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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后。
帝国史中轻描淡写一笔:“临沧八十九年。大旱已两年,滴雨未降,水源枯竭,谷物颗粒不收,饥民成千上万。三月廿一,臻弋复国军打天怒旗号起义坤方城。”
旧痕干涸,新墨携浓烈血腥沾湿那页史册:“十一月十五,臻弋复国军以一万兵敌帝国五万骑兵,攻下中南坤方、奚木二城。”
金戈铁马列阵山河,血风腥雨卷起狂澜。
而纵风云如何巨变,千之岭以南的边陲小城乱世不扰,仍是一派安居乐业之象。
赌场里,该有的热闹依旧。虽已是冬天,但里头人声鼎沸,连炭盆都无需烧了,也能热出一身薄汗来。
“老子还就不信了!”桌前碎银票子哗啦啦地一把推出去,彪形大汉拍案而起一声咆哮,俨然已经赌红了眼,“老子继续赌大!”
长长的赌桌围满了人,对头坐着一个玄袍男子,不疾不徐道:“赌小。”
他的腰侧别一个酒葫芦,腹前横搭一把巨剑。懒懒地翘着腿,拇指漫不经心抚着下巴青涩胡茬,斜勾嘴角的样子吊儿郎当,幽深瞳仁深不可测,一副流浪剑客桀骜自负的模样。
身边坐了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乌黑青丝半绾半放,鹅蛋脸庞玉润雪白,红唇皓齿微微启合,明眸黛眉伶俐精致,小小年纪便透出一股倾城风韵来。
这围观之人一半是看赌局,一半是看美人。然而小美人却是哪样都不屑看,只低头自顾自专心致志地吃着盘中的栗子糕。
这时骰子掷出去了,那彪形大汉瞪着旋转的骰子几乎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等骰子一停,整个人趴过去数了一遍点数,险些气得要掀桌了。都已经连输了一下午了!
“又是小!”人群中又是一阵欢呼。
而当事者只若无其事地眼梢一吊,眉峰微挑,撞了撞身边小徒弟的手肘,扯唇道:“你师父我简直可以改行当赌王了。”
景澈总算从栗子糕的美味中抬起了头,瞟了一眼百里风间略为得意的脸庞,不屑地啧了一声,压低了声音道:“你有本事别使诈啊。”
原本蜷成一个奇怪手势的手指随意舒展开,示意自己不再操纵骰子。嘴角不自觉晕开一个笑,他道:“看好了,师父要放大招了。”
景澈瞥一瞥嘴,看他那自恋到不行的样子就懒得理他,索性端了那盘栗子糕坐到冷清一点的地方去。
人都围到中间那张桌子看热闹去了,四周供茶的矮桌子显得寥寥落落。一个黑白袍的年轻道士坐在那一杯一杯不知疲惫地喝茶,手边执着一幅一人半高的白幡旗,上面写着斗大的两个字“算命”。
景澈想起一年前天机子简墨给她算命,却说她的命格太古怪什么都算不出来,然后就不耐烦地将她赶出了榕璇峰。她直觉简墨那个老玩意肯定看到了什么却不肯告诉她,心中一直耿耿于怀。
现在看到一个算命道士,虽然有些像滥竽充数的神棍,但还是瞬间就让景澈起了浓浓的兴致。他坐到他对面去,笑眯眯地问道:“算命多少钱一次?”
道士的目光空洞地顺着声音来源寻过去,看样子应是个瞎子。他朝着一个并不怎么正确的方向挤眉弄眼,神秘兮兮道:“我只给有缘人算。”
“你叫什么名字?”眼珠子一转,景澈陡然转了话题。
“阿邺。”
“我叫景澈,你看我们这么快就认识了,就算是有缘人,快给我算命吧。”眼眸里亮晶晶的,满是期待。
阿邺也没有推辞,从身上摸出几个卦摆在桌上,双眸紧闭,修长的手指摆弄着卦象,又掐指细算,然后神情浮夸一变,道:“姑娘,你注定是苦情人啊。”
景澈心中咯噔一下:“怎么说?”
阿邺道:“卦象显示,你会同你的师父有一段不伦之恋,你说,这注定不能在一起的感情,不是苦情是什么?”
