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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着贾政的心思,只以为林如海以四代列侯之后,一榜探花之身,自然要爱惜羽毛,必然不能直认。只消林如海不认,贾赦所奏自然不能成立。不想林如海同贾敏夫妇两个即有意借着这回同贾政一房决裂,早知他们必不能安分的,听着贾政这番做作,倒也不意外。待得贾政启奏完毕。林如海就从班中转出身来,在阶陛下跪倒回道:“臣左都御史林海启奏。一等将军贾赦所言句句是实。王氏宜人谋害丈夫兄弟子嗣,致荣国公夫人史夫人病倒,此乃不顺父母,为其逆德也;又怀妒含恨,为其乱家也。然,王宜人之所以掌家,皆出荣国公夫人史夫人之意,臣为子婿,若是直言此事,便是言父母之过,此乃不孝,更有伤老夫人贤明名声,臣是以隐忍。臣不能为岳母张目,实属不孝,请陛下降罪。”林如海所说,正是为尊者讳。贾母叫贾政一房住着荣禧堂,让贾政之妻王氏管着荣国府家事正是贾母主使。
贾政说着林如海不孝,也不过是强加的罪名罢了,从来儿子尚在的,哪里说得上要女婿,出嫁的女儿曲尽孝道的?且林如海在当今圣上为郡王时就在一旁陪侍,彼时储位虚悬,当今圣上之母不得圣宠,身后又无得力外家支撑,论年纪也非嫡非长,只怕与大位无缘,因此朝中大臣们虽不敢得罪了这个郡王,也是多有忽视。那时是林如海身为翰林侍读,倒是拿着这位郡王十分尊重,这少年时结下的君臣情谊,哪里会为着这种小事责怪,故此道:“林爱卿且起身。贾员外郎,即是你妻身犯七出,如今可休了没有?”
这话问的是贾政。林如海方才的那番话,直说王夫人身犯七出,且是两条,虽王夫人为荣国公贾代善服过丧,奈何她先是气病婆母,又意图谋害贾赦一房子嗣,真要休了她去,怕是统制县伯府也不能辩驳。贾政听了这话,脸上一红,暗自把王夫人恨得咬牙,知道这回怕是难以脱身了,回道:“启禀陛下原是王氏曾为亡父服过三年丧,正是与更三年丧,且王氏乃贵人生母,若是休了王氏去,与贵人脸上无光,是以臣不曾休妻。”这话听着倒是冠冕堂皇,却是犯着了皇帝忌讳。当今皇上不是皇太后亲生,皇上得继大位之后,以孝天下,奉养二圣,曲尽孝道。贾政说着与更三年丧还罢了扯着贾元春的脸面说话,正是当着臣子们下皇帝的脸面。
皇帝听了笑几声,反向王子腾道:“王爱卿,以朕所知,王氏乃是你的胞妹,你怎么看?”王子腾看着贾赦扯着王夫人从前的事说话,脸上已然有了赫色,这回听着皇帝点名,只得越众而出,在贾政身边跪了,磕头道:“臣羞愧。臣一门世代仰赖皇恩,不独不能报孝,反出此不孝,实实的羞愧,一切全凭皇上裁决,臣奉行。”
皇帝把孙彪的奏章,贾赦的奏章在手上看了看,这两本奏章相互为证,足能证明马道婆所说荣国府里的夫人是王氏无疑,倒是不用再查的,便是查了,也只好使知道的人更多,于事无益。且王氏身上到底也有封诰,若是把她所作所为公诸于众,只怕要叫乡野上庶民们笑朝廷昏聩,赏这样一个毒妇诰命,所以就是为着朝廷的脸面,也是不好送与刑部公审的。皇帝略想了想,下了旨意,以王氏身有恶疾,神智昏聩,以致顶撞婆母,不堪为大家主妇为由,使贾政与王氏和离。又令王子腾把王氏送入家庙剃发修行,以赎前衍。即已和离,王氏因贾政而得的五品诰封也一并薅夺了。贾政也因家室不修,不堪重用,削了官职,令其归家。贾政听着这旨意,心灰意冷,磕头谢恩,退了出去。
说来皇帝之所以临幸了贾元春,封了贵人之后便不闻不问,又一力抬举巧哥贾蕙,这回更不问是非曲直,直接就下了旨,将贾政一家子都撸到了底,这都是拜贾宝玉那块玉所赐。贾宝玉那块在京都里传扬沸沸扬扬的玉上有八个字,却是“莫失莫忘,仙寿恒昌”,这八字个正是同传国玉玺上的字冲了。那传国玉玺相传乃李斯奉秦始皇之命以和氏璧(一说是用蓝田玉)所镌。其方圆四寸,上纽交五龙,刻有李斯所书“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篆字。一个“仙寿恒昌”,一个“既寿永昌”,这当皇帝的哪个不是多疑爱忌讳的,看着那八个字怎么能舒坦了,也亏得宝玉是个“无能天下第一,不肖古今无双”的,这才得以保全至今,若宝玉是个上进的,只怕早有祸事了。只是这“胎里带来的祥瑞”终究是叫皇帝心里不舒服,皇帝心里不舒服了,令他不舒服的,又哪里有好果子吃,是以借着这回的事,立时下旨就将贾政夫妇皆贬为庶民。
