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甬路的南边有倒座三间小小抱厦厅,北边立着一个粉油大影壁,后有一个半大门,几个才总角的小厮,都垂手侍立,往里去是小小一所房屋。院子里一些丫鬟正来回走动,又见朱漆柱的回廊下坐着一双十五六岁的女郎,身上都穿着青色比甲,装扮也相似,一个团圆脸面,脸容秀丽;另一个身形娇小些,正紧挨着悄悄说话。
身形娇小些那个道:“昨儿我值夜,起先倒安宁,到了后半夜恍惚听得奶奶说了一句:‘你们一个个都怪着我,又说我为人狠毒算计,可我耗空心血是为了谁!’,原本以为奶奶醒了,赶过去瞧,奶奶还是闭着眼,我心里就有些怕,怕是病人的魂魄不全,魇着了,又不敢惊动。你说,等二爷晚上回来了,给二爷回一声,请人来瞧瞧?”团圆脸面的则道:“要我说,请人来瞧瞧倒是好。只是我们奶奶才来这里没上几个月,就生了病不说,再生出这样鬼祟的事,这上头一层太婆婆,一层婆婆,怕是她们嘴上不说,心里过不去呢。”说毕,就轻轻叹息一声。
前头说话的那个就道:“二老爷的夫人是我们奶奶嫡亲的姑母,又好佛向善的,或者我们悄悄告诉了她去。请她老人家拿个主意?”
她们说话声音虽轻,因四周都鸦雀无声,还是叫房内的王熙凤听见了,听得提起王夫人,不由眼角滑下泪来,抬手拭了,轻轻清了清嗓子,开口唤道:“平儿?丰儿?”
外头两个人声顿时停了,转而连忙应了,一起抢进来,前头一个的眼角微微有些泪,却是笑道:“我的好奶奶,你可睡了两日了。”
王熙凤微微张眼看了看她,还是从前眉眼秀丽温和的模样,只是年轻着许多,头上还是梳着垂鬟,正是少年时的平儿。王熙凤不由怔住了,不是做梦罢?她抬起手摸了摸平儿近在眼前的脸,触手温软,又转眼看了看身周,依旧是高床软卧,茜红洒金的帐子叫金钩挂起分在床两侧,连那只插着翎毛拂尘的美人耸肩瓶都在原处。王熙凤不由恍惚起来:这里莫不是死后的幻境?
平儿见王熙凤在四处瞧,只当她是在找贾琏,便笑说:“奶奶,这两日二爷都是在外间睡的。只怕奶奶要找他呢。今儿还是二老爷交了差事给二爷,二爷才出去的。”
王熙凤听了这话只觉着心突突地跳,便道:“取镜子来我瞧。”一边的丰儿听了,就去开了王熙凤的镜箧,取了一柄掌中镜,又回在床前:“奶奶,镜子来了。”平儿已然扶了她起身,取了大红引枕来给她靠着,王熙凤就在丰儿的手上照了照,闭眼点了点头,果然是自己初嫁时的形貌。那时的她同贾琏,真是家世相当,年貌匹配,都说是天作之合,哪想着日后竟成了陌路呢?王熙凤也是说不得的悔,只怨自己从前心太实罢了。
王熙凤这一醒,满屋子的丫头都过来磕头问安,王熙凤慢慢看看过去,不独有自己四个陪嫁丫头平顺丰裕都在,连着贾家的那些丫头子们也齐刷刷跪在外头,又悄悄在被子内掐了自己一下,只觉得生疼,这才信了自己是真转世回阳,不是身在阴间。
只听外间有人怯怯道:“是奶奶醒了么?”平儿就笑着向王熙凤说:“是郑氏来了,奶奶病的这几天她也常在打转,怪到得信儿快。奶奶要是懒怠见,我这就叫她回去。”
王熙凤听着平儿这样说,也就想了起来,那时自己才嫁了贾琏。当时他屋里早有了两个屋里人,一个姓郑,叫做雪娥;一个姓傅,叫个绿云,也是当时年少气盛,容不得人,不过一年都叫自己寻出不是来打发了。只是如今回头细想,怕是从那时起,贾琏心中就有了隔阂,日后才有偷娶尤二姐之事,便道:“叫吧。”
她睡了两三日,这一开口就嗓子发紧,平儿忙去倒茶,丰儿过来扶王熙凤坐起身,又向床里取了大红引枕过来给王熙凤塞在身后,扶她靠了。平儿也倒了茶来,凑在王熙凤唇边喂她喝了。便是此时,外头的郑雪娥听得奶奶叫进,含笑进来,在王熙凤床前行了礼:“奶奶可大安了?”