“荒谬!”一拂袖急促地站起身,案上的茶壶猝不及防地碎在了地上。
劣质的陶瓷片子乒乒乓乓地落了满地,却被那头的喧嚣盖了过去。
“臭神棍,装神弄鬼。”景澈咬牙切齿地将桌上那一把乱七八糟的卦扔到阿邺身上,气呼呼地回去了中间那张赌桌。
阿邺的目光里收回几分焦距,嘴角咧开一个诡秘的笑——他才没工夫真给她算命,自然是往夸张里了胡诌,才能引起她注意啊。
景澈哪里看到阿邺的异常,只自顾自坐回到百里风间身边。正好那赌输了全部身家的大汉孤注一掷从怀中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狠狠拍到桌上,几乎是咆哮着道:“再来!还赌大!老子把房契都压这儿了!要没本事赢不去,老子要你这龟孙子的四根手指头——”
“嗯。”百里风间半勾唇角,满不在乎地应了一声。
围观之人一阵兴奋地起哄,这赌注可下大了,这简直就是亡命之徒你死我活的赌法啊!有人甚至还吹了几声尖锐口哨,热烈的气氛都要掀翻了这小小赌场的屋顶。
景澈瞥着百里风间那英俊又风流的样子,臭神棍的话又在耳边烦人地响起,心中愈发不痛快极了。正好骰子掷出,她顺手恶作剧地捏了一个小法诀。
那骰子停下来,百里风间的神情一怔。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汉子仰头撕心裂肺地笑,“这次开的总算是大!龟孙子,爷要取你的手指头了!”
景澈埋头继续专心地吃着栗子糕,突然后领被人一把提起,连拖带拽得掠出了小赌场。
喂!她吃一半的栗子糕!
到了城外小山坡凉亭里,百里风间才停了下来,毫不怜香惜玉地将景澈扔到地上,又气又好笑:“你倒是卖的一手好师父了?”
景澈拍拍屁股站起身,反唇相讥:“赌输了就逃,你怎么就那么怂呢,还有脸当剑圣了。”
“揍你信不信?”他抱着手臂,斜了脸睨她。
“你来啊。”愈发肆无忌惮地把脸凑到他面前耀武扬威。
她知道他挂在嘴边的“揍你信不信”“把你丢外面信不信”“绝壁要断绝师徒关系信不信”这些话,永远都只是说说而已。
都两年了,她早就摸清楚了他的脾气喜好,她一次次挑战他的底线,于是他的底线也被她拉的越来越低,直到找不到了。
反正这两年简而言之,就是臭屁自恋剑圣和专注抬杠少女的生活。他总逼着她承认他很厉害,可是她总是要跟他抬杠,于是这对师徒没少吵过,却也这么平安无事又和谐地过了两年。
其实景澈搬到云覃峰头半年,他们还是会偶尔爆发大规模冷战。因为先前的事,总在心中还留存了疙瘩。一个太洒脱而懒得解释,一个太过骄傲只坚持所看的而不肯改变想法。直到后来师徒一次彻夜长谈,总算说清楚了先前的误会。
加之景澈初来南穹所受过的委屈,百里风间亦是格外纵容她,只手遮天地包容她。她胆大妄为而闯下的祸,他都是能忽略就忽略。然而这样落到别人眼中,景澈反而成了那种师父不爱又没人管教的野孩子。
不过这两人都不是在乎外物之人,无所谓别人如何看,也不去刻意解释。
至于带小徒弟来赌场这种听似有些出格的事,并非在百里风间的意料中。一年前他本是瞒了景澈想自己来赌场潇洒,却不料小徒弟屁颠屁颠地跟在他身后,美名其曰管着自个师父,可一到了赌场简直成了撒开了蹄子的小马驹,赌术娴熟的令人咋舌。
有一次她赢爽了钱,竟然大方地请百里风间逛花楼,叫了一个姑娘,却不许百里风间进来。两个人不知道在房里捣鼓了,出来的时候景澈身上多了一个包袱。
后来百里风间终于看到了这个包裹里的庐山真面目,瞬间就有些面红耳赤——竟然是骑马布。他才晓得,小徒弟来了葵水。
除去那一次勉强算嫖,吃喝赌成了这对师徒的唯一爱好,两人时常偷偷溜出迦凰山,御剑越过千之岭到边陲小镇,或者干脆光明正大离开迦凰山,反正整个南穹派都拿这两个人没辙。
谁让是一个剑圣,一个是剑圣传人。
这样跟着百里风间堕落的日子不知不觉快一年了。不过高手总是寂寞的,近个月来景澈找不到赌场上的对手于是就收手不干了,就算到了赌场也只是专心致志地吃各类小糕点,今日她是找到了真爱栗子糕,但是吃到一半就被怂的要死的百里风间拉了出来。
自己这师父怎么就这么作死呢!虽然他赌输了是她在背后推波助澜。
“回山。”他已经见惯不怪她这小人得志的样子了,对付她最好的办法就是索性不要接她话茬,否则小嘴儿一开,滔滔不绝,伶牙俐齿,就要堵不上了。
“我不。”
“你不回我回了。”
“我不管,你赔我栗子糕。”
这种地方栗子本来就少见,更别说做成栗子糕了,恐怕整个边陲也只有那家赌场才偶尔供应。
女人真是烦死了。百里风间一把拎起景澈站到剑上,也不打声招呼就御起剑,往迦凰山方向去了,一边毒舌道:“你就吃吧,胖得跟母猪似的,云覃峰这么大的地都要住不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