又因贾政在朝堂之上直指林如海亦有不孝之举,皇帝纵然偏心林如海,亦不能置之不理,也只得将林如海从正二品左都御史降为正三品副左都御史。然而转过四个月,又迁为正三品詹事府詹事,詹事府置詹事一人,少詹事二人,府丞二人,主簿厅主簿一人,录事二人,通事舍人二人。詹事府詹事掌统府、坊、局之政事,以辅导太子,身为帝师,日后位列三公,位极人臣,也是有的,这是后话,表过不提。
只说贾政叫皇帝夺了官职,含羞带愧回到家里,如今他即是白身,自然不能再占着荣禧堂,只得叫了家下人等来收拾行李,又命小厮们传告李纨同宝玉并赵姨娘,周姨娘等,都把金银细软,书籍玩物等收拾齐备,预备着同贾赦一房把屋子对换过来。
贾政看着小厮丫鬟们往来穿梭着收拾,又看看荣禧堂里那对镶着錾金字的乌木联牌,就听着背后脚步声急匆匆响起,转过头看去时,却是王氏跌跌撞撞奔了过来,不过是大半日不见,王氏竟是老了十岁一般,头发竟已花白,脸上蜡黄,一双眼睛早哭得红肿了。
原来是贾政还未到家,来宣皇帝圣旨的太监已然来过了,王氏听着自己叫皇帝亲自下旨断了同贾政和离,知道这名为和离,实在是被休,又是委屈又是不服又是羞恨,只瘫在堵上哭得声哽气咽,起不来身,还是丫鬟们过来,左右扶持了,这才叫把王氏扶了起来,一旁的邢夫人看着压在她头上十多年的王氏终于休归,正是万分得意,脸上还装个惋惜的模样道:“好好儿的,怎么就糟了这样的事?好在皇上恩典,不曾籍没你的嫁妆,有这些私房,到了庙里,日子也好过些。”
说了,即命丫鬟们将王氏送回房中,依着从前的嫁妆单子收拾行囊,以备王子腾派人来接。
王氏当了荣国府这些年的家,哪里能一些好处没有,偏邢夫人这次乖觉异常,竟是叫人拿着嫁妆单子对,这也就是说王氏这些年来暗自藏下的私房都不能带走,王氏又气又恨,只是无可奈何。忽然听着丫头说是老爷回来了,正在外头叫人收拾,也一样要搬出去,将荣禧堂还与贾赦一房,抛下了正在清点的嫁妆,跌跌撞撞就往贾政屋子跑去,踉跄着直奔到贾政跟前,起个双手把贾政的袖子扯着,贾政本就恨毒了她,见她过来,半点怜惜之情也没有,把袖子一扯,将王氏甩在地上,戗指骂道:“贱人!你还有脸哭!你害得我好苦,半世辛苦都付诸了流水,只恨皇上下旨和离,不然,我必然送你一封休书!”
王氏哭道:“老爷如何这样狠心,不念半分夫妻情谊吗?便是我一心对付琏儿同他媳妇,我也是为着我们的宝玉。我也是五十来岁的人了,我还能为着我自己不成?!何况,我便是真要琏儿媳妇性命,也不能委托马道婆,马道婆那毒妇,眼皮子既浅,心思又毒,我便是再蠢也不能平白的就拿着刀子往人手里!老爷便是不念我们夫妻情分,也总该看这我们两个孩子的身上在圣驾前为我辩驳一二。如今你我和离,我即不是你嫡妻,宝玉怎么办?贵人又怎么样?”王氏越想越是伤心惊恐,说了匍匐在地上放声而哭。
贾政看着王氏说得十分可怜,双目之中也不禁流下泪来,向着王氏道:“你还有脸说,若不是当日你对花珍珠下手,又做得不干净,叫贾琏夫妇抓着了把柄,这回便是有马道婆的证词在,尚可辩驳辩驳,也不至于就这样定了罪名,累我一声名声不说,便是宝玉也叫你害得好惨,日后还有什么前程,还能娶什么妻室!”
王氏同贾政和离,就失了嫡妻身份,宝玉就从嫡子而成庶子,他虽是个男子,贾政又成了白丁,又无爵位叫儿子们继承,嫡庶之分倒无大碍。只是王氏对外虽是因病至休,可满朝文武哪个不知实情,都知道王氏恨毒妒忌,为着荣国府的爵位,意图谋害侄子,侄儿媳妇性命。有这样一个母亲在,日后哪里还有官宦名门家的女儿肯许配给宝玉,便是宝玉日后有心上进,这样一个母亲在,名声上也有大碍。
王氏听着贾政的话,心突突地发冷,倒是收了眼泪,双目之中透出光来,强撑着立起身来,向着贾政道:“老爷也休再怨我,总是我一时糊涂,把事情做差了,总要弥补一二。”说了,对着贾政福了一福,转身走了出去。,