,在绿盈出发之前,薛嘉禾斟酌再三,还是没将昨夜的对话告诉绿盈。
那暂时只有她和容决两人知道——最多,再加上个赵白。
绿盈离开送信的时间里,薛嘉禾在屋里看书,却不知道怎么的心浮气躁,一页也看不进去,翻上一翻便又搁置回桌上,最后还是叫宫人拉了躺椅出去,半靠在椅子里晒起了太阳。
她不自觉地将手掌搭在自己腹部,心情复杂无比。
前几个月乃至昨天为止,她一直坚定地想着如何让腹中的孩子消失,不想让那孩子出生便走上和她相同的道路;而今日,她却已变幻了个想法,思考着如何才能在生下一对孩子时,避免这一情况的发生。
其实在幼帝第一次让绿盈传口讯回来时,薛嘉禾就已经隐隐约约察觉到少年皇帝的意思了。
幼帝登基两年多,还未曾真从容决手里讨到过好处。
这次陈礼作乱,容决虽说雷霆镇压了内乱的苗头,却多少有包庇和隐瞒之罪,是难得的罪状,幼帝如果不抓住这次机会大做文章,以后未必还会有这么好的机会。
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想,幼帝的目的便昭然欲揭:他要借此良机,从容决手中夺回自己的权力。
薛嘉禾即便不理朝事,只从皇家的角度稍稍思量便猜得出来,幼帝这次大张旗鼓又准备多时,恐怕是要逼容决退步、放权让他亲政。
在容决仍旧如日中天、党羽满朝的当下,这本就是件困难的事,幼帝自然得用上所有能用的力量。
譬如,急于脱身的薛嘉禾也是其中一员。
幼帝纵然不会逼她,但若是两人目的一致,当然也可同心协力。
想来,容决的感情也是其中的一环。
若是幼帝真能一举亲政,哪怕之后他只是稍稍压过容决一头也无妨,薛嘉禾就能放下心离开汴京了。
最开始她来到汴京,就是为了见见自己身上另一半血脉的家人,随后又因为先帝的嘱托、幼帝的弱势而留了下来,可若是这一切令她放心不下的琐事都能得到妥善解决,就像曾经和容决说过的那样,薛嘉禾仍旧是希望回到自己从小生长的地方去。
她便没有再留在这个陌生又熙攘的汴京城里的任何理由了。
薛嘉禾合上眼睛,长长出了一口气。
——怪哉,怎么反倒这会儿像是她亏欠容决的了?
两人本就是表面夫妻,彼此心里都明明白白亮堂着,也互相掷地有声地朝对方扔过“绝不会喜欢你”的狠话,容决怎么就变了心思?
即便有了昨夜的交谈——应当说,正是因为从容决口中确认了他的心意,薛嘉禾才更想离开了。
容决对她的感情一天不消散,薛嘉禾又留在摄政王府中一天,这反倒是对于容决更沉重的打压。
她对容决没有那份情意,也无法回以同样的爱意,不如挥刀斩断,各走各的独木桥。
薛嘉禾自己将个中关节想了个七七八八,等绿盈回来时再听了遍幼帝的打算,果然相去不远。
纵然薛嘉禾不知道除了她自身之外,幼帝手中究竟还有多少筹码可用,但这些也不是她需要去一一过问的,幼帝既然准备这时候发难,就必定已经做好了准备。
将绿盈传的话仔细逐字逐句地推敲过后,薛嘉禾道,“只这些?”只亲政,容决摄政王的名头却不削去,这至多只能将双方的差距拉到五五之分罢了。
绿盈点头,小声道,“意思是,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薛嘉禾恍然:也是。才两年时间,幼帝能以十岁出头的年纪和容决周旋到这步已经很不容易了。
能成为真真正正的“皇帝”,这第一步才是最重要的。幼帝还那般年轻,以后踏踏实实走下去,定然能建立起自己的盛世来。
另一方面,知道这番夺权对容决的影响并不太大,薛嘉禾心中多少也好受了一些。
她把玩着手中刚从宫中取回的信,道,“我明日便给陛下回信。”再将昨日夜里发生的时候也告诉绿盈,一并转达。
薛嘉禾知道,她这句口信一旦传出去,就是向幼帝表示她同意加入这计划中,成为一环的意思了。
若是一切顺利,她便能从汴京的一切当中抽身离开,回到她来时的地方去。
唯独不同的是……离开时,她还会带着两个尚未出生的孩子。
绿盈应是,道,“殿下,我去煎药?”