王熙凤喝了茶,这才凝神看去,郑雪娥也是从前的模样,身量高挑,梳一个缠髻儿,并排整齐插着几支短金钗,斜斜簪了枝通草并头兰花,白生生的脸,一双水杏眼,颇有几分颜色。郑雪鹅因见王熙凤看她,抬手摸摸发髻,又摸摸脸儿,陪着笑脸道:“奶奶,可是我头发乱了,还是衣裳脏了,你指点我。”王熙凤只是微微一笑,道:“没甚么,我只是瞧着你衣袖上那花样儿挺新鲜。”
郑雪娥垂眼一瞧,自己袖子上不过绣了几支兰草,且是从前穿过的,也是王熙凤平日为人严厉,听她这般说,更惊惶些,堆了一脸笑道:“奶奶抬爱了。我粗手笨脚的,哪里绣得出好的来。”王熙凤听了这话,只是笑道:“会做就好。我病的这几日,听说你倒是殷勤,有心了。”
无奈王熙凤从前对着贾琏的这些屋里人总是不假辞色,郑雪娥听着越发惊恐了,只怕这位年轻厉害的奶奶故意寻自己不是,好打发她出去,忙道:“奶奶要是瞅着我这衣裳不中看,我以后不穿也就是了。”脸上愈发的恭谨。
这里正说话,洋绉红帘子一动,进来个女孩子,同平儿丰儿相仿佛的年纪,也是差不多的装扮,正是裕儿。裕儿走在王熙凤的床前就道:“奶奶,老太太,太太那里听说你醒了,都打发了妈妈来问你身上觉得怎么样,可有什么想吃的,只管打发了人叫厨房里做去,不必回了。”王熙凤忙道:“你去说给老祖宗,太太打发来的妈妈知道,只说我不过一时身子虚,倒是劳动老祖宗,太太记挂我这小辈,可是折杀我了。”说了,揭开被子要起床。郑雪娥眼疾手快忙蹲下了服侍着王熙凤穿了鞋子,又道:“奶奶,你睡了几日,慢点起身,仔细头晕。”
平儿看着王熙凤起身,知道她是要去给老太太,太太请安,转身就去要热水给王熙凤梳洗。傅绿云在自己房里得了王熙凤醒的消息,又听上房赶着要热水,忙也赶了来。看着王熙凤已然起身了,丰儿平儿几个丫头正前后服侍着她穿衣,忙过来请安:“奶奶醒了,你睡了这几日,可是把我们琏二爷愁的只是唉声叹气。我们这些人也是揪着心呢。”因看平儿要给王熙凤梳头,觑着王熙凤这一醒来的脸色倒是和缓,暗忖叫郑雪娥抢了先来讨好,格外要显示自己殷勤,过来陪着笑脸道:“奶奶,让我来服侍你梳头吧,你瞅瞅我的手艺好不好。”说了就要在平儿手中接梳子。
王熙凤从镜子里打量了眼傅绿云,见她的年纪要比郑雪娥略小,身量苗条,脸上略有几颗浅麻子,耳上一对半个指甲盖大小青金石,穿着银红纱衫,外罩粉色比甲,青纱裙子,裙子下隐约露出一抹鲜红来,倒是俏丽。王熙凤只是一笑,伸手取了粉盒来,打开瞅了一眼,只不说话。
平儿见傅绿云上来,手上就有些迟,拿眼去看王熙凤,因见王熙凤没说什么,便笑道:“不劳动傅姑娘了,我们奶奶的头发是我梳惯的,换了人怕奶奶不习惯呢。”说着话,就给王熙凤梳了个百合髻,插了金钗翠钿,系上荼白的百褶裙,又取来洋红缕金大袖云缎长袄服侍王熙凤换了,露出底下因是久病起身去请安的,求个喜庆吉利,又带上八宝金项圈。王熙凤自己向镜中一照,依旧是俊俏风流的模样。
王熙凤对镜子站了一回,细想着前尘往事,她自问自嫁到贾家,从上头两层公婆算去,到下头的兄弟姐妹妯娌们,她亏待过哪一个。早在她嫁来贾家之时,荣宁二府外头看着安富尊荣,内里竟无有一个得用之儿孙,架子又铺得极大,只知一味排场,不晓得开源节流,入不敷出,到后来贾府势败之时,都怪她在外头放债盘利,惹出祸端,却不想她盘来的利也不是进了她一个人的囊中。
抛开这满府里的主子不说,奴才们更仗着祖孙几代都在府里服侍,便一个个蹬鼻子上脸起来。当日王夫人委她理事,她只怕自己一个年轻媳妇,不拿出些威势来弹压不住那些刁奴,遇事不免苛责些,以至于这起子奴才心中衔恨,表面恭顺,背后说她厉害刻薄,又说她明里一盆火,暗里一把刀,惯会暗中下绊子害人,可谓对她恨毒之极。
如今回头再看眼前旧景,便是隔世重逢。只叹这一番奇遇,若不是亲身经历,再不能信,不由暗道:“我王熙凤只当着人死如灯灭,从不信阴司报应,再不想能有此机缘,能叫我从头再来一回。老天即赏了我这回,说不得我也要改过,再不能象从前那般,只是一味逞强出头,到头来归结众怨与一身,不得善终。”
平儿看着王熙凤对着镜子发呆,又想起她昨夜还说呓语,不免忧心她身子,过来道:“奶奶,你觉着怎么样?”王熙凤起先没听见,平儿又问了一回,王熙凤这才回过神来,只说无事。又对着镜子上下一照,瞧不出纰漏了,这才带着平儿丰儿两个往外走,走了没几步又站下了。对着顺儿道:“我病这几日,难为郑氏傅氏有心。把箱子里那两匹湖绸拿来赏她们。”吩咐完了,抬脚就往外走。
这一句话不独郑雪娥傅绿云都呆了,便是跟着王熙凤日久的平顺丰裕四个丫鬟也有些吃惊。裕儿看着王熙凤出去,不敢迟疑,转身回去开了箱子,取了两匹湖绸来。可怜郑氏傅氏两个还不敢接,裕儿道:“奶奶说了赏,自然是赏你们的,你们要不拿,她才恼呢。”两个人这才接了,满口称谢,心中却是忐忑,不知这位奶奶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