“去吧。”薛嘉禾拈着酸梅道,“这快个把月不闻药味,我竟还真有点不习惯。”
绿盈笑了起来,她调侃说,“殿下上次喝药时,还险些都吐了呢。”
薛嘉禾想想也是,“且看看萧大人这次留的方子好不好喝。”
话是这么说,薛嘉禾又不是个会挑嘴的性子,汤药送到面前时,她自然眉头也没皱一下。
容决走到内屋门边的时候,正好见到薛嘉禾端起药碗将汤药饮下。
即便早就知道那是养胎的药,容决也还是呼吸一滞,想起那日他匆匆入京,满脑子只想着阻止薛嘉禾将落胎药服下——那日实在凶险,只差那么一点点就赶不上,容决哪怕在路上多休憩半个时辰都会错过,至今仍叫他想起来有些后怕。
绿盈捧着盘和碗往外走时才见到容决悄无声息立在门边,立刻道,“见过王爷。”
正喝着水的薛嘉禾闻声也将视线转了过来。
容决和薛嘉禾的眼睛一对上,就下意识地想起了昨夜自己说过的话。
饶是容决再聪明,也没想到自己才刚刚认清心意,隔了一天就猝不及防地被薛嘉禾给用话套了出来。
大概是夜黑风高时看不清人脸,容决那时又火气不小,扭头就走时尚不觉得怎么,这会儿青天白日地和薛嘉禾面对面,他竟一时之间连手脚放哪里合适都想不好了。
——他现在脸上是什么表情?薛嘉禾是不是能看出来他在紧张?听过昨天的话后,薛嘉禾对他是怎么想的?……
一连串的问题从容决脑中争先恐后地涌了过去,几乎只用了一眨眼的时间。
“摄政王殿下。”薛嘉禾见容决立着不动,淡淡喊他一声,“听陛下说最近政务繁忙?”
容决回过了神,他轻轻吸了口气,步入屋内,道,“西北军务尚未处理妥当,仍有许多细节要考量定夺。”
薛嘉禾道,“西北不是你的地方么?”
容决抿直嘴唇,有些不悦,“薛式让你来说情?”
“陛下给我的信里写了什么,没写什么,你会不知道?”薛嘉禾不吃他这套,“再者,陛下和你之间,我向来偏袒谁,你自己心里不清楚?”
容决气结,他这会儿是真拿薛嘉禾没办法,好似行军打仗时被敌军堵入绝境,却连个能绝地反击的机会也想不出来。
“瞒着陛下去西北的,不是摄政王殿下自己?”薛嘉禾慢悠悠地说着,提壶给容决倒了杯很是敷衍的白水,“陛下动怒也是理所当然的结果,不必陛下在信中一一赘述我也能猜得到。”
容决喝了口水,仍没气消,他冷着脸争辩道,“不是朝堂之事你不关心么?”
“朝堂之事我确实不关心。”薛嘉禾答得坦然,“我只关心陛下过得好不好、睡得够不够、是否又为政务头疼。”
容决脸色更沉了,他将空了一半的杯子推到薛嘉禾面前,“想给他说情,至少也倒杯正经的茶来,我再考虑。”
薛嘉禾垂眼瞧瞧他杯中白水,沉吟片刻,又给他续满水,道,“我今日开始服药了。”
容决从鼻子里挤出个“嗯”。
“用药自然就不能喝茶,”薛嘉禾用手指将杯子推到容决面前,一本正经,“西棠院里没有茶,摄政王殿下还是将就将就。”
